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徵帝都里的诏狱,埋过不知多少硬骨头。如今北蛮人在此建立大羲王朝,将这个阴气森森的地方沿用了下来。夜里风紧的时候,空旷的牢房里声音回响,像是有人在哀哀地哭泣。
“喝一杯吗?”
牢房大门被人拉开,铁链哗啦啦的响。
楚怀南回头,看见身着锦袍的少年。
大羲皇太孙。
楚怀南的目光紧接着落在他手里的酒壶上,洒脱地笑笑,“是鸩酒?我还以为你们打算把我斩首于市口,借此立威。”
皇太孙歪头打量着他,楚怀南和他想象中的大徵人一模一样,文弱得像是蒲苇,但又不完全一样。
大羲筹谋多年,最忌惮的是那位昔日的安乐公主,大徵政权的所有者。至于楚怀南这个仗着惠明太子生前名和血脉坐上皇位的幼年君主,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他本以为楚怀南会痛哭流涕、会跪地求饶,又或者彻底崩溃、失去理智。总之不该是像现在这样,淡然得仿佛坐在他自己的行宫里,坐姿端正脊背笔直。
狱卒说,楚怀南坐在这里看了窗外三天,但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只零星的白鸟起落。
“不是毒酒,大臣们还在商议怎么处理你。”皇太孙坦言道,“你活着是个麻烦,但死了好像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处。没想到你们中原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还挺扎手。”
皇太孙自说自话,毫不介怀地在楚怀南对面坐下,给他倒酒。
“我活着,会不断地有人想办法救我,策反我复国。我死了,谁都可以打着我和我父亲的名号起兵。”楚怀南并没有碰那杯酒,而是条分缕析道,“我猜最后,你们会让我去一个偏僻的地方养身体,最后会有消息说我死于暴毙。”
“你不怕?”皇太孙挑眉。
“我看过很多人死,”楚怀南淡淡地笑着,“自然是怕的。”
皇太孙沉吟片刻,直接问:“你这些天,在看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楚怀南转着手里的酒杯,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笑容甚至有几分灿烂,“我只是想起有个人和我说过,他被关在牢房里的时候,看了很久的日升日落,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只能数自己心跳和呼吸的次数。有的时候猛地数落下了,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如果死仅仅是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对吗?”楚怀南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生死不是最值得畏惧的东西。”楚怀南轻轻地在杯盏上弹了一下,望着震颤的酒液说。
皇太孙颇为赞同道,“说这话的人,是你父亲吗?”
楚怀南摇摇头,“不是。但我希望他过得平安……只是这样的乱世,活着应该也只是一种奢望吧?”
皇太孙定定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个瘦弱得跟羊羔一样的大徵幼主有一双朦胧的眼睛,像是隔着云雾,看不真切。
“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心别人。”皇太孙哼了一声。
楚怀南觉得他幼稚,“你不也来找我这个阶下囚喝酒吗?咱俩闲得不相上下。”
两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皇太孙却比他高出一个头来。皇太孙不置可否,自己拎着酒喝了起来。
“其实皇爷爷不想杀你。”皇太孙随口道,“他觉得你没什么威胁,想把你扔在某个地方自生自灭。但国师很坚决地要你死——你什么时候得罪他的?”
“我不认识他。”楚怀南掸去衣袖上的尘埃,说。
——
大徵末代君主楚怀南将于后日正午于市口斩首,这条消息飞遍了帝都的大街小巷。
行刑前,皇太孙亲自去接楚怀南。
楚怀南穿着自己的白袍,像是披了一身白雪。他走出诏狱大门的时候,被利剑般的烈阳晃了眼睛,忍不住伸手挡了挡,手上的镣铐哗啦啦的响。即便枷锁加身,楚怀南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狼狈的样子。
皇太孙忍不住生出几分敬重。
“如果你不是大徵皇帝,”皇太孙口不择言道,“也许我们可以是朋友。”
“不可能的。”楚怀南却否认道,“你是北蛮人,我是大徵人,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会是朋友。”
楚怀南看着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们北蛮土地贫瘠,种不出粮食来。若是遇上雪灾,便会饿死一寨子的人。所以你们不得不互相残杀,抢对方的草场和牲畜,你们做梦都想跨过那座关隘南下。”
“可我是大徵的皇帝,我姓楚。你们要活,我也要保护我的子民。如今我护不了他们,只好以身殉国。若我为了苟活于世与你把酒言欢,何以告慰为我大徵战死的将士和我父亲、我爷爷的在天之灵?”
皇太孙哑口无言,被他气得笑了出来,“你简直不知好歹!”
楚怀南不置可否,认真道,“但还是谢谢你陪我喝酒。”
囚车一路摇摇晃晃地穿过长街,长街两侧有大徵遗民,也有北蛮人。骂声嘈杂,大徵人骂他丢了国土,无能至极,北蛮人则嘲笑他软弱可欺,有这样的君主,怪不得大徵要亡国。
然而楚怀南沉默着,不躲不闪,像是湍急河流里的一块石头。
楚怀南被领着走上刑场,看见那座寒光凛冽的铡刀时,心里还是有点紧张。琇書網
原来还是会害怕啊。楚怀南在心中笑道,檀真要是知道了,会说什么呢?
其实和他一起逃亡的时候,檀真并不太说话,偶尔说几句,也只是为了哄骗他安静点。
楚怀南从安乐公主那里知道这个名字的以后,并不相信是檀真一手促成了大徵如今的局面。大徵积弊已久,就算没有北蛮,也迟早会死于内部的腐朽。
但安乐公主一心要檀真死,楚怀南也无能为力。但这么多年,安乐公主也没能得逞,说明檀真仍然活着吧?
楚怀南仰头看着天边掠过的飞鸟,在心里默默祝福道,“希望你一生平安,永远不要被姑姑找到。”
高台上坐着观礼的大羲皇帝和国师,楚怀南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他是大徵的皇帝,虽然是个无能的皇帝,却绝不能在这种时候跪下。
“行刑!”
刽子手一把将他按了下去,喷出一口酒淋在刀锋上。
楚怀南闭上了眼睛。
刀锋落下,斩断了楚怀南身上的枷锁。眼神空白的刽子手一把将楚怀南从枕木上拽起来,铡刀落了个空,震得行刑台微微颤动。
高台上的皇帝和国师同时站了起来。皇帝拍着桌子怒骂,勒令弓箭手乱箭将那个反水的刽子手和楚怀南射死。国师——琥珀却在四处张望,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刽子手毫无疑问是被人短暂地操控了,有可能是仍对大徵心存希望的天师出手相救,但琥珀却下意识地认为是檀真和烛回来了。
为了那个小皇帝。琥珀咬着牙。
“别动。”
微凉的声线响起,细细的银色丝线从后面勒住皇帝的咽喉,只要他再发出一点声音,那根丝线就会整个切断他的脖子。
“师父。”琥珀兴奋得微微战栗。
檀真是突然出现在高台上的,自始至终没有人看见他。他用了障眼法,借着巡逻士兵的影子摸索上来。
檀真微微侧首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让他们放了楚怀南。”
严阵以待的太子恨得咬牙切齿,听见琥珀喊这人师父,更是惊恐。琥珀有什么本事他们都清楚得很,他的师父能是什么善茬?
皇帝微微闭眼,示意太子照做。
“放心,我并不想取你的性命。我对大徵复国没有任何兴趣,但那个孩子罪不至死。”檀真淡声道,“你也看见了,他在江南这许多年,什么用都没有。不如放过他。”
“一切好说,既然你和国师是旧人,不如坐下来好好谈。”太子沉着道,“你众目睽睽的,我们下不来台,对你也没有好处。”
太子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暗示琥珀说话,劝服檀真。
琥珀却像是失了理智,急促不安地问:“师父,你不高兴吗?安乐公主要杀你,我就让她去死。现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有人能威胁到你,你和烛姐姐想去哪就去哪,再也不用为了躲刺客在海上颠簸!”
“我不是你师父,”檀真冷淡地说,“别那么叫我。”
琥珀怔怔地看着檀真。
他早已不是出没在三桥港赌坊里肆意妄为,又被师父拎着耳朵带回家的少年。他头上戴着鎏金的冠冕,穿着金线刺绣的袍子,大多数人见了他都要敬畏地跪拜。
可他此刻站在檀真面前,还是当年那个孤注一掷的孩子。
琥珀眼里泪光闪烁,舔舔嘴唇找补道,“烛姐姐呢?你怎么不带她一起来,这些年我买了很多好玩的东西,她一定……”
“琥珀,我教你戒骄戒躁,避讳生死。你都学了什么?”檀真打断他,“你非要叫我师父倒也没错,你能有如今,都是我教了你。我撇不干净。”
琥珀沉默片刻,突然失心疯一般笑了起来,“檀真,你这么生气是为了那个小皇帝吗?我知道你养过他,你觉得他比我聪明,比我慈悲,比我好是不是?你和烛姐姐都更喜欢他是不是?”
琥珀的嗓门越提越高,最后咆哮起来,“檀真,他们楚家要杀你!要你的命!我替你杀了他们不好吗?你们不是要出海吗,不是要去找龙吗?可你们居然为了这个小皇帝跑回来!”
“凭什么啊?”琥珀哽咽起来,“你们都不要我,却放弃唾手可得的安宁生活回来救他。我才是你的徒弟啊!”
檀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出拙劣的戏码。
“那我偏要他死。”琥珀面目狰狞,一把夺过士兵手里的弩箭射向刑场中央的楚怀南。
檀真瞬间松开手里的丝线,指尖向上一挑,箭矢支离破碎。皇帝猛地睁开他的束缚,转眼被铁桶般的士兵们包围起来。檀真忽然抽出长剑,剑锋扫向琥珀的脖颈。
琥珀认命般闭上了眼睛。
剑锋却离奇地走偏,刺进琥珀肩头。他疼得流下眼泪,睁开眼注视着檀真。
杀了我吧,你是我师父,你有这个资格。
檀真抛开剑,结实地打了他一耳光,打得他跪倒在地上。
高台上众人顿时噤若寒蝉。琥珀在北蛮人里的风评并不太好,喜怒无常,嗜杀成性,连皇帝都对他退避三舍,很少责骂。但檀真这一耳光打得行云流水、轻车熟路。
“我没教好你,徒弟做的孽,自然有一半要师父担着。”檀真施施然收回手,“战乱中亡灵千万,一半我替你扛了,另一半你自己受着。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再相见,我必取你性命。”
“师父——”
檀真转身走下高台,临走前警告皇帝,“我不想和任何势力为敌,陛下最好不要拦我。我想陛下也不愿看见帝都下百万怨魂出世。”
檀真牵起楚怀南的手走出刑场,未曾回头。
一次都没有。
琥珀目眦欲裂,十指狠狠地抓进地面。
——
“居然长这么大了,”烛在楚怀南面前飘来飘去,时不时伸手捏一把他的脸,感慨道,“还是小时候肉嘟嘟的可爱。怎么这么瘦,安乐没给你吃饭吗?”
楚怀南看不见她,却搓着胳膊问道,“檀真哥哥,这里怎么有点冷啊?”
檀真给他手腕上的擦伤上药,头也不抬道,“烛,不要闹他了。”
楚怀南毛骨悚然,他没听见琥珀发疯,自然也不知道烛是何许人也。但他知道檀真的神通,下意识以为这屋子里有个鬼魂和他亲密无间。
“他好像在怕我。”烛笑嘻嘻地说。
“不用怕,烛不是鬼。”檀真上完药,不大自然地在楚怀南头上摸了一把,“琥珀非要杀你,是因为我们。连累你了。”
楚怀南摇摇头,“就算没有他,我大概最后也是一个死。”
檀真默然半晌,换了个问题,“今后打算去哪里?”
楚怀南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烛拍着手道,“那就和我们一起游历四方好了!” 蓝星,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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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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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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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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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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