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忘了自己寝宫里高高张挂的“远离扫帚精，安心保太平”条幅，命人去圣和宫守着，一旦凌清舒回宫，即刻来回报自己。
这一日过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想起凌清舒当年干的坏事，就气得恨不能原地跳起。心情之糟糕，就连她最爱的桂子甜酒香糯煮糕都无法拯救。
是以一听说凌清舒终于回宫，几乎是一路脚不沾地，直奔圣和宫而来。
进了凌清舒所居的清音殿，却被眼前忙碌景象惊呆。
殿中东南角落里摆着的七尺高白玉灯架正被宫人抬起，往殿外搬动。
宁羽指挥着众人，小心收取挂在四面门窗的瑟瑟幕，宫人们动作之间，阳光透过幕布，折射出万道青绿霞彩，沉静华美。
宁凝亲自守在青玉案上陈设的七层博山香炉旁，一一取下琉璃瓶、珊瑚树、青螺巵、玛瑙环、照夜玑等物，放入一个垫着柔软丝褥的乌木箱子。
郭云岚指着四周，问凌清舒；“你要搬家？”
连自己来兴师问罪的原意都忘了，语气里有不尽雀跃。
阿弥陀佛，凌清舒她又不姓郭，又不是皇子皇女，凭什么在宫里独自霸着处殿室？赖吃赖喝，还得父皇疼爱看重，皇兄们争相巴结，日子比自己这个堂堂公主还要过得滋润？
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份，愿意收拾打包，滚回她叔叔的乐邑侯府去了？
郭云岚欢喜不尽，一双圆滚滚大眼睛笑得眯起，似乎已经看到此后无数太平岁月，宽心日子。再无讨厌虫碍眼，再无扫把精烦心。
唔，今日神佛显灵，回去定要磨着小娘娘，偷偷去佛前上香还愿！
凌清舒站在窗前，瑟瑟幕已经取下，新的画帘尚未安装。一眼看出去，景致再无遮挡。长风吹卷庭中落叶，窗外高天青碧，一群雁阵呈大字，悠悠飞过。
听到这熟悉已极的声音，眼角瞥见郭云岚普天同庆的喜意，眉头一挑，笑吟吟道：“抱歉，这可让公主失望了。这些陈设摆得久了，看着心烦，换一批新的。”
正说着，宁凝过来，先见过郭云岚，又小声问凌清舒，她怀里抱着这束桂花如何处理。
郭云岚大奇，殿中无数奇珍异宝她们都不在意，一一自行取拿。偏这一束哪里没有的桂花，值得眼巴巴地到凌清舒面前请示？
拿眼睛使劲打量，才发现异样。这束桂花竟早已干枯，那星星点点的嫩黄花蕊，都是特地制成标本，用浆糊一点一点粘在枝头。
桂花娇小，这样一大束制成干花，怕是要用上十来个人，忙上一整天，才能完成。
虽然熬费人力，究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她心头嘀咕，却见眼前凌清舒的神色居然极其少见地黯然下来。
她似是忘了郭云岚在身前，伸手轻抚那束桂花，动作柔和，神情迷惘。
郭云岚不知道，宁凝却是知道的。
这束桂花是两年前曹世子离京之时，夜宿山寺，思念大小姐，中夜不寐，特地折了寺中山桂，不眠不休，连夜策马百里送来。
其时宫门刚开，他着小黄门送进，也没来得及等到大小姐瞧上一眼，又换了快马，赶去追上大部。
照宁凝的评价，十足傻气透顶、毫无意义。
小姐却喜欢得紧，比曹世子平日送的那些罕见珍玩还要珍惜，就插在自己床前的玉瓶里，日夜赏玩。待到干枯后，也不假手于人，自己一点点收集制作，足足熬了好几个通宵，才将这一抱桂花全数制成干花。
“扔了吧。”
宁凝迅速抬眼，望着小姐。她却已经收回手，重新看向窗外，再不向自己手里看上一眼。
郭云岚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宁凝低头，小声应了声是，转身离开，看着凌清舒站在窗前，不言不语，也不跟自己斗嘴，看着清音殿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时而有金玉相撞的声音，空气中却透着说不出的寂静。
直到她一双东张西望的眼睛看到停在园中的马车，看到宫人们把东西收进箱笼，一箱箱抬上马车，忽然福至心灵，讶然出声：“这些是承钰哥哥送你的东西？你要还回去？”
凌清舒这才回头看着她，“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她这一问恰恰好，让郭云岚顿时想起自己来意，一张脸涨得通红，伸出小胖手，并拢两根圆圆如葱白的指头：“凌清舒，你这个害人精。你从我身边把承钰哥哥抢走，害得我不能跟他在一起。结果你又不珍惜，拿他像你以前那些玩物一样对待，害他伤心之余，又去娶了别人。你这人一辈子不做好事，坏事干尽，半夜里怕不怕恶鬼去找你？”
凌清舒给她气笑：“你胡说什么？什么叫曹承钰伤心另娶？人家幸福和美，伉俪情深，跟你跟我都没关系。你诬赖我，我可以当没听见。这话若让阴姑娘听见，你简直是无中生事。”
“阴姑娘？她就是承钰哥哥的未婚妻子？”郭云岚脑回路向来清奇，抓重点从来歪到九霄云外：“你见过她了？怎么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凌清舒莫名其妙。
“她美不美？好看吗？有你这么好看吗？——呃，我不是夸你好看，”郭云岚气得差点给自己一巴掌，虎着脸更正，“我是说，她是不是比你丑？”
停了一下，眼睛发直。这话好像也不对！
凌清舒已经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笑得扶着窗框，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眶都红了——倒是没有流泪。
她越笑，郭云岚越生气，气得跳起三丈高，差点就想卷起袖子饱以老拳，然而看着自己只带了两个丫鬟，清音殿里可都是凌清舒的人，觉得自己需要“权衡”“冷静”一下。
说书人说过，不能力敌，要智取。
“笑笑笑，笑死你算了。”
“再笑，喂，你皱纹都出来了，老太婆！不，老妖婆！”
“你给我打住，你这个讨厌鬼，啊啊啊你好讨厌！”
郭云岚叫着，转身就往外跑，被凌清舒一把拉住。
她终于止住笑，只是脸上仍旧留着适才大笑激起的红晕，一边喘着气，一边问郭云岚：“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看承钰哥哥，”郭云岚嫌弃地甩开她的手，就像那是毒蛇猛兽一样，“我也要见见这位阴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连你都不是她对手。”
“你是公主，”凌清舒终于真正不笑了，有些头疼地看着她，“你怎么去看他们？”
她去这一趟，费了诺大筹措，才把她夜赴宛城做成“卢侍郎病发，大小姐临危受命”的样子。郭云岚总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去见曹承钰呀。
郭云岚皱着眉头想了想，眼睛一亮，“他不是带着军队吗？我去找小娘娘下旨，我去劳军。”
凌清舒对她这份急智既深感佩服，又哭笑不得。
唔，公主殿下去劳军，这倒也不是史上从未有过前例，只是……
想到曹承钰接待来劳军的公主殿下时，会是怎样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好笑之余，忽然心中一酸。
郭云岚天真，有时候甚至显得愚笨。可是郭云岚想做什么，就会去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像她，口里说出来的话，与心里真正所想，南辕北辙。
怅然片刻，再没有取笑郭云岚的心思，反而瞧着她，微笑道：“嗯，你若是认识那位阴姑娘，说不定你们俩倒能成为好朋友。”
郭云岚是被吓跑的。
凌清舒居然正正经经瞧着她，用那样温和友好亲切的声音跟她说话。她要不跑快点，说不定会被这个妖怪连皮带骨拆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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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宁凝看收拾得差不多了，移步到窗前：“小姐，你点出来的东西都已经搬出去，用不用我去拿库房清单过来，你看看另摆些什么？”
“不用给我看，你随便点几样便是。”凌清舒转过头来，看着空了一小半的清音殿，淡淡道：“山空月明，室静心远。东西摆得多了，也会吵人。”
宁凝带着宫人退下，殿中一人不剩。
空阔大堂中一张黄梨木宽大书桌，上面除了一个白玉瓶，空无一物。该瓶长身细口，洁白醇厚，莹然生光，乃是极为难得的于阗羊脂白籽玉。
凌清舒无意识地盯着那个瓶子，目光似是落进枯井，无法移开。
那瓶子里，原本该插着那束已被扔掉的桂花。此时已近黄昏，斜晖透过墙上一个大大的圆形雕花空窗照进来，书桌与瓶供的倒影将被拉得极长。
瓶里那一支开到荼蘼的桂枝影子，正好投在光可鉴人的檀木地板上，光静止，影也静止，一点点桂花粒长成手掌般大小。
她特地将曹承钰寄来的桂枝插在此处，便是爱极了黄昏时分，日将落而未落时的这一刻光影交替。
如是换做以往，她多半便会爬上高案前的一处靠背高□□椅，屈膝跪坐，双臂放上案几，将头搁在手臂上，如小孩子一般，偏头静静观赏。
如今玉瓶依旧，插花的位置，已成一片空白。暮光透进来，直直落在地板，再无疏影横斜。
再无人可念，无情可思。
诺大的后堂，静得一根针落下都能听见。
圣和宫前殿的言笑声，便恍惚穿了过来。
“清舒妹妹爱吃鱼，这样难得的神仙鱼，岂能不请清舒妹妹品鉴品鉴？”
是齐王谦恭带笑的声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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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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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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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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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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