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肤棕红,额头、双颊、下巴、脖子上都涂着鲜红的赭泥,一双眼睛盯着凌清舒,怒火直冒。
“你输了。”凌清舒走到她面前,抬起下巴,傲然问道:“听说你输得不服?”
“你用那些莫名其妙的火器,你不是真正的勇士,你偷了我的胜利。”队长汉话说得别扭,感情却表达得十分到位。就连清河都能感受到她的愤怒不甘。
凌清舒笑了笑,转头朝一旁的论波惹问道:“大相,你也认为我这场胜利,来得不甚光彩,对不对?”
论波惹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凌清舒微微一笑:“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
回头依次看向悠闲坐着的皇太后,饶有兴味的定泰帝,一脸好奇的晋王,以及东西看台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的听众,朗声道:“我今日之胜,在你们看来,似是取巧弄险。实则不然。我有三个必胜的道理。”
缓缓走到高台边上,指着她那匹场边休息的白马,说道:“其一,马为骑战之先。马球马球,其必先有良马。”
“我这匹马选自我朝军中良种,性情稳定坚韧,泰山崩于前而能不惊不咋。我有乘骑之良,这是必胜的第一个道理。”
“你们输掉比赛,首先便输在马上。若是你们的马儿也能跟我的马一样,不被声响惊吓,我那些小小玩意儿,又岂能奏得如此奇效?”
定泰帝前倾身子,笑吟吟问道:“你那些小小玩意儿,究竟是怎么回事?朕看着,很有些像军器监正在试验的掌中雷。”
军器监。掌中雷。
论波惹的眼皮连跳数下。东朝之人向来善用火器,但这掌中雷是什么?却是闻所未闻。
凌清舒抿嘴一笑:“陛下好眼力。我这必胜的第二个道理,便是器用之利。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特地找了军器监的匠人,将火药分量降低,做成了一批没有杀伤力,只能吓唬人的玩意儿,就取名叫做指间砂。”
走回那队长身边,含笑问道:“你是上过战场的女战士,请问,若是战场之上,我方人人装备这等莫名其妙的火器,不仅如今日这般,发出巨大声响,还能施放毒雾,引发火势,穿心裂骨,枭首焚心,你方可有抵御之策?你可还能说我们胜得不光彩?”
队长想了想,若真如她所言,在战场之上,对方突如其来,使用这等火器,再加上她后来描述的那些更加厉害的功能,不要说直接杀伤,就是造成的马匹惊扰践踏,已经足以引发一场山崩海啸式的溃败。
面对这样的局面,再是力大无比的将军,再是英勇无畏的士卒,都难有还手之力。
一时气短,脸色灰败,再无适才的桀骜之气。
论波惹却冷笑一声,接口道:“大小姐此言,未免强词夺理。两军交战,自然是兵不厌诈,各逞其能。但今日不过是游戏之举,大小姐趁我不备,悍然用计在先,不顾公平,使用火器于后。这般巧取豪夺的取胜,岂能让人信服?”
“巧取豪夺?”凌清舒柳眉一扬,唇角俏皮地弯起,“承蒙夸奖。智算之长,正是我必胜的第三个道理。”
“我听说雪阳曾有一位英明神武的国王,平生喜好战斗,最爱与手下比赛战阵。有一日,他喝醉了酒,命臣下罗阿穆与他对决。次日开战时,罗阿穆以金矛两百支,拴在一百头犍牛背上,牛背皆驮灰袋。牛群互相搏击,灰袋崩散,烟尘弥漫。罗阿穆乃乘机向国王进击,大获全胜。”
“我向贵国的先贤学习,也以智算之术,获取胜利。大相以为如何?”
论波惹不料她竟举出本国旧事,再难驳回,只得沉默下来。m.xiumb.com
凌清舒见他不语,傲然一笑,伫立当地,声音朗朗:“我有此必胜三道,得此小胜,可谓势所必然。你们服是不服?”
一直在旁边含笑看着她的曹承钰忽然出声:“以我看来,大小姐今日取胜之道,尚不止这三项,还有另外三条:决断之明,临敌之勇,技巧之娴。”
他从定泰帝身后走出,步下台阶,朝凌清舒走去。凌清舒微微偏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曹承钰的目光温柔掠过凌清舒面上,含着无数隐微的笑意。
再看向论波惹,淡淡道:“大相指责大小姐擅用火器,破坏游戏公平。然则贵方所用女将,全系军中杀伐之士,并非寻常闺阁女子。贵方未曾事先声明,悍然以此对敌宫中弱女。”
“以大相观之,此等行为,可是堂堂正正的公平之举?”
东西看台围观者甚众,这时纷纷鼓噪起来:“就是。”
“你们十个打一个就公平了吗?”
“你们先做了见不得人的打算,大小姐不过是借机反击罢了。”
除了朝廷官员,各藩国使臣也纷纷议论:“果然是雪阳失礼在先。”
曹承钰提高声音,醇厚语音盖过众人:“大小姐当机立断,放弃通常战队,以免造成无辜伤亡,此乃决断之明。只身一人,对阵对方百战之士,夷然不惧,试问天下闺阁娇质,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这算不算临敌之勇?”
众人轰然称是。都道:“这等勇气,便是一般男儿也未见得个个都有,大小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领头几个说的,或有揣摩上意,溜须拍马之嫌,然而众人纷纷点头,可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
曹承钰微微一笑,目注队长:“最后一程,大小姐与贵队长二人相决之时,未曾使用火器,单凭娴熟技艺与队长一决高下,可是事实?”
队长无法否认,嘴唇抖了抖,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是。”
她认出这男子便是适才飞石击穿自己毬杖之人,不禁有些心虚。
曹承钰点点头,并不揭发她的暗算之举,反而赞了一句:“贵队长大有磊落之风,胸襟气魄,亦不下于男子。”
抬起头,目光扫了一圈围观众人,朗声道:“是以,大小姐既有乘骑之良,器用之利,智算之长,又能当机决断,临敌不怯,技艺娴熟。焉有不胜之理?”
众人听得胸怀舒畅,得意非凡,便如同方才上场的是自己一般,都热情洋溢地叫起来,“焉有不胜之理?焉有不胜之理?”
看台之上,晋王直了眼睛,喃喃道:“姓曹的小子恁的会拍马屁?这些话,我怎的便想不出来?”
郭云岚正托着腮,望着曹承钰在人群中侃侃而谈,一脸的欢喜。
听到兄长的评价,立即反驳:“承钰哥哥才不是拍马屁的小人。他说的话,都是很有道理的。”
又拉着阴兰芝替自己撑腰:“阿芝,你说对不对?”
阴兰芝轻声道:“公主说得很对。”
凌清舒正待移步回去皇太后身边,忽然听到旁边人群中传来一句高声议论:“大小姐仙子一般的人儿,跟那群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人打球,我看啊,打一开始就不公平。”
她停下脚步,转头朝人群中看去。说话的乃是一个穿深绿衣服的六品官儿,正洋洋得意地高高抬着头。
雪阳队长也听到了这句话,霍然抬头,目光如炽。她对汉话不怎么精通,然而“不男不女”的意思却懂得一清二楚。
雪阳使团一路南来,她们每到一处,常被驿馆众人围观,背后指指点点,听得最多的,便是这四个字。
凌清舒伸手一指,冷冷道:“你,出来。”
那人骤然见凌清舒伸手相招,神飞魂荡,几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从旁人让出的小道快步走出,走到凌清舒身前,斯斯文文地弯腰见礼:“下官国史馆编修贾俊楚,见过大小姐。幸蒙见召,敢问大小姐有何吩咐?”
大着胆子,一双眼斜飞,朝凌清舒偷瞄。
坊间传闻,这位大小姐风流放逸,燕石别苑里,多储青年俊彦。自己一表人才,若是今日应对之间,得了她的欢心,将来有幸做个入幕之宾……
想到热切处,眼角缝里不自觉带出一丝淫邪之意。
曹承钰将那编修官儿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大怒,踏前一步,冷冷道:“贾编修,你身为国史官,平日里点评史事,臧否人物,难道也如今日这般粗鄙随意?”
贾编修正想入非非之间,被人突然厉声喝问,愣了一下,方才堆笑:“曹将军说笑了。”
凌清舒也瞧见他目光,大是厌恶,皱眉森然道:“我不与你说笑。这位女队长,曾经为国征战,浴血沙场,不惧刀兵,冲杀阵前。而今又万里出使,尽忠国事,可谓忠勇双全,远迈须眉浊物。”
“我虽与她相争,不过各为其国而已。对她本人,却是钦佩敬重,绝无丝毫轻视之意。”
“你身为朝廷史官,持太史简,秉董狐笔,记今世,注千秋,本该务求公正持平,如今却孟浪轻浮,恶语伤人。”
“你这番言行,可对得起你身上官衣?可对得起你手中史笔?”
她话语如冰石碎裂,如寒刃凌霜,一句句逼问下来,不要说那贾编修汗如雨下,局促委顿,便是周边围观者,都不由自主安静下来,各个自省,自己方才有没有类似的“轻浮孟浪”之处?
她适才论取胜三道时,为了照顾粗通汉话的队长,尽量使用浅显的大白话。此际与史官说话,言辞激烈,引经据典。
队长听了个半懂不懂,然而大概意思却是明白了,不由自主地看向凌清舒,心中动摇,对这个战胜了自己的东朝贵女,第一次生出了感激、钦服、惺惺相惜的感情。
兴致勃勃看热闹的定泰帝轻咳一声,笑道:“清舒这番话说得大有见地,我朝与雪阳,世代舅甥,渊源颇深。今日种种,不过游戏助兴而已。”
“贾俊楚言行不当,持论偏狭,不堪治史,去国子监做个助教,以期教学相长,有所长进吧。”
众皆称颂。贾俊楚羞愧难当,勉强跪地谢恩,便要掩面离去,被凌清舒断然喝住:“且慢。贾助教,你口出恶言,欺辱他人,就这样一走了之么?可还记得贵尊长是如何教导你礼仪进退的?”
贾俊楚愕然,呆立半晌,见凌清舒神情冰冷,绝无半点通融之色,只好满脸通红,走到队长面前,长长一揖:“下官鲁莽,出言不逊,得罪贵使,还请海涵。”
队长不与他计较,只看着凌清舒,认真道:“你很好,我认输了,心服口服。”
定泰帝笑对论波惹道:“当日有言,我这外甥女儿若是胜了,你们这支毬队就转赠与她,这话今日可还当真?”
论波惹一咬牙,挤出一丝笑容:“自是当真。”
定泰帝又转向凌清舒。对着外甥女,笑得见牙不见眼:“当日你说过,若是获胜,求朕允你一事。前次劝降石雄、救出清河的功劳,你也都没有领赏。怎样,今日可是要一并讨赏?”
凌清舒偏一偏头,眼睛里闪着光,抿了抿唇,方下定决心:“阿舅,还不是时候。待到阿舅千秋节上,我再为阿舅,送上一份厚礼。到时,才是我的请赏之期。”
“究竟是什么事,要你用这么多功劳来换,还要赂朕以厚礼?朕这心里,可被你说得有些发虚。”
定泰帝奉着皇太后,领着后宫亲卫众人,一起往台下走去,口中玩笑道:“母后,若是清舒狮子大开口,你老人家可要为朕做主!”
凌清舒回到圣和宫,刚换了衣服,趴在锦榻上,由宁凝为她捏肩按摩。耳边听着她低低的埋怨,说着刚才的后怕。闭着眼睛,似听非听,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一时,有宫人进来禀报:“大小姐,一位姓阴的娘子求见。”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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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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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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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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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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