宫妃们三三两两告退,廊下裙裾翻飞,脚步急忙。唯恐走得慢了,被盛怒的大小姐误会想要偷听。
两位夫人最后离开。等她们走后,殿上只剩下直直站着的凌清舒,皇太后和阴兰芝。
宫人来报,沙洲曹承钰今日出宫,现在圣和宫外,遥遥拜别皇太后,并请接阴兰芝回府。
“回去吧,”皇太后轻轻拍拍阴兰芝放在凭案上的手,声音温和,“好孩子,我今日说的话,不是白说。你回去好好想想。”
阴兰芝一直低着头,这时候骤然偏过去。
巴掌大的脸上,眼泪纵横交错,清涕几乎过河,看去异常狼狈。
她匆忙取出手帕,拭去清涕,又举长袖擦干眼泪。
收拾得稍妥当一点,便从罗汉床上滑下去,顺着紫金檀木的壶门边框跪下,身子深深伏在地上:“大娘娘恩德,民女无以为报。唯有回沙洲以后,在佛前为大娘娘诵经祈福,愿大娘娘千秋安康,无忧无恼。”
“回沙洲?”皇太后垂眼看着她,良久,忽然叹了一声,“你……也这般倔强。”
摇摇头,看向一旁僵硬站着的凌清舒,“清舒,你替我送阴小娘子出去吧,你们年轻姐妹,有什么心里话,也可以彼此说一说。”
微微抬手,阻止她即将爆发的怒火:“外婆等你回来,我还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太后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凌清舒抿抿唇,看了阴兰芝一眼,微一侧身,“请。”
出了前殿,便是长长的回廊,降香檀木地板上尚有宫人未及清理的积水。两人在殿门内换了防水的高台蜡屐,慢慢走在廊中。
阴兰芝已经整理好表情,除了眼角通红外,再也看不出方才曾无声恸哭过一场。她从没穿过这样的木屐,不得不试探着落脚,走得小心翼翼。
不像旁边“送”她的凌清舒,她裹着猩红色披风,神情冰冷,脚步快疾,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蜡屐落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响声。
眼看着两人间的距离快超出一丈之远,阴兰芝不得不硬着头皮,轻唤一声:“大小姐……”
“略等等我——”四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凌清舒骤然回头,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珠子里盛满怒火:“你最好给我闭嘴。我知道怪不着你,不过你若是现在开口,我很难保证不迁怒于你。”
趁她说话的功夫,阴兰芝忙摇摇晃晃跟上去,在她身前站定,略微喘息。
身后又传来木屐敲地的声音,这回更轻更快,却是一个宫女,手里捧着一个雅致的雕花木盒。追上二人后,朝凌清舒低头行礼,却对阴兰芝说话:“小娘子,这是大娘娘送你的。”
木盒没有上盖,凌清舒一眼看见,金黄色的软垫上,立着一双与她脚上一模一样的五彩立凤赤朱锦袜。
这是益州今年的贡品,因前些年进贡了一袭罕见的百鸟朝凤百褶绣裙,遭到御史弹劾,说是虚耗物力,奢靡媚上,为佞幸行。吓得这两年都只敢老老实实地贡些素绢常缎。
今年这凤头袜,借了为太后祝寿的名义,也不过是进上了两双而已。
一双在她脚上,一双便在眼前的盒子里。
阴兰芝有些诧异,没有立刻接过,反朝凌清舒一笑,无奈解释:“大娘娘误会了,我不是想要这样的袜子,我羡慕的是,”她停了停,才轻声说,“被至亲之人无微不至疼爱呵护着的福气。”
她朝宫人道谢,便待接过木盒。然而一双手伸过来,当着她与宫人的面,把那双锦袜拎出去,随手扔进廊前的花圃。
才经过暴雨,花圃里遍地泥浆。锦袜压倒一片小草,凤头垂落,吸了雨水,沾了泥淖,不似凤凰,倒似麻雀了。
“不行。”凌清舒的声音又冷又窄,像一条细细的冰线,“我可以送你别的东西。这个不行。”
宫人吓得脸上发白,好在大小姐很快与她说明:“你下去吧,此事与你无关,不会怪到你头上。”忙躬身后退,也不敢走远了,就候在长廊十步开外。等大小姐她们走远,她还得去把袜子捡回来。
凌清舒心情略微舒畅,却见阴兰芝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
微微一怔,心里生出一股微妙的恼火,紧紧盯着阴兰芝:“你不生气?”
阴兰芝看了眼泥地里锦绣蒙尘的凤头袜,摇摇头,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含笑说道:“我为什么要生气呢?佛家有云,贪嗔痴为三毒,残害身心者,莫过于此。我不贪,不是我的,我不强求。我也不嗔,大小姐想让我生气,我也没法生气。至于痴这个字,我更是不会执着。大抵世间乞儿,生平最擅长的绝技,便是随遇而安。”
凌清舒在身后冷冷看着她。“这不是人。这是神,或者魔。”
十来步下来,阴兰芝勉强摸着蜡屐的行走诀窍,比方才顺脚些了,居然能边走边回头看她,笑道:“大小姐,你快一点啊。”
她居然真的一点也不生气,凌清舒颇有些一拳打在空气里的憋屈。
凝眉站了半晌,方大踏步追上去。
雨已经停了,天光大亮。秋日从云层后露头,霞光直直透下来,照着朱红铁门外,一个身着暗青色锦袍的高大青年,皑皑如松上雪,皎皎如林间日,俊眉朗目,薄薄唇上自带三分笑意。
他见到她们二人联袂出来,剑眉微微一挑,神色间生出点疑惑。
阴兰芝小心跨过门槛,便见到他一双深深眼眸落在凌清舒身上,便似生了根落了脚,再也无法离开。心中一酸,敛去初见他时的笑容,慢慢走上前,唤了一声:“世子。”
这个称呼让曹承钰回过神,目光转向她。见到她脸上客气疏远的表情,心下顿时了然。
微微颔首,认可了她的称呼。又微笑道:“这段时间,辛苦你周旋了,容我后谢。”
凌清舒大模大样地朝曹承钰身后跟着的内监说话:“你去宫里歇一会儿,我有事,要与曹世子伉俪交代。”
内监忙应下来,拔脚进了圣和宫门,自去一旁的门房处寻人说话。
宫门前另有七八个值守的金吾卫,离他们丈许距离,个个目不斜视,执戈肃立。
凌清舒看看四周,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正眼看向曹承钰,一挑眉,脸上浮起一个甜蜜笑容:“新封的昌侯要庆贺乔迁之喜,你可有收到请柬?”
不容他回答,已然轻快笑道:“若是没有,想办法去弄一张,确保你到时候一定要出现。”
曹承钰对着她美丽动人的笑靥,反而微微皱起眉:“我能问一声理由么?”m.xiumb.com
她一偏头,眼眸闪耀,笑容加深:“因为,我也会在。”
曹承钰意外至极,张大眼睛,瞪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说明。她是打算要自己忘掉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还这么理直气壮,好似开恩一样。
以及,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甜蜜笑容?那不是真正的凌清舒,不是她真正的笑容。
他怎么可能辨别不出她真心的大笑,礼貌性的假笑,以及别有用心的虚伪甜笑,这三者的区别?
还有,她明明在看着他说话,为什么眼角余光,却一直瞟着一旁的阴兰芝?
长长剑眉紧紧拧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怒火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情绪代替。
他微微偏过头,避开她挑衅一样的目光,下颌一低,手握成空心拳,抵在唇边,低低笑出了声。
久违了呵,那个阔别两年之久的凌清舒!那个骄傲、霸道、不讲理,虚荣、恶劣,却又聪明魅惑的凌清舒。
阴兰芝到底做了什么,竟然激起她如此滔天的怒火?以至于不惜重新戴上旧日面具,把他作为战利品,得意洋洋地展示在阴兰芝面前。
他收回手,重新看向她时,目光中再无愤怒纠结,只有深深的笑意与戏谑:还能比这更幼稚一点吗,清舒?
凌清舒的眼角余光全放在阴兰芝身上,见她低低垂首,身形萧索,露出一股黯然的意味,大觉身心舒畅,憋了许久的浊气一扫而空。
一转眸,碰上曹承钰戏谑的目光,不由得脸上一红。
随即恼怒地瞪他:你答不答应?
曹承钰微一躬身,含笑道:“大小姐但有所命,在下无有不从。”
静了静,轻轻加了一句:“从来如此。”
凌清舒咬咬唇,忍住想要微笑的冲动,板起脸,朝他们点点头,客气地说一声:“两位好走,不远送了。”
哒哒哒的木屐声远去,高挑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内监从门里跑出来,笑道:“曹世子,咱们这就出宫?”
“有劳。”曹承钰收回目光,客气地朝他点点头。才转过身,与阴兰芝一起离开。
曹宅来接他们的马车早已停在宫门外。曹承钰候她上车之时,终究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你怎么招惹她动怒了?”
阴兰芝苦笑:“大小姐想让我生气,我未能如她所愿。”
“就为了这个原因?”曹承钰愕然,过了一会儿,笑出声来:“她,她可真是……”
真是怎样,这句话却没有说完,就这么意犹未尽地悬在空中。
阴兰芝坐在车里,不由自主地想,他究竟想说什么?车轮骨碌碌转动,御街平稳,没什么颠簸。她的思绪却固执地停在这句话上,似乎这里有一个漩涡,怎么也出不去。
他究竟想说什么?
是无聊?可恶?胡闹?还是有趣?促狭?
是词若有憾,心实喜焉?还是赤/裸/裸的赞美,直如他适才当着她的面,对大小姐的表白一样?
那样的深情,毫无掩饰,每一个字都带着全身心的重量,带着灵魂里火热的赤诚,带着缱绻低回,抵死缠绵的爱恋与渴望。
是她从未听到过的。
是她这一生,也许再也无法听到的。
她轻轻摊开手,好像那里有一面镜子一样,看着掌心,轻声问自己:你生气吗?
连她都对自己的答案感到吃惊:她真的,一点也不生气。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曹宅门口。今日曹承钰归家,管家陈伯与内宅余大娘都在门口候着。
余大娘接了阴兰芝下车,曹承钰正对陈伯交代:“我已经与李监正说好,这些日子去他府上叨扰。家中小事,你与余大娘商量着处置便好。若有大事,可径去两条街外的康成巷李宅寻我。”
阴兰芝脚步一顿。余大娘也有些诧异,随即想起这两日的传闻,心头恍然明白些什么。见世子过来,忙放下阴兰芝的手,福了一礼。
“你安心在这里住着。其余事情,我自会处置妥当。”曹承钰想了想,又道,“沙洲那边,我已经去信,秉明家父与阴家。不出两月,沙洲必有回信来。你……有什么需要的,尽可告诉陈伯和余大娘,不要客气。”
“好。”阴兰芝点点头,看着余大娘,微笑道:“我要一双绣着凤头的赤红色锦袜,还有许许多多华丽衣裳,大娘能否陪我去挑选购置?”
“这……”余大娘回头看看曹承钰。听适才两人的口气,这婚约怕是悬了。怎么这位谦逊和气的小娘子反倒突然不客气起来?
曹承钰笑了起来:“你想用这种方法,减轻我的负疚感吗?”他摇摇头,诚恳道:“谢谢你,阿芝。不过,我心中自知,我对你不住。这不是些许银钱可以抵换的。惟盼将来有机会,能为你做一两件事吧。”
对余大娘道:“阴娘子在府中期间,但有所需,请大娘务必筹措照应。”
余大娘摸清楚了世子的态度,爽朗笑道:“世子放心,有老身在,定让阴小娘子宾至如归。”
他上了马,朝李宅行去。正是傍晚收摊的时候,街上行人众多,他控着马匹,缓步慢行。
心中也在反复想着一句话:阴兰芝,她为什么从不生气?
答案若隐若现,快要浮出水面时,几匹马从身后“得得得”赶上来,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说曹世子被阴煞所困,命途多舛,小僧不才,颇知鬼神之道,愿助世子祛除邪祟,重返琉璃光明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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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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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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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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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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