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受宠之深,单从一点细处便可看出:
凌清舒自小爱吃鱼。皇帝闻听鲥鱼味美,特命润州上贡。
每年端午过后二十日,正鲥鱼最鲜美的季节,润州便锁了江,民间片板不得入水,只由官府派船只捕捞。
鲥鱼出水即死,需立即浸入冻结的猪油中保鲜,一路不停换冰,快马传驿。送到宫中,十不存一。
如此劳民伤财,就为了让凌清舒吃上一口新鲜鱼。
御史自是循例大骂。皇帝挨骂已成日常,练就一手左耳朵欢迎,右耳朵欢送的好本事,内心纹丝不动。
倒是凌清舒听说后,心有不安,回头做了功课,十来日后,跑去长春殿找她皇帝阿舅:“阿舅,我读盐铁论,贤良文学们主张不与民争利,以厚养民生,厚培民德;桑弘羊却认为大利归朝廷,方为正道,方利民心。”
“我思来想去,难道就没有个官民两便的法子?阿舅阿舅,你说打鱼这事若是交给老百姓去捕捞,官府再从他们手里市价买来,老百姓也有进项,官府也省了人力,御史伯伯就不会骂你了吧?”
皇帝听她这话里的意思,是既不肯放弃美味鲥鱼,又心疼阿舅替她挨骂,绞尽脑汁想着两全,正是小儿女的天真想头,不禁好笑。
又不免想到,盐铁论十卷六十篇,尽是些经邦纬国的无聊学问。她一个小小人儿,窝在秘阁的书库里抱头硬啃,那双秀气眉毛不知拧了几圈,狼毫笔头不知咬破几根,又忍不住心生怜惜。
凌清舒其时不过十一二岁,提出的解决方案思路虽有,到底天真幼稚了些,并无实际意义。
皇帝也不忙着跟她解释其中诸种关窍,反倒对她前面的引论感兴趣:“清舒对盐铁论的总结颇是深刻到位,是哪位秘阁校理告诉你的?”
凌清舒十分得意:“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跟外婆讲过了,外婆也夸我思路透彻,想得很深。还说我若是男儿,将来去考进士,说不定也能给阿舅做个白衣公卿呢。”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白衣公卿就算了,朕不缺。朕倒是缺儿媳妇,清舒将来嫁回阿舅家好不好?朕这几个儿子,随你选。”
这般大方的做派,只招来凌清舒一挑眉,十分傲娇地表示:“那可要看他们能不能讨我欢心。”
“你跟阿舅说说,要怎样才能讨你欢心?回头我跟他们透透底,也好叫他们有个努力方向。”
“不能读书比我少,不能见识比我浅,不能言语无趣,不能文弱无力。”少女初初长开的面容色艳眸朗,烈如正午之日,澄若中秋之月。
这几个条件摆出来,直到现在,二皇子与三皇子早已成人,各自开府封王,仍然在吭哧吭哧,继续努力中。
要达到她的要求,好难啊!
凌清舒她就是头吃书的饕餮,行走的策论仪,还是嘲谑调笑讲巧话儿的祖宗。他兄弟二人,唯有体力占优,自信打得过她。
丢人。太丢人了。
绝望。太绝望了。
只好另辟蹊径。
他们的大哥,先太子几年前薨了。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将来总跑不出他二人之间。
得了那个位置,总能理直气壮地问一声凌清舒:你,想当皇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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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月初三这日,入秋未久,天高气爽。
已经十八岁的凌清舒换了一身飒爽骑装,打算出宫。
刚走出她居住的清音殿,碰上太后派来请她的人,只好乖乖去了圣和宫内殿。
皇太后却没出现,只有心腹内侍贾寺在内殿等着她。
凌清舒知道太后在做什么。
圣和宫内殿里本有一处小佛堂,太后每日下午必有一个时辰在里面念经。
两年前皇帝下旨灭佛,虽对圣和宫的小佛堂只字不提,皇太后仍命人将佛像移出,隔数日,又请了一尊景教的铁架子安放,每日对牢,念经如故。
这事让凌清舒颇觉好玩,曾与太后说笑:“外婆念经的时候可得小心,倘若一不小心念错,惹得新神旧佛一起不开心,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太后轻轻捶她:“你小孩子自是不懂,念什么经不重要,求个心安罢了。”
这番话说得凌清舒大不服气,顷刻之间,已组织好一大篇“论心安之真伪”的宏论,一扬眉便待反驳。目光触及皇太后的神色,突然心头大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太后的哀戚,如同十月重霜,压得眉也低,眼也垂。
太后有秘密。一个悲伤而绝望的秘密。
凌清舒背着手看花看草等候时,悄悄打量了贾寺几眼。
贾寺六十好几,头发白了一半,原本高大的身躯因为常年累月的躬身,有了一丝好似再也扳不直的佝偻。
这位服侍了太后大半辈子的内宦,可也知道太后的秘密?那究竟属于什么时代,什么人?是关于太后入宫前那些豆蔻华年?还是诞生于十几年的皇后生涯?抑或是做了太后之后才有的?与什么相关?政事?宫务?还是……情/事?
心中的好奇如同猫猫抓,痒痒的难受。终究很好地按捺住了。
人与人之间,再亲密也有个度。别人的秘密,她没有资格擅自触碰。
她也有自己的秘密。太后或许知道,却从未开口打探。
那就让她们这对彼此深爱,却也各有立场的祖孙俩,默契地保持这份相互尊重吧。
想到自己的秘密,凌清舒抬眼望了望书案旁的宫漏,未时将尽,不由得有点着急起来。
她今天要设法私下去见一个人,一个她思念了两年的人。
心里笃定地加了一句:那个人的思念,必定比她更深更浓,更痴狂更热烈。
眼睛朝房间空处眨一眨,唇角露出神秘笑意,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比较有何意义,可就是让她心里高兴。
她实在是个骄傲惯了的人,便连在爱情里,也绝不肯落了下风。
像她这样的贵女,要私下去会一个男子,自是不能宣之于口,公之于众,少不得还得费些伤脑筋的筹谋。
太后若仍将她拘在圣和宫,她可就要来不及了。
就在她的目光第五次投向宫漏,并且下定决心,漏箭指到下一刻,若太后还不出来,自己拼着回宫以后被太后责骂,硬闯也要出了圣和宫的时候,太后终于扶着宫人的手,从小佛堂里走出来。
凌清舒抬眼一看,不由得一怔。太后走路竟有些不稳,裙摆不停抖动。
贾寺与凌清舒一起快步迎过去,凌清舒从宫人手中接过太后,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慢慢挪到内殿中的紫檀木雕花罗汉床上坐下。
贾寺一边命人准备热水,一边动手取了锦绣腰靠放在太后身侧,一边单膝跪地,手覆太后双膝,轻柔有力地推拿。
宫人端来热水,凌清舒蹲下身子,替太后除了丝履,脱了足衣,轻轻替她老人家揉捏,问道:“外婆,可觉得舒服些了?”
皇太后一直在看着她,眼神里混着许多复杂情绪。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通过她,看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人影。
听到她的询问声,太后方如梦初醒,眼神瞬间清明,微笑道:“好多了。”
贾寺一双手不停忙着,口中却说道:“娘娘今日多跪了一个时辰,导致血瘀不畅。老奴劝娘娘,如今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逞强。”
虽是奴才劝主子的语气,声调里却有沉沉的心疼,听得凌清舒心里颤了一颤。wWW.ΧìǔΜЬ.CǒΜ
太后笑嗔:“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不过是跪久了腿麻,哪里是什么大事?”
凌清舒停下手来,仰头望着皇太后,语带撒娇:“这怎么能是小事呢?外婆是清舒的天,若是外婆有什么不舒服,清舒的天就要垮。”
皇太后鼻腔微微发酸。她的清舒啊,她最最骄傲最最心爱的外孙女!是她心尖尖上那一点嫩肉,谁也别想伤折了去。
凌清舒正低着头,继续替皇太后捏脚,突然头顶一阵温热的触感。
她今日本打算出门,为了防止骑马时头发散乱,特地编了发辫,绕头一圈一圈细细辫好收拢,正是京城里最时兴的胡人发型:乌梢蛇行。
知道是太后在抚摸自己,也不抬头,抿嘴笑道:“外婆,好痒!宁凝弄了大半个时辰的辫子,您好歹手轻点,别给她弄乱了。回头要埋怨我的。”
太后笑笑,收回手去,问道:“你今日打算出门?”
“嗯,突然想去西山看日出。”凌清舒抬眼望向太后,眼睛一闪一闪,颇有些狡黠。
西山,在京城西边。从西山再往西,就是宛城。那里正驻扎着打了胜仗,入京献俘的沙洲归义侯世子曹承钰一行。
“清舒啊,”太后的声音听着有些远,凌清舒抬起头来,望着她老人家,“天永远不会垮,我却终有一日,要离你而去。”
凌清舒停住手,下意识咬住嘴唇,一双黑亮眼睛倔强地不肯回避,也不肯流露出悲伤神情。只是直直看着太后,眼睛里说的是:不要,外婆,不要说这个。
她不愿意听。
满宫里的人,满京城的人,满天下的人,烟火繁华。太后却只有一个她,她也只有太后一个亲人,顶多加半个阿舅。
如今她韶华初盛,亲人在侧,岁月正好,这时候突然说起死亡与别离,多么残忍。
太后抬眼看看四周,宫人们远远地站在墙壁角落,敛首肃立。
放轻声音,只让凌清舒与贾寺听见:“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清舒,你要想清楚,看长远。一旦我与你阿舅都走了,这世间,谁能护得住你的骄傲?”
离了这座皇宫,失了两宫的羽翼,你,不过是一个侯府孤女。
你若不要那个位置,你这一路得罪的人,瞧不上的人,便都能依仗权势折辱于你,将你狠狠踩进尘埃。
如今的乐邑侯虽是你的嫡亲叔叔,不过一个胆小庸人,他可能、可愿拼命护你?
这些话,太后没有说出来。她知道,以凌清舒的聪明,自能一一读出。
满室里静了一会儿。只有贾寺虚握拳头,轻轻敲打太后膝盖的空响声。
水渐渐凉了,凌清舒取过一旁搭着的丝巾,将太后脚上的水擦干,放在一张灰狐狸毛皮软垫上。方抬起一张美丽耀目的脸,开口说话。
声音意外地沉静清朗:“外婆,我自己想办法,护住我自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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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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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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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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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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