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听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是这年执行官考试的第一名,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行动科很少有人是通过执行官考试进来的,里面多数时候是毕方、玄武和鲛人之主这样的角色。
她是第二个通过考试进来的人,银藏是第一个。
那时候银藏已经进入黄昏议会好几年了,心里总是装着很多事,还要照看着陆吾塞过来的这个小累赘,很是心累。
裴雪听咋咋呼呼的,下手又没有轻重,抓个小妖怪都能撵着妖跑了好几条街,差点把妖逼得当场现原形。信息科天天跟在她背后擦屁股,气得打上门来告了好几回状。
“银藏你管不管?”信息科科长顶着办公室的门,从那条不大的缝隙瞪着里面的人,“我们科这星期为了她搞出来的动静压多少回热搜了,加班加得键盘上掉的都是头发!你不管送过来我给你管,禁闭室里关两天就老实了。”
银藏单手压着大门,眉梢在对方说到“禁闭室”三个字的时候就压低了下来,一改平日里好说话的模样,不咸不淡地说:“哪里就至于去禁闭室了?我可管不了她,你要关她禁闭就去找局长。”
然后手上一用力,把人挡在了外面。
裴雪听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翻报纸,哗啦啦的和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打成一片,“这人真小气,他不是也有加班费领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银藏呵斥她,“不知道我们的工作是需要保密的吗,纪律原则都背到哪里去了?”
这么两句批评对裴雪听来说不痛不痒,她笑嘻嘻地说:“知道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保证听话。”
银藏知道她不会改,也拿她没有办法。银藏不知道裴雪听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居然能让陆吾亲自叮嘱让他带着。在银藏看来,她除了有点身手,修行法门都很稀松,只有洞察力值得一提。琇書蛧
银藏戴着两幅面具来回演戏,演得自己心力交瘁、人格分裂。每天晚上回家里躺着,姿势板正得马上就能推进火葬场里烧了,脑子里血淋淋的阴谋来回打转,却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开晨会的时候,同事欠揍的嘴脸——“哎,你们科那姑娘又闯了什么祸?”
实在是扰人清梦。
但银藏又总是对裴雪听很包容。
有一次,裴雪听开她哥的车在十字路口出了车祸。
闯红灯的跑车横插进来,把裴雪听的车直接怼得弹出去十几米,副驾驶座上车窗玻璃全碎。幸而有被害妄想症的裴雨颂给车子做了加固,裴雪听仅仅是脑门在方向盘上撞出了血。
她不敢回家,又没地方可去,干脆可怜巴巴地跑到银藏家里求收留。
“你都快二十岁的人了,”银藏用碘伏轻轻地擦着她额头上的伤口,皱着眉说,“怎么一点性别意识都没有?我是个身体健全的成年男人,你不该三更半夜往我这里跑。”
这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实际上他刚刚在书房电脑上和黄昏议会的人联系,裴雪听翻进他家客厅阳台的时候把他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显示器扣桌面上。
“你像人吗?”裴雪听疼得咝咝地倒抽凉气,得寸进尺道,“你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和死人的唯一区别就是会喘气。睡你家跟睡太平间区别很大吗?”
“油嘴滑舌。”
“我这是在夸师父你无欲无求,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裴雪听嘻嘻哈哈的,无意中戳中了银藏心里的某个点,手下忽然一重,疼得裴雪听“嗷”的叫了一声弹起来。
“自己睡沙发。”银藏掩饰自己的事态,绕回房间里抱了一床被子扔在她身上。
“得嘞,我和您家的沙发熟得左手摸右手。”裴雪听舒舒服服地往沙发上一躺,顺手开了旁边的暖风机,惬意地说,“师父晚安。”
银藏家里冷得像是地窖,没有空调也没有地暖,这台暖风机还是裴雪听在这里混吃混喝混住宿,在沙发上滚了三天把自己滚感冒了,银藏迫于无奈才抱回家的。
——
银藏一夜无眠。
他睁着眼睛看了一晚的灰色天花板,上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的眼底却不由自主地翻涌起了红色的血潮和覆盖过来的蛊虫。银藏曾经尝试药瞎自己的眼睛,却绝望地发现那些蛊虫像是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根除。
银藏出身纳西古寨,是大祭司的儿子。
纳西古寨是母系氏族,他由寨子里的老人抚养长大,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银藏生来仿佛就只有这个名字,除此之外,就连他伟大的母亲也不属于他。
大祭司永远不属于某个人,甚至不属于她自己,她只属于纳西古寨。
后来银藏离开这个封闭又疯狂的地方,学到了一个词,叫“共同财产”,觉得又冰冷又契合。
银藏九岁被选中到大祭司身边学习蛊术,同他一起的还有九个女孩子。其中有个女孩,眼神总是凶凶的,看起来像只炸毛的小猫,有人在私底下叫她“阿贾娜”。
之所以要私底下叫,是因为包括银藏在内的十个孩子在被选中的当天,就由大祭司亲手用开满桃花的细枝蘸取清水洒在额头,意为就此洗去前尘、姓氏和名字。
而银藏会记得她,是因为他们是最后活下来的人。
那时特调局还未彻底接管西南,纳西古寨中保留着许多原始、野蛮甚至残暴的习俗。
其中之一,就是大祭司的选拔。
十个孩子被关进没有窗户的屋子,再把门封死。屋子里没有光线,没有食物和水,只有蛊虫。孩子们一开始会恐惧,然后就会在黑暗的环境下彻底暴露血液里的兽性,把同伴变成食物。
他们同时也是蛊虫的食物。
纳西古寨的大祭司身上可能寄居着不下一百种蛊虫,只有能驯服蛊虫,或者被蛊虫接受的人才能活着走出去,继承大祭司的位置。
那些抱着希冀走进来的孩子,要么被蛊虫吞噬得只剩骨架,要么被上一秒还拉着手的朋友吃进肚子里。
最后阿贾娜和银藏都不愿意再动手,老人们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会失去两个孩子,于是做出了妥协。银藏主动放弃了竞争的机会,保证再也不会回到寨子,就此离开。
临走的时候,阿贾娜和他说:“我记住了你的名字……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能够堂堂正正地回到这里。我会成为新的大祭司。”
取代大祭司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死上一任大祭司。
“我不想再回到这里了。”银藏看着守候在小屋外的大人们,一具具白骨从里面抬出来,他们只能凭借上面的衣物残片辨认身份,然而没有人哭,他们仿佛习以为常。
银藏摇摇头,说:“祝你能好好活着。”
银藏流浪到山下,被一家福利院收养了。他长得秀气斯文,身体健全,而且是个男孩,院长和义工们都认为他很快就能被收养。但福利院里的孩子们不喜欢他,有的是因为嫉妒,有的是因为他身上总是冷冰冰的。
离开纳西古寨以后,银藏发现自己不能洗热水澡,他的体温一旦升高,身体里蛰伏的蛊虫就会开始躁动。那些深埋在他皮肤、血管下的蛊虫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撕裂。
银藏觉得纳西古寨的印记像是烙进了他的骨头里。
十五岁的时候,西南分局发现了银藏的存在。
分局当时刚刚建立,西南地区的天师世家要么收拢招安,要么服从管辖,如果有违法乱纪、罔顾人命的,当然也要伏法。西南分局第一个要开刀的,就是纳西古寨。
出乎意料的,纳西古寨很顺从地接受了管辖,大祭司顶着一众老人的怒火同意了特调局的所有要求。
银藏站在分局的干员背后,静静地看着桌边和分局局长谈条件的少女。她早就不是当年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咬着牙抹眼泪的小女孩,抽条后的身体柔韧得像是柳枝,眉眼间也开始有了可以称之为“风姿”的影子。
寨民们再也不叫她“阿贾娜”,他们恭谨地唤她“大祭司”或者“仰阿莎”。
仰阿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对着他眨了下眼睛。
银藏悄悄地笑了一下。
事成之后,银藏进入特调局成为干员,有户口有编制有工资,没有任务的节假日还会回到古寨和仰阿莎喝茶。
他们本以为以后就好了。
直到仰阿莎因为杀人被判终身监禁。
——
“你来了,我记得你们有规定,探视时间有限?”仰阿莎点亮桌上的烛火,抬起眼睫看着他,沉重的铁链蜿蜒着没入烛光照不到的地方。
“你本来不是非杀那个人不可的,为什么要这么做?”银藏又是恼火又是不解地问。
“他们让我选下一任的大祭司。”仰阿莎平静地说。
银藏愣住了。
“如果我不选,他们就会视我为蛊神的叛逆者,把我推上火堆烧死。”仰阿莎轻蔑地笑了一声,“我不怕死,但我死之后他们仍然会用他们的方法选出大祭司。”
但仰阿莎杀了人,分局就此意识到这个地方埋着一颗定时炸弹,会投入更多的精力来监管。那些老人们或许可以烧死仰阿莎,但还不够格和分局拼个鱼死网破。
只是分局能桎梏他们一时,又是否能拿捏他们一世呢?
没有人知道。
“这个地方真是冷啊,”仰阿莎流水般的目光缓缓地从屋顶上扫过,“这里的天像是永远都不会亮起来了。银藏,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做不到我说的事,对不起。”
——
银藏打了报告递给分局乃至总局,收到的回复却是“罪不溯及过往”。各个天师世家、宗门本就对特调局的风吹草动敏感得不行,特调局稍有动作,他们就要炸毛,所以根本不能拿纳西古寨怎么样。
银藏忽然觉得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等到仰阿莎死了,古寨里执着于“蛊神”传承的老人仍然会把孩子送进那间屋子。
除非纳西古寨的血脉彻底断绝。银藏萌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以至于后来黄昏议会的那人许诺他“天师新的未来”时,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毁掉整个纳西古寨。
但后来银藏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但为时已晚。
——
“听听,你为什么要进特调局?”
歼灭天命教的前一天晚上,银藏鬼使神差地问裴雪听。他听着这个女孩摇头晃脑地说因为没有办法过普通人的生活。明明不是什么好事,裴雪听却不见半点沮丧,甚至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如果我们都能过普通人的生活就好了。银藏出神地想。
行动科的每个人身上都有银藏种下的蛊虫,包括裴雪听。
行动当天,银藏计算着裴雪听的位置引爆了炸弹。她被坍塌的石板掩埋在了烂尾楼角落,三角结构刚好撑出一个空间,没让她当场毙命。但裴雪听居然从那个鬼地方爬了出来。
银藏回头看着她端着枪的手微微发抖,质问他是不是有苦衷。
银藏忽然感到无比的平静。
他做错了很多事,他自以为是的交易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包括依赖他、新人他的裴雪听的家人。
银藏种在同伴们身上的蛊虫叫“独活”。
独活没有子母蛊,但同一人同一批炼出来的独活中,只能有一只独活的宿主能活下来。一旦蛊师开始催动蛊毒,宿主们就不得不自相残杀。
银藏炼出这只蛊虫的时候,莫名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没有光的屋子里。只是这一次,被关在里面是不是互相不知道姓名的孩子,而是朝夕共处、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同伴。
还有银藏明里暗里、千方百计保护过的学生。
这一生,幸而他不是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开枪,别让我看不起你。”
这一次,我选你活。
——
清明。
裴雪听空着手去了公墓,被门卫大爷瞪了好几眼,没见过对死人还这么扣门的。她在荒草丛生的公墓里找到了那块石碑。石碑上潦草地刻着生卒年,还有墓碑主人的名字“银藏”,连张照片都没有。
特调局当初损失惨重,本着人道主义没把银藏挫骨扬灰,但也不会有多上心。
裴雪听静静地在墓碑前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黑,檀真找过来。
“下雨了。”檀真用伞遮住落在她身上的细雨。
“那天我看见他了。”裴雪听忽然说。
“哪天?”
“我在医院里醒过来的那天。”裴雪听轻声说,“我本来都要跨过忘川河了,他突然叫住我,让我往回走,别回头。”
“你恨他吗?”
“我不知道。”裴雪听有些茫然,“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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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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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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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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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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