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祖归顺大周以后,忠心孤勇,深得信任。护卫皇族京城的左金吾卫将军一职,几乎是由他家专任,一如汉武帝金日磾旧事。
也因此,慕容却罗小小年纪,便已开始充任先太子的贴身侍卫,见微知著、时刻警惕,几乎已成本能。
那男子从屋子里头出来时,门檐低矮,不得不低了头,这就叫他生了第一重警觉:寻常苦力汉子若要避开高处,多半是驼着背,将身子弓成虾样。
待那人抬头之后,看到己方四人,目光几乎是毫无停留,径直落在凌清舒脸上。
这是第二重疑点。
若凌清舒是本来面目,这倒也毫不稀奇。自来第一次见她的人,少有不因其美貌而失魂的。
说起这一点,慕容却罗将军便不由得微微得意。想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往皇帝身上扑去的凌清舒,就心狠手黑,出手如电,一把将她推落池塘,丝毫不为其美色所动,十分地大丈夫,十分地真男儿。
——当然,他从不提及的是,那一年,他六岁,凌清舒两岁。
可如今凌清舒的模样,啧啧!也不知是谁替她操刀,化出这样巧夺天工的脸:原本晶莹透亮的肌肤失去光泽,蜡黄黯淡,多了许多麻点;眉毛倒是粗黑,就是左右一浓一淡,一头高,一头低;一双又大又圆,微微上勾的杏仁眼生生拉下去,成了狭长的倒三角眼;颧骨可疑地突出;原本弧度优雅的下巴也忽然拉长变尖。
总之,跟她相比,后面两个俏丽丫头简直是人间绝色。
那男子只要眼睛不瞎,就断然不可能看着这样的凌清舒发呆。
而且眼神之中,似有极大关切。
他们人多,在门口一滞,很快引来别人注视。眼看有穿雪阳官服的人往这边走来,那高大男子一伸手,从凌清舒手里接过萝卜筐子,口中说了一句雪阳话。
慕容却罗听懂他说的是:“萝卜斤两足不足?别想骗过我的眼睛。”正要过来查问的雪阳官员停了脚步,又转去另一处喧嚷地方查看。
让他吃惊的是,凌清舒居然没有异议,任由那人接过筐子,空了手,举步随他往屋里走去。
库房没有窗户,光线昏暗。几人进去之后,趁着男子弯腰放下箩筐的机会,慕容却罗欺身上前,手刃弹出,直冲那人脖子而去。方要得手之际,那人一低头,身子一侧,反手一掌,将他推出两步开外。wWW.ΧìǔΜЬ.CǒΜ
“住手。”凌清舒低喝。
慕容却罗哼一声,只当没听见,就待持刀再次扑上,定要拿下此人,逼问来历。
对面那人却当真住了手,不再理他,反上前一步,皱眉看着凌清舒:“大小姐何故来此?”
慕容却罗手刃停顿,目光一冷。化成这个鬼样子都能认出来,这又是凌清舒的哪路裙下之臣?
“你那日不是说过,雪阳此来,别有目的?”凌清舒淡淡道,“我来探一探他们的底。”
“我让你上报中枢和圣上,不是叫你一个弱质女子来冒险。”那人似是有些气恼,“雪阳使团暗藏高手,你不要以为这里是京城,他们就不敢逞凶。”
大概是察觉自己语气过于急切,他缓了一口气,又道:“你若对雪阳国内情形好奇,大可叫人来问我。何必亲身犯险?”
“我为什么要问你?”凌清舒反问。
慕容却罗看看她,又看看她对面突然沉默的男子,起了疑心。
凌清舒虽然性子傲慢,言行无礼,却多半是拐弯子使巧话骂人,少有这样直言冲撞的时候。这人究竟是谁?
他们不说话,凌清舒的两个丫鬟更不说话,室内沉寂,外头的马嘶声、跑动声、交谈声、乐唱声隐隐传来,杂乱而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低声道:“我以为,你总还能够当我是朋友,清舒。”
他居然能叫她的名字。
手刃一闪,隐没在袖笼中。慕容却罗嘴角下意识绷紧,心头浮起一丝极其怪异的感受。
凌清舒似乎对他这句话感到十分意外,极轻快地回答:“自然是朋友,否则你以为是什么?敌人?”
她轻笑一声,声音比平日还要活泼一些:“曹承钰,多谢你关心。这里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如果没有别的事,不如大家就此别过?来日有暇,我再备水酒,为贤伉俪洗尘,兼且向你讨教雪阳国诸事。”
唔,原来是他。
慕容却罗心头一松。曹世子携未婚妻赴京的消息,他自然也听说了,早已对曹承钰好一番从头到脚的夸赞:果然不愧是今上许之为“西北雄鹰”的青年才俊,拿得起放得下,不被凌清舒美色所惑,是个好男儿。
由此可见,左金吾卫将军判断一个男人好坏的标准,简单得令人发指:会被凌清舒迷住的,一定是心智不够坚定、脑袋十分糊涂的绣花枕头;敢于对凌清舒说不,黑脸,如他慕容大将军一样的,那就是铮铮铁骨男子汉。
曹承钰却不肯走:“我正好也来探他们底细,不如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慕容却罗正赞着曹世子明智呢,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凌清舒口里溜出:“不用了,我有慕容将军照应,不会有事。”
她居然还特地回过头来,看着他微笑:“金吾卫掌禁卫警戒之职,慕容将军武艺高强,心思机敏,必能护我周全,是么?”她化过妆,此时相貌原本乏善可陈,然而微笑时候,唇角翘起,眉眼张扬,仍有夺目的神采。
慕容却罗从未得她如此温言软语相询,不由得呆呆看着她,脑海中铮地一声响,似是断了根弦。
曹承钰目光也转向慕容却罗,见他怔怔望着凌清舒,眼神明灭不定。他是男人,对慕容却罗目光中蕴藏的含义,自是再也清楚不过。
胸腔之中,如被巨石重击,一瞬之间,痛得呼吸停滞。
手掌急速握紧松开,如是三番,才堪堪将神情掩藏下去。好在室中昏暗,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因凌清舒而起的痛楚,总是与羞愧、内疚相伴相生。今日自然也不例外,疼痛尚烈,自弃之意已如高高卷起的潮水,将他从头到脚淹没。
佛偈有云,一弹指六十刹那。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他心境几转,竟比适才与慕容却罗过招,更为紧张疲累。
不由得张开嘴,长长透一口气,这才找回自己喑哑的声音:“多一个人,总多一份力气。慕容将军,你说呢?”
慕容却罗被他一叫,如梦初醒,骤然跳起来,怒道:“大小姐,你搞什么鬼?这是雪阳国使馆,你想做什么,就赶紧,不要一会儿一个花样。曹世子身手了得,有他相助,自是好事。”
凌清舒横他一眼,却也无可奈何。
屋外有说雪阳话的人靠近,此时再无暇计较这些细节。她只好点点头:“好,那就一起。你既是先来,可有什么发现?”
房屋内部有小门相通。曹承钰引了他们往另一头走,“这里只是些日常杂物,并无异样。最末一间房屋上了锁,不知有什么古怪。”
几人向里走去。一路经过四间宽大房屋,所有东西都盖着雪阳国独有的毛织毡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腥膻气味。
凌清舒最不惯这种味道,宫中日供牛羊乳及酪酥等物,她向来是点滴不沾。
慕容却罗知道她这个毛病,望了她一眼,见她眉心蹙起,似是极为难受。不免起了幸灾乐祸之意,心道:“这可是你自作自受!本将军被你胁迫,总算报了一箭之仇。”一边得意,一边从怀里掏出个香囊递给她:“喏,专避膻味的,借你一用。”
凌清舒不接,淡淡道:“不用。”
慕容却罗心头火气蹭蹭蹭直冒,勉强忍住,怒道:“是方才过来的路上新买的。我没用过。”
说完这句话,忽然有点心虚。他也不知道,自己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为什么要在来见她的路上,特地绕个圈,去京城那家东西最贵、脸子最难看的天香阁,买什么见鬼的香囊。
总不能是因为凌清舒前几年的刻薄话:“今日御厨少盐乎?无妨无妨,闻听胡儿味浓,便请左金吾卫将军入锅过一水,即刻百味俱全。”
凌清舒听他这么说了,方接过去,握在手里,时不时拿起来,放在口鼻前嗅一嗅。
曹承钰默默看着他们,手心慢慢松开,一个小巧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滑进袖子。那是个错金镂空银囊,里头装着凌清舒最爱的迦南琼脂香。
他再没有资格,去做这件事。去为她做任何事。
慕容却罗见她接了,气还没全消,心里却又有些别扭的高兴。没话找话问道:“刚才你们怎么一眼认出对方的?我怎么没发现破绽?”
话音一落,凌清舒举起香囊的手一顿,曹承钰停下脚步。时光之流似是被人掐断,有什么东西,在黑暗的缝隙里探出头来。
过了半晌,凌清舒冷冷道:“碰巧而已。慕容将军,你太多话了。”
几人沉默着又走了几步,曹承钰忽然开口,问的居然是慕容却罗刚刚问过的问题:“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慕容却罗一肚子火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不等凌清舒回答,抢先答道:“你没听见吗?碰巧而已。凌大小姐相识遍天下,瞎猫总能撞到死耗子。不要以为你曹世子有什么特殊。”
这话如刀子一样,一字字刺在曹承钰心口。他闭紧嘴,再不言语。
静默的光线中,凌清舒的声音冷淡而遥远:“自然是凑巧。否则,还能是什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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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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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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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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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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