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她说完这句话就坐回了沙发里,蜷缩着睡着了,梦里也皱着眉,很不安稳的样子。
檀真替她掖好毛毯,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隔壁房间里传来宋小明和小麒麟打闹的声音,小麒麟精力旺盛,一会儿掀水杯一会儿踩平板,把宋小明搅得焦头烂额。xiumb.com
檀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拢紧风衣的领子,穿过渐渐密集的人群,离开了医院大楼。
外面下起了小雨。
跃跃欲试的寒流被突然上浮的气温打断,云层上酝酿多日的雪粒子不甘不愿地化成雨水,向着灰色的城市坠落。
檀真在空无一人的花园里坐下,额发、睫毛上都挂了一层细细的水珠。他感受着风里潮湿的气息,摸出手机拨通陆吾的电话,放在花坛上打开了免提。
“出什么事了?”陆吾的语气有些急迫。
“这次的事件我一个人处理。”檀真说,“不要让裴雪听来找我。”
陆吾严厉地说:“特调局没有让干员单打独斗的先例。更何况行动地点是在地形复杂的西南,要是你死了,我们可能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我不会死的。”檀真看着融进灯火里的雨丝,低声道,“我只需要二十四个小时,在这期间,不要让裴雪听来找我。”
“檀真,你得给我一个理由。”
“我记得这个地方,第二具青铜棺就在这里。”
“这我们已经确定了。”
“不,我说的是它的具体位置。”
——
大徵末年。
雨后初晴,清澈透亮的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间洒下来。驮马的蹄子踩过积水,留下一圈破碎的水影,马上的人摇晃着莹白的脚腕,银铃叮叮当当地响。
檀真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这一回头就碰到了树枝,被上头积蓄的雨水浇了一头一脸。
“小郎君,躲什么?”苗疆女孩笑声清脆,深邃的眉眼看谁都像是含着三分情,“我又不会吃了你。”
檀真怀里抱着一盏由无数琉璃碎片拼接出来的灯,里头幽幽地亮着一点烛火。青灰色的斗篷把他整个人都罩住,阳光不远不近地停在他身前,却始终碰不到他的衣角。
他不言不语,场面顿时就冷了下来。
马帮的伙计立刻上前在他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善解人意道,“他就是这么个闷葫芦,看漂亮姑娘的眼神和看死人没分别的——估计是一路难逃下来,吓傻了。”
“傻子可不会救了我还想跟着我进寨子。”女孩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随手摘下一片树叶衔在唇边吹奏起来。
悠扬的曲调穿梭在繁密的树林里,幽邃得像是吹进人心里的一缕风。
伙计的眼睛黏在那姑娘盈盈一握的脚腕、纤细柔软的腰肢上撕不下来,心痒却也只能忍着。跑马帮的都知道苗疆的姑娘碰不得,这些漂亮娇媚的花都带着有毒的刺。
“苗疆有一种蛊,”檀真忽然说,“叫情人缠。两个相爱的人饮下掺了蛊虫的酒,若有一方变心,就会被心里的虫子一点点吃掉心脏。等人死了,把胸口剖开,是看不见那颗心的。”
伙计被他的话一惊,悚然而视。
马帮是在一伙乱匪的寨子里遇到檀真的。
那伙乱匪心狠手辣,靠杀人越货为生,正好劫了马帮主顾的货。马帮纠集人手准备把货抢回来,却在寨子里发现了这个看似文秀的年轻人。
从寨子门口到藏匿货物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流淌着血。那些山贼的尸体上有各种各样的伤口,有的是刀剑乱捅乱刺的血洞,有的是女人的指甲撕扯出来的伤痕,还有孩子的乳牙咬出来的印记。
马帮的人惊疑不定地往寨子里推进,只看见檀真把山贼老大死不瞑目的尸体从虎皮椅子上掀下来。他抬起眼皮冷淡地扫了这群不速之客一眼,然后抓起虎皮擦掉沾在琉璃灯上的血。
那一眼就像是在看尸体。
伙计想起那个眼神,不寒而栗。
马帮的头头坚信檀真是个能人,正好又和他们顺路,便热情地邀请他同行。纳西寨藏在雨林深处,毒虫蟒蛇盘踞,沼泽河沟遍布,寻常人进来就是找死。
同行的这些日子,檀真从不主动靠近任何人,只是和那盏琉璃灯寸步不离。
马帮走南闯北,识货的人不少,有人私底下说那盏灯恐怕是皇宫里的。
檀真的身份也由此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毕竟谁都知道,北方的帝都已经破了,如今北蛮子随时可能跨过大江杀过来。南方的安宁还能维系多久还未可知。
伙计被檀真吓到了,眼神立刻老实起来。
檀真挑起嘴角笑了一下,却不像是对着在场任何一个人笑的,那个笑容带着点看小孩子胡闹的无奈。
但没等任何人察觉,檀真便转过了头。
随着领路女孩吹奏的调子起伏,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悬挂在古树上的藤蔓间有细长的影子掠过。除了女孩胯下的马,其余马匹都惊恐地竖起了耳朵,不肯往前一步。
“往前走,”檀真强行驱策马匹,轻飘飘地说,“她在开路。万一落下太远,那些蛇就不会这么乖巧了。”
马帮的人听到这句话,立刻呼和起来,逼迫着马群不掉队。
马队已经在雨林里艰难前行了三四天,每个人的心里都积蓄着不安和烦躁,马匹也疲惫不堪。
不知走了多久,马群蹚过半人高的积水、仅剩几根木桩露出来的沼泽、毒蛇悬挂的树林,视线终于开阔起来。
木头搭建的吊脚楼出现在眼前,靛青色绘制的野兽旗帜飘扬在屋顶。
马帮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有不争气的甚至脊背一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檀真顺手接了那人一把,把他搭在马鞍上,让他不至于被马匹踩死。
领路的女孩进了寨子就找不到人,好在马帮的人也不是第一次来,自行去寻熟悉的销货人了。
“谭兄弟,你最好别乱跑。”马帮头头喊了檀真一声,“他们苗人的规矩很多,你小心犯了他们的忌讳。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到时候他们要留你的手脚,我们也没办法不是?”
“嗯。”檀真应了一声,却径直走到了桃花树下。
花季刚过,满地残红,空气中浮动着浅淡的香气——不是花香。
“哎!”头头看见他靠近桃花树,顿时头皮发麻,还没等他把人喊过来,桃花树前的屋子里已经走出一个人来。
完了。头头心想。
檀真侧首望去,一个分辨不出年龄的女人站在屋檐下。她没有穿寨子里那些女孩的粗布衣裙,而是穿着一身白纱裁剪出来的长裙,裙摆上缀着小小的银铃和银色丝线织成的花纹。
她像是一束月光,是坠落人间的轻雪,不染尘埃。
“兰舍夫人,”檀真叫破了她的名字,“初次见面。”
兰舍夫人的眼神从他手上的琉璃灯掠过,点了点头。
于是头头就眼睁睁地看着寨民们口口相传、喜怒无常的兰舍夫人敞开大门,把檀真迎了进去。
——
“我和她谈了三天,最后看着她入棺的人是我。”檀真说,“兰舍夫人是蝶蛊的创始者,破解方法一定在她的身上。”
陆吾沉默良久,“如果黄昏议会跟着你找到青铜棺怎么办?”
“他们打不开。”檀真的睫毛一颤,“青铜棺,本就是打不开的棺椁。就算他们找到了也没有用。”
陆吾终于退步了,妥协道,“二十四小时,但是你不能和我们失联。你得活着回来,檀真,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不必再牺牲第二次。”
“我比你更想我自己活下来,”檀真轻声道,“我知道她会等着我。”
——
楼上,裴雪听披着外套坐了起来,双手交叠压在膝盖上,手上夹着的香烟燃了半截,红点在黑暗的房间里明灭。
她的脊背弯曲,像是不堪重负。
茶几上扣着通讯器,檀真的话一字不落的地回荡在房间里。
“不长记性。”裴雪听踩灭扔在地上的烟头,拿起车钥匙起身,在心里又添了一句——“谎话连篇”。
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缺心眼的宋小明一巴掌拍开房间里的灯,兴奋地宣告:“裴科,我找到了。”
裴雪听被突如其来的灯光刺得眼睛都快瞎了,倒抽一口凉气靠在沙发上,没好气地说:“找到什么了?”
“第一个发出纳西古寨反季桃花照片的人。”宋小明把平板递到她眼睛底下,“这个人已经死了,前不久刚刚被司南解剖。他也是第一个感染者,也就是我们在视频里看到的那个人。”
裴雪听在屏幕上看到了一张青春洋溢的笑脸,年轻人皮肤略黑,对着镜头呲出一口雪白的牙。
“个人资料呢?”裴雪听翻了两下,问。
“普通大学生,专业读的是文学,但是我查了他的课表。”宋小明眼睛发亮,像是儿歌里唱的黑猫警长,“他下学期选了一门叫‘地方民俗’的社会实践课,这次去纳西古寨就是为了这个课的论文做准备。”
“个人背景干净,跟天师、黄昏议会扯不上半点关系。”裴雪听做了总结,“那他有没有可能从别的地方接触到可疑人物?”
“他在网络上公布了旅游行程,”宋小明略微一顿,很快答了上来,“在正式旅行前一周。”
“联系分局查他的行动轨迹、接触的所有人。”裴雪听抱着胳膊,掀起百叶窗的一角,坐在花园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可他不是没有问题吗?”宋小明不解。
“本来我是觉得,问题出在那棵桃花树上。”裴雪听若无其事地把目光收回来,条分缕析道,“但是蛊师出入纳西古寨,祭司不会一点都没有察觉。所以……”
“所以,可能是这个人感染了蝶蛊,又传染到了纳西古寨。”宋小明吞了口唾沫。
“就算他改变计划,不去纳西古寨,等蝶蛊在他的身体里发育成熟,也能传染给其他人——更多人,而不止古寨里区区几个游客。”裴雪听扫了呆立在原地的宋小明一眼,“怎么了?”
宋小明打了个寒战,紧张地看着她,“我只是在想,如果这个人没有按原计划去纳西古寨,那这个城市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高度发达的现代网络能在短短十几秒里跨越几百公里,把一张照片送到另一个人眼前。而一个城市的交通系统一旦运行起来,便是成千上万人同时在这个钢铁笼子里流动。
一个人活着,在城市里上班下班,在地铁上低头看手机,在超市里挑拣来自全国各地的蔬菜鱼肉,自以为活在手里小小一方世界里,其实早已和人山人海擦肩而过。
这个零号感染者,本来有机会把这个城市变成蝴蝶的巢。
“天塌下来了也轮不到你顶。”裴雪听轻飘飘地训了他一句,“干活去。”
——
秘书刚刚合上病房的门,就看见裴雪听往这边走过来。他吓得一激灵,死死地用四肢扒住门框,誓要为裴雪听闯进病房的阻碍添砖加瓦。
“裴科,你不会连我们局长都想打吧?”秘书瞪大了眼睛,“麒麟的事情是我们理亏,但是我们局长可受不了你动手——你干什么?!”
“我跟他说几句话。”裴雪听攥着他的太渊穴,把他从门上卸了下来,“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人啊,至于打一个躺在病床上吸氧的病人吗?”
秘书不可置信道,“你刚刚打的不是病号吗?”
柔和但笃定的声音从病房里传出来,“让裴科进来。”
秘书委屈地揉着自己的手腕,给裴雪听让开了路。
裴雪听进屋就关上了门,端详从病床上坐起来的人。
方局的脸色比上一次见面好了一些,也没戴着氧气面罩。即便他没有生病,看上去也是科研人物一类的角色,温和恬淡,不沾市侩气息,也没有烟火气。
完全不像是以铁腕管理分局的人。
“有什么事吗?”方局问。
“陆吾是不是让你秘密派一个行动组跟着檀真?”
“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方局十指交叉放在小腹上,微笑着说,“我当时就和陆吾说瞒不过你。”
裴雪听靠在门板上,偏头冷笑了一声。
“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行动轨迹。”方局道,“陆吾的权限高于你,你知道的。”
“谁要管他去哪。”裴雪听扯开领口,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来是想问问你,关于兰舍夫人的传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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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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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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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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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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