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明窝窝囊囊地缩在羽绒服里,像个偷偷摸摸往壳里缩的蜗牛。
他左手坐着抱孩子的堂姐,小婴儿刚刚哭闹,吐了他一身的奶。右手坐着西装革履的堂哥,衣服烫得没有一丝褶皱,拿着手机来回切换两国语言打电话。
宋小明不偏不倚地卡在中间,家也没成,业也没立,看着就叫人来气。
“小明啊。”嗑瓜子的三姑妈拖长了声音喊。
宋小明一个激灵,内心苦涩。他装聋作哑了一晚上,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听你爸妈说,你找了个工作,是什么单位来着?”三姑妈在脑子里搜刮了一下,着实没找出来那个拗口的名字,“工作怎么样,明年能升职吗,领导器重你不啦?”
“特别调查局,”宋小明的声音差点被熊孩子的尖叫声和春晚的吆喝声盖过去,“做信息调查整合调节的。”
特调局对外宣称做社会特殊信息调查、整合、调节,其实就是给妖怪上户口、给天师录信息,然后抓捕违法乱纪的妖魔鬼怪。
但宋小明总不能和三姑妈说他在拯救世界,刚刚参与了一项挽救整座城市的行动。当然三姑妈也不会信,她只会觉得宋小明在给她讲故事,而且还是不太聪明的那一种……
三姑妈听不懂他说的信息调查什么的,但见他遮遮掩掩的,立刻领悟了精髓,“别的都不提,是不是领导不喜欢你啊?这种单位很靠人脉的啦,领导给你穿小鞋,你只能坐冷板凳到退休的哇!”
宋小明心想,就我这份工作的危险程度和我那点本事,我可能都活不到退休……要是大难不死活到退休,只能是裴科长手腕硬,护犊子护得好。Χiυmъ.cοΜ
“你别乱说,我们小明前段时间还跟着领导去西南调研出差,一两个月才回来的。”宋母不大高兴地拍了一下三姑妈,“就算不升级加薪又怎么了,铁饭碗稳定得很!”
资本家面相的堂兄掀起眼皮,犀利地戳穿了宋小明脆弱的遮羞布,“稳定的穷?”
客厅里眼看又要爆发一场争锋,宋小明艰难地从四面八方的声波攻击里挤出来,跑到了阳台上。
口袋里一直在震的手机终于被主人正视了。
【行动科工作群】
【snow:[红包]新年快乐】
【行动科第一美:谢谢老大。】
【没头脑:谢谢老大。】
【空巢老人:谢谢老大。】
宋小明想起前两天恶补的《职场情商》,跟风领了个红包,然后发出去一句“谢谢老大”。阳台上的风很冷,他敲出去四个字就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哆哆嗦嗦地抱紧了自己。
【snow:不客气,当压岁钱了。】
——
“你还有脸不客气?”裴雨颂挽着袖子操刀噼里啪啦地砍碎了鸭子,翻了个天大的白眼,“都是从我手机上转的钱。你是佛祖后花园拆迁队的吧?”
裴雪听顺毛捋道,“这不是看你面相是个有福气的,前世说不定真的是佛祖。”
“你还有这口才,辞职了去我公司销售部吧。”
裴雨颂一改商业精英的打扮,拖鞋运动裤卫衣,整个人非常松弛,是个随时都能下楼倒垃圾的状态。他一边数落裴雪听带了个不干活的废物回来,一边撵檀真这个病号滚回去坐着别添乱,承包了年夜饭的全部工程。
“我给你开的工资领头都比你现在领的三瓜两枣多。”裴雨颂攻击了一番特调局的薪资水平,又支使她把蒜剥了。
裴雪听忍气吞声地剥蒜,嘴上道,“我们拯救世界的人还在乎金钱?”
“行啊,那你以后自己还房贷吧。”裴雨颂拿捏住她的七寸,冷笑道。
“说什么呢,我亲爱的哥哥。”裴雪听从善如流地改口,“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谁让我们血浓于水。”
“真该让你那些下属看看你现在的嘴脸。”
裴家兄妹已经从社交层面跟所有亲戚断绝来往,因此年夜饭没有杂七杂八的人,比起往年,只多了一个檀真。
裴家的老房子是独立的小公寓,外头的爬山虎和花园每个月都有人来打理。就是长时间没人住,淡淡的清洁剂味道显得有点不近人情。不过那点刺鼻的芳香味,很快就被升温的饭菜香气冲淡了。
檀真坐在客厅里,腿前面拢着小火炉,电视机上直播着又唱又跳的春晚现场。他一边偷听兄妹俩斗嘴耍宝,一边低头给香菇改十字刀——这是裴雨颂给他安排的活,免得他没有参与感。
他料理完所有的香菇,侧首看向摆在沙发旁边的双人合照。
全家福的背景就是公寓外的爬山虎。
温婉秀丽的女人穿着白色棉布裙子,浅金色的阳光渲染得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她半倚靠在身后的男人怀里,两人一个抬首一个低头,相视而笑,甜蜜非常。
“好看吧?”裴雪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笑着说,“他俩可腻歪了。有时候把我和我哥撂在家里,晚上自己出去划船看电影,回来给我们带夜宵。”
“他们很幸福。”檀真握着她的手,低声说。
世界崩塌的时候,相爱的人在身边,握着对方的手,便觉可抵千军万马。即使深陷不可逃脱的爆炸,他们也应当是不恐惧的,所以不要再为他们难过了。
“我知道。”裴雪听垂眼笑了一下,“洗手吃饭吧。”
——
短暂的春节假期刚刚过去,宋小明终于脱离了令人窒息的家庭聚会,踩到特调局地板的时候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前台的大狐狸精从下往上撩了他一眼,一针见血地点评道,“你长胖了啊,小红。”
“谢谢,我叫小明。”宋小明有气无力拿出工牌打卡。
“哦,”大狐狸精不太在意地缩回前台涂指甲油,漫不经心道,“你们裴科刚刚嘱咐我,你们科的人来了立马上会议室。”
宋小明像是被一脚踩了尾巴骨,立刻振作精神冲进电梯。他没轻没重地撞开会议室的大门,就看见全身上下裹得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的枭站在前面。宋小明酝酿了一肚子的道歉专业语录卡了壳,呆站在原地。
“行动科用的会议室在隔壁。”枭提醒他。
隔壁的裴雪听已经听见动静出来了,拎着他的后领子把支支吾吾吐不出一个字的人拎回去。
“裴科,我不是故意的。”宋小明小声解释,“我以为是大会。”
“道什么歉,你又没迟到。”
“可是我看执行科坐了好多人。”
“哦,他们昨天上夜班,正准备总结工作下班。”裴雪听把他推进会议室里,随口问,“喜欢看鬼片吗?”
宋小明知道自家领导嘴里从不说废话,闻言恨不得把脑浆子都摇匀,“我不行我看不了我会呼吸过度碱中毒……”
“行了行了,打住。”裴雪听让他失控的语速喷了一脸,挖苦道,“跟白茵也挺熟了,怎么还怕鬼啊?”
“可是我是人啊,”宋小明无辜又无助地说,“怎么能习惯有鬼这个事实。”
他话音刚落,遮光窗帘拉得死死的会议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
宋小明吓得差点跪下去,一抬头就看见半个银幕上都是油彩涂抹的小丑脸,红色的唇角拉到耳边。摇晃的镜头很快挪开,对上穿着黑色制服的英俊少年,然而这少年也顶着一张苍白如瓷灰的脸,黑色线条在他脸上画着花纹。
还有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子,满头金灿灿的步摇,惨白的脸上有红色的血痕;白色婚纱上泼洒开大片鲜红色彩的女孩仰起脖颈,脖子上一圈红色的线脚。
“这是什么?”宋小明的声音都在发颤。
“哦,嘉年华的走秀,主题是‘婚姻抹杀女人的独立人格’。”裴雪听漫不经心地说,“当时在网上闹得很火,好几个主流媒体都报道了。”
宋小明瞠目结舌,这才注意到背景是流光溢彩的游乐场,灯带和小彩灯把背后的旋转木马装饰成了八音盒,梦幻绮丽。
“你要不还是先起来吧。”檀真委婉的说,“地上凉。”
裴雪听从桌子上抽出来一张传单递给他。
传单正面写着“百鬼夜行嘉年华二周年,惊悚美学的极致演绎”。背后印着一水比太平间尸体还白的俊男靓女照片,每一个都是人,但是看上去都比楼下的不像人。
宋小明看着血压直往上蹿。
“是黄昏议会在这里面插了人,要搞一场大的吗?”宋小明头脑风暴道,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纵火、群体催眠、邪教洗脑,还是恐怖袭击?”
“是人太多了,派出所跟我们借调,防止踩踏事故。”裴雪听一本正经道。
“真的吗?”宋小明还有点没缓过劲来。
“假的。”裴雪听用传单卷起来的纸筒敲了两下他的头,哭笑不得,“主办方不信邪,为了应和嘉年华氛围,选了个阴月阴时。文化局那边怕出事,让我们去盯一下。”
宋小明猛咽两口唾沫,左右环视会议室里的毕方鸟、玄武、女鬼和麒麟,觉得应该没自己什么事。
裴雪听用纸筒抵着下巴,露出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来,笑得宋小明一个劲地往墙角缩。
“不会吧?”宋小明喃喃道。
“也不是你一个人,我们大家都去。毕竟人手少。”裴雪听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我看好你,小伙子。”
宋小明欲哭无泪。
有人敲了敲会议室的门,喊了一声,“裴科,局长叫你。”
“来了。”裴雪听推门出去。
——
陆吾的办公室里新端进来一盆绿萝,据说可以净化空气、助人平心静气。陆吾看着那还没他巴掌大的绿叶子,强迫自己耐心地听面前的人胡扯完——毕竟带了这么几年的孩子,不差这一会儿。
裴雪听穿着白色羽绒服,坐没坐相地趴在他的办公桌上,手欠地拨弄绿萝叶子,嘴里念念有词,“你信我,你们老年人天天对着电脑屏幕,容易白内障。多看点绿色对眼睛好。”
她搜肠刮肚地把看过的三流养生公众号推文编排了一遍,牛头不对马嘴地对着陆吾一顿输出,把陆吾折磨得心力交瘁。
“你今天就算搬进来一个植物园,”陆吾恨不得把绿萝塞进她嘴里,“我不能说的还是不能说。”
“你不用说。”裴雪听见好就收,笑眯眯地说,“你听我说就行了。”
陆吾眼皮子直跳。
“在西南的时候,檀真给你打电话,说青铜棺打不开,你并没有很惊讶。”裴雪听条分缕析道,“其实我一开始有点怀疑,因为西北下墓那一次,你是真的很焦虑,不想我开青铜门。”
“一个打不开的墓,我去了也没用。”裴雪听并没有看陆吾微微抽搐的面部肌肉,而是自顾自道,“唯一的解释是,你知道‘青铜墓打不开’这个指令对我无效。”
裴雪听接手行动科科长以后,没少挨骂,但陆吾从不在任务进行途中来打断她。西北青铜墓那一次是例外,而且陆吾不止打了电话,还迅速派遣直升机到现场。
陆吾紧绷着身上的肌肉,一言不发。
“我自问除了这双眼睛,从小到大没什么特别的。”裴雪听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笑笑,“檀真刚刚出青铜墓的时候,摸了一下这里,问我为什么会有天眼。”
陆吾闭了下眼,心说檀真你瞎摸什么?
“生而天眼者虽然少,但以檀真在乱世里行走的见识而言,应该不至于惊讶。他关注的不是天眼,而是我,我不该有天眼,该有天眼的人——”裴雪听凝视陆吾的双瞳,“是他。”
陆吾咬着牙关没说话。
裴雪听并不需要他的答案,一点点摸着蛛丝马迹说了下去,“看你当时的反应,考古队发掘西北青铜墓一事,特调局事先并不知情。所以那一次,我们应该是被暗算了。”
陆吾受不了了,抬手示意她闭嘴。
“我还没说完。”裴雪听双手插在口袋里,仰面往椅子里一倒。她嘴角还带着笑容,眼睛里却没有温度,带着冷冷的审视和诘问。
“我来说吧。”陆吾抹了把脸,“考古队当时报上来的青铜墓发掘计划,被档案科的一个干员篡改了,我看到的是另一个版本,所以点头让你去了。”
“那个干员呢?”
“畏罪自杀了。”陆吾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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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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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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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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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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