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真的手心上还缠着一层绷带,他把下巴放在裴雪听发顶,轻轻地蹭着,“他一直这样吗?”
裴雪听正在教他看绘本,闻言一愣,“哪样?”
檀真思索片刻,说:“脾气不太好。你小时候,他经常训你吗?”
“我哥不止训我,”裴雪听小声说,“他从会说话开始就这样,怼天怼地怼空气。不过他聪明啊,所以没输过。我妈说他……”
裴雪听忽然顿住,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就此沉默下去。檀真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搂着她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又紧了一点。
“喂喂喂,我哥还在背后呢,你不怕他等下把我们俩从阳台上踢下去啊?”裴雪听玩笑道。
“我会接住你的。”檀真蹭了一下她的耳朵,说。
裴雪听哼哼两声,目光落在他手心的伤口上。她想了一会儿,有点低落地问:“檀真,为什么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第一时间想的是和我解释呢?”
“因为关于我的传闻并不好,我自己知道。”檀真握了一下她的手心,“和你没关系。”
裴雪听心头一颤,“你知道?”
“大概知道一些,以当时他们对我的评价,史书上大概不会有我的真名,民间流传应该也很不堪。”檀真对她私下调查自己过往一事心知肚明,却从来没有辩解澄清过。
檀真似乎很是笃定裴雪听不会因为那些传闻来诘问、怀疑、防备他。
“檀真啊,”裴雪听叹息着说,“怎么会那么喜欢我呢?”
檀真没有回答。
“我们以前见过吗?”
他还是没有说话。
——
特调局。
“杨智陷入了深度睡眠,对他的血液成分分析还没有出结果。”宋小明艰难地从臂弯里掏出来一份病历,“市政打了陆吾局长电话,限我们三天内解决这次突发事件。”
裴雪听被自家亲哥堵在家门口,被迫翘班,陆吾也不敢去捋这位不好惹的职工家属胡须。于是行动科的大权就按职称等级,落到了玄武手里。
传真机咔咔咔地响个不停,信息科把所有这次事件的相关调查结果都传了过来。宋小明送来的病历、家属投诉、市政文件、卷宗等等,都快把端坐在工位上的玄武淹死了。
玄武却不为所动,气定神闲地端着枸杞泡水,靠着腰枕安坐。无论宋小明说什么,他都微笑、点头,然后“是吗”“确实”“那可怎么办”三板斧,听得宋小明发愁。
宋小明本想问“我们怎么办”,看见他这样子,改口道,“裴科什么时候回来?”
玄武终于给出了第四种回答,“我也不知道。”
办公室的液晶大屏上正在直播医院现状。
这起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影响巨大,新闻媒体集体狂欢,把幸福家园地铁站建成以来发生过的所有恶性事件整理成集锦轮流报道,更有甚者在某博上分析此站点的风水方位,评论区直呼道长,然后微信转钱算八字。
“现在网上已经有人说这是恐怖分子袭击了。”宋小明很是忧愁。
“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算全无道理。”玄武淡淡道,“除了没死人,效果都差不多。至少这一站地铁一个星期内不会有人上了。”
“因为一个星期后事件调查结果就公布了?”宋小明知道特调局有一个科室,专门负责对外合理化这些非自然事件的调查报告,简称胡编乱造。
“因为一个星期后他们就忘了。”玄武轻描淡写道,“人类的记忆只有七天,你不知道吗?”xiumb.com
宋小明和他大眼瞪小眼。
玄武恍然大悟,“哦,对不起,忘了你也是人。”
宋小明无言以对,只觉得这神兽委实太看不起人,但一时间又搜刮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默默闭嘴。他生就一具羸弱的身体,只有脑子勉强好用,实在不是一副能担当重任的结实肩膀,却偏偏有颗多管闲事的八婆心。
玄武看出来他的憋闷,勉为其难地拍拍他的肩说:“好啦,我带你去看看裴科抓回来的那个人。审讯手段裴科教过你吗?”
裴雪听所谓的教,也就是平时聊天的时候碎嘴子两句。但宋小明是个老实孩子,恨不得把裴雪听的每个标点符号都掰开来分析一通,笔记本上记得满满当当的。
宋小明还没说话,玄武自顾自道,“没教也没关系,等下别说话就好。”
两个人一路去了执行科,把梧桐巷子里抓回来的那个男人提出来了。
执行科的审讯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像是棺材里透出来的死人气。宋小明一进去就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往玄武身边靠,这才好过一些。
“这边杀伐之气太重啦,”玄武轻飘飘地说,“你不习惯也正常。别离我太远就好。”
审讯室惨败的灯光笼罩着那个狼狈的男人,不知道是逮捕当日裴雪听下手太重,还是执行科下了黑手,他的眼镜歪歪扭扭地挂在鼻梁上,脸上横七竖八的细小伤口。他的眼珠很黑,笑起来也总是显得笑容不大真诚,让人有些害怕。
“你来问。”玄武对宋小明说。
宋小明一愣,立刻打起精神,严肃道,“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男人险些笑出声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特调局衰败至此,连这样的小孩都招进来了吗?真是比我们还不择手段。”
宋小明皱着眉,“你给杨智用的是什么药剂?”
“一种实现他的梦想的药剂。”男人的睫毛在明亮的光线中纤毫毕现,他毫不避讳地直视宋小明的眼睛,“人们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是人欲望的具现。是人就会有欲望,包括你我,还有那位行动科科长。我只不过是看小孩子可怜,给他一点帮助而已。”
“你不是在帮他,你是在害他。”宋小明思路清晰,“他有欲望,但是他本来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是你让他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这样的方法可以不劳而获,所以他才......”
“小朋友,你才几岁,二十出头?”男人打断了他,“你觉得杨智比你差在哪里?不够克制还是不够清醒?”
宋小明张了张唇,没接得上话。
“杨智不是个有天赋的人,他很努力,但也只有努力。无论你怎么狡辩,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事,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男人轻蔑道,“杨智比你更清楚这一点,既然努力钻研学业是努力,努力钻营人际关系也是努力,既然如此,出卖自己的良心和灵魂,又比其他行为低贱在哪里?”
宋小明呆了片刻,下意识地反驳道,“不对!”
“哪里不对?”男人笑了,他笃定宋小明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三言两语就能把人忽悠得晕头转向,并不把人放在心上。
“你说得好像很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一样。”宋小明条分缕析道,“我们裴科加班把你抓回来,也是付出了时间和精力的,你怎么不老老实实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男人被他朴实刚健的逻辑打得一懵,居然有点接不上话。
玄武真情实感地笑出了声,拍着宋小明的肩膀说:“好了,我们走吧。”
宋小明正瞪着眼睛和男人对峙,猛地听见玄武这么说,懵了一下,露出原本的呆样来,赶紧收拾东西跟着他跑出去了。
——
“裴科,情况和你料想的差不多。”玄武在电话里说,“黄昏议会操纵的不是受害人的梦,而是杨智的梦,杨智梦里的一切都会实现。”
按时间顺序来推断,杨智的第一个梦是校花做他女朋友,第二个梦是他最强劲、最眼红的竞争对手齐朗去死,第三个梦则是关于白喻。前两个梦都实现了,第一个梦在实现之后被裴雪听破坏,第三个梦因为灵的强行介入迟迟没有成功。
按照一般逻辑,实现的梦境越多,黄昏议会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就会越大。换而言之,如果前三个梦全部实现,阻止第四个梦实现的可能性就越小。
裴雪听在阳台上点了根烟,吐出一个烟圈道,“方东青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方东青被裴雪听派去保护白喻,一方面方东青男扮女装技术之高超,非常适合跟在女孩子身边,另一方面,毕方鸟攻击力之强、杀伤力之高,不是寻常人能对付的。
“暂时没有。”
“我知道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们,等......”裴雪听的“等”字才吐出来一半,背后逼近的脚步声立刻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挂断电话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把烟头摁灭在花盆里,若无其事地看着楼对面渐渐熄灭的灯光。
“身上一股烟味,藏什么?”裴雨颂冷冷道,“你怎么不把自己也埋花盆里?”
裴雪听为难地看了一眼花盆,“这得烧了才埋得进去吧?”
裴雨颂让她气得笑了起来,“我让你辞职,你跟陆吾说了吗?”
“现在就业压力这么大,离职这种事我不得......”裴雪听对上裴雨颂要杀人似的目光,咽了咽口水,老老实实道,“没说。”
“你是打定主意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了?”裴雨颂问。
“我没得选。”裴雪听又想抽烟了,“不正常的人,一定要去过正常人的人生,会有什么好结果吗?”
裴雨颂看着她,忽然就想到裴雪听七岁的时候。她那时候才小小的一只,家里人还没发现她的异常,只当这孩子有些呆,总是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直到裴雪听抱着小毯子跑来敲他的房门,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打着哭嗝说:“哥哥,我房间里好多人,我好害怕。”
曾几何时,她也是会害怕的小孩子。
裴雨颂懊恼地揉了一把头发,“你这天眼,换视网膜能换掉吗?”他说的浑话,这么多年,但凡能有办法改变她的情况,他早做了。
“那多浪费医疗资源啊。”裴雪听知道他松口了,笑道。
“滚吧。”裴雨颂把车子钥匙拍到她手里,“新车,做了车架加固和防弹玻璃,里头供着正经佛寺请来的符。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上来说,防御点满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什么时候,记得你还在我的户口本上。”
“谢谢哥。”
“别谢。你那个认识了不到半年就领回家来住的男朋友,我还没跟你算账。”裴雨颂眯起眼睛,“我先确认一下,他有户口吗?”
“当然。”裴雪听挑了下眉,“我们特调局有个专门上户口的科室,你不是知道吗?”
裴雨颂听得心口疼,挥手示意她赶紧滚。
——
“我们现在去哪?”檀真坐在副驾驶上,睡眼朦胧地问。
“去一个人少的地方。”裴雪听瞟了他一眼,“既然他们控制杨智的梦是为了杀你,那就一定会像杀白喻那样,一直做到得手为止。现在我们不能再引起骚动了,必须离市中心远一点,避免牵连无辜。”
檀真点点头,认可她的做法。
“檀真,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有思路吗?”裴雪听犹豫了一下,又说,“我总觉得他们的目的不止于此。杀白喻的时候他们能让校园车失控,既然那个梦有这么大的威力,让你被人推下月台,不是死得更快吗?”
“虽然你这么说有看不起我的嫌疑,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檀真心不在焉地说,“杀我是不容易的,在大徵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想要我的命。他们应该也知道这点,所以在地铁站,并不是真的想杀我。你可以想想,如果那天你来晚了,会怎么样?”
行动科能那么快收到消息,是因为地铁调度中心收到了警报,在监控中发现了不对。率先赶到现场的是民警,其中夹杂着特调局下派的科员,算是勉强控制了局面。被控制的乘客只追着檀真跑,而檀真既不能把人带出去,也不能动手——前者会让这起非自然事件大白天下,后者则更不用说。
如果裴雪听没有来,檀真在耗尽精力之后,是不是会被混在乘客中的某个人带走?
“所以,他们是图谋你身上的某件东西?”裴雪听的手指敲着方向盘,路边掠过的灯光扫过她浓密的睫毛,“是关于青铜棺,还是别的什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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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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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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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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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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