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双喜来前,沈青点了蜡烛,而后搬了板凳,找了个光线弱的地方,坐着等双喜。
脚步声近了,沈青忙伸手擦干眼泪,扯了扯嘴角,平复下心绪。
“沈姑娘?”双喜在门外轻喊。她听说了玄英的事,知晓他们伤心,因此格外小心翼翼。说到底,她自己何尝不伤心,玄英是她的恩人,她还没来得及报恩,恩人却不在了。
“进来吧。”一整天没说过话,嗓子哑得厉害。
“咯吱”一声,门开了,厚重的帘子被挑开,双喜端着托盘走进来,四下里一打量,心定了些。总算沈姑娘自己点了灯,知道点灯,证明她还能承受得住这个打击。
双喜走过去,把托盘里的小菜和馒头摆在桌上,转过身问:“沈姑娘,过来吃些吧,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蜡烛就在桌子上,那里光线自然最亮,沈青不想让双喜看到她此刻的样子,她从来也不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
她深吸了口气,缓解了想落泪的情绪:“好,我等下就吃。”
这便是委婉的拒绝了。
双喜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拒绝,犹豫再三:“玄英姑娘的事我听说了,我知道你们关系好,你难过,可人死不能复生,沈姑娘还请节哀,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她两手紧握着,神色紧张,生怕一句话触了沈青的伤心之处,眼角滑出两滴泪,不待人发现就赶紧擦掉了。
可她就站在桌前,烛光照在眼泪上,反射出的冷光叫沈青看到了。
她的心意沈青领了:“你放心,我没事。玄英她为国而死,死在战场,是个巾帼英雄,相信她也不会后悔。”
“嗯。”双喜激动地点头,脸上带笑,眼中带泪。
双喜走后不久,门外就响起叩门声:“微之。”
“朱前辈,何事?”若在往常,沈青早已开了门,可她现在还不想见人。
朱明隔着门道:“我知道现在不该打扰你,只是王爷......”
他话里的三分焦急,让沈青莫名心急,不等他说完,三两步走到门口,顾不得伤心,只想赶紧问清楚王爷的情况。
“王爷怎么了?”沈青急问。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着,打着旋儿,光打在沈青脸上,将她的焦急全暴露出来。
朱明看到沈青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话把她吓到了,忙解释:“你别急,不是你想的那样。是王爷他已一天未曾用膳,又谁都不让进,我们没法子,只好来麻烦你。”
病人还如此任性。沈青有些生气,这人从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走,咱们过去看看。”
不待朱明应声,人已奔出去三步之外。
朱明摇头,正要跟上,沈青却又跑回来:“等一等,我有东西没拿。”
要拿什么?朱明猜不到,只能看到沈青在衣柜里翻找一会儿,动作顿了下,复又动起来,似把什么东西塞进怀里。
她疾步走回来:“走吧。”
沈青的房间跟宁王离得不远,总共也没几步的路,不消片刻,便来到宁王房门口。素商和房图都站在门旁,双喜也在,手上端着托盘,是来送饭被拒了。三人本背对着她,听到脚步声都回过头看过来。
沈青对他们微微点头,算是见过礼:“王爷怎么说?”
房图回:“王爷吩咐,没他的准许,谁都不能进去。”
王爷拒一餐时,他们劝了,没用,想着不过一餐,不用也无碍。王爷拒第二餐时,他们已经提起心,王爷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当王爷拒第三餐时,他们担心不已,却只能束手无策。
还是朱明提了可以请沈青来劝,可沈青劝又有何用,王爷连他们的劝都不听,可素商竟然很认真的思考了会,然后果真让朱明去请来沈青。
沈青从双喜手上接过托盘,说:“我想进去。”
她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游移,在等他们的许可。她不是他的下属,不怕违抗他的命令,也不惧受罚。
“不行,王爷说......”房图毫不犹豫地回。
“可以,沈姑娘请进。”素商打断他,主动替沈青挑了帘子。
沈青抿唇扯出一个已不能算作笑的笑容,偏头穿过帘子,推开门走进去。
“素商,你怎么能违抗王爷的命令?”房图不解地问。
门被素商关上,帘子也落下:“也许她的话,王爷还能听进去一二。”
王爷本就不是会与人交心的人,更不会跟属下交心,也许不能对他们说的话,王爷会对沈青说。
朱明说:“不是‘也许’,是一定。”
见他们都如此说,房图不说话了,看来他不在的时候,一定发生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房间里燃着灯,光线却昏暗,沈青才进门,就望见那个背对她坐着的身影,听见她的脚步声,那身影动了动,似是朝她这里稍偏过头:“我说过谁都不准进来,滚出去。”低沉暴戾的声音传来。
床离门不远,他说话时沈青脚步不停,已走到床前:“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几乎是沈青一开口,宁王就听出是她的声音,倏地抬起头望着她。凤眸圆睁,其中满是讶然。
宁王气质一向太过凌厉,以致沈青忽略了,他其实是很温柔的样貌,此时由于惊讶,一身的戾气尽收,只失神地望着她,让她的心都微微颤动。
她从来敬佩他,相处下来知晓他的为人,更觉他神祗一般的,在她心里,他是身处黑暗,深知这世间的恶,却只身坚守光明的人,遇着他就像遇见了光,她拼命想要抓住,舍不得远离,这才为着他冒了风险。
今日见他这般,忽而发现他也不过比她大几岁,会心痛,会迷茫,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好在,她知道的不算太晚。
沈青先把托盘放在不远的桌子上,宁王已惊讶中回过神,侧过头,不再看她:“你来做什么?”
“听说你不吃饭,”沈青走过去,在床前坐下,“我就来看看,我们的宁王殿下耍起小孩子脾气是什么样子的。”
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坐在床上,身子从门柱上微微起来,眸中不似往日坚定,沈青瞧着,只觉是个憔悴的少年。
宁王瞥了眼沈青放在桌上的饭菜:“饭送到了,我会吃的,你出去吧。”
沈青无奈地叹口气,他分明是在伤心,虽没流泪,眼眶却是红的,始终隐忍着,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这样的他倒叫她如何放心。“王爷,这个送给你。”沈青将一路揣着的东西捧至他眼前。
宁王问:“这是什么?”
“护臂呀,”她将护臂摊开,露出上面镶嵌的猫爪金饰,“这还是在临川时就做好的,你看这上面的猫爪子,是我养的猫小狸留的,就是你来曹县找我的那天,那天还在下雨,小狸又和南星闹,小狸在躲南星,就从桌案上跳到窗外,这不,就在我的宣纸上留下这些猫爪印子,你仔细看看,每个形状都不同的。”
她不紧不慢地讲,给他讲小狸的由来,讲她如何想到用猫爪打金饰,讲她当初多怕他。直到他的视线从护臂上收回,静望着她。“宁王殿下,振作起来,玄英他们还等着你报仇呢。”她说。
他没有说话。
只有闪烁的烛光回应她。
她拿起他垂在一侧的手,把护臂塞到他手里,而后朝他那里挪过去,身体向前倾,一手从他腋下穿过搭在他右肩上,一手仍握着他的手,就这样抱住了他。
宁王僵直了身子,强装坚强:“本王无碍,你不用特意安慰我。”
方才他看到她的眼睛,红肿得不像样子,也不知是哭了多久,现下却又要来安慰他,女孩子这般未免太让人心疼。
可他确实需要这安慰。
“我知道,”沈青不拆穿他,只是柔声道,“是我很伤心,王爷就当是安慰我,让我抱抱吧。”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仿佛是为了证实所言非虚,沈青将头靠在宁王颈项上。
良久,习惯了她的触碰,宁王僵硬的身子才终于放松下来,将下巴抵在她肩膀上,不再掩饰自己的消沉:“其实本可以避免的,是我太过自大,才害死了玄英,害死了那百十人。他们也都有家有亲人,本王带他们来,却无法带他们回去了。”
他见惯了生死,仍畏惧死亡,那日沈青说,她不怕死,怕见到别人死。他是明白的,因他也是如此。战场上,难免要有牺牲,可他憎恶无畏的牺牲,明明可以避免,却因他的失误而导致的牺牲。
早知道有细作,他为何自以为行事隐蔽,便只带了百十人便去会见鞑靼首领。
从来算无遗漏,这一次失误,便害死了那么多人,害死了玄英。那么危险的时刻,她却生生替他挡了背后致命的一击。若非如此,她还可以活着回来,回来见她的苍灵。他有意年后给两人做媒,已提前知会了苍灵,孰料事实如此无常。
“知道自己不是神仙,王爷以后就不要再总拿自己冒险了。”沈青右臂轻拍宁王的后背。
见他没有说话,沈青又道:“宁王殿下,振作起来,玄英他们还等着你报仇呢。”
她的声音极轻,像羽毛落在他心上。琇書網
“好。”他说。
他说话从来算数,他说好,她便信。
紧绷的神经蓦地放松下来,沈青反而又控制不住地想哭起来。先前见他如此脆弱的样子,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怕哭了惹他也难过,现下他好了,夹着对他的担心,她又开始抽抽搭搭地落泪。
好一会儿,宁王感觉脖子上湿了一大片,才后知后觉:“你哭了。”
沈青也不辩解:“我难过。”
默了会儿,宁王才抬起左手轻拍她的背脊,他说:“既难过,那便好好哭一场吧。”
门外,寒风里还站着几个人。沈青哭得声音渐渐大了,他们听见,都是一头雾水,王爷总不会欺负小姑娘,可沈姑娘也不是爱哭的人,哭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人伸着头等了半天,不见沈青出来的迹象,都是聪明人,心中都隐隐有了猜测,这怕是沈姑娘把王爷劝好了。
“咱们先回去吃饭吧。”素商讳莫如深地瞥了眼门帘子。
“走。”二人齐道。
沈青也不知道,她不是爱哭鬼,可每每伤心之际见了宁王,就总是眼眶发酸,一听到他的声音,更忍不住眼泪。
宁王偏也不恼,不仅不恼,还像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背,她哭了多久,他就拍了多久。直到她哭声止了,只剩偶尔抽泣一两声,他才握住她的肩膀,分开了这个漫长得像是延续了一甲子的拥抱。
沈青从他的怀里出来,他却不松手,一手仍握着她肩膀,另一手伸到她脸侧手背摩挲了几下,而后用拇指轻轻揩掉她脸上的泪。
“这么爱哭。”他叹气。
沈青没反驳,垂下眸子。
谁料他下一句就是:“哭得人心疼。”
沈青蓦地抬眼,直愣愣地望着他,小嘴微微张了张,却没开口说话。
她背对着灯光,昏暗灯光映照在后面,她的脸看不很分明。宁王却极专注地凝视着她,在心里用手一寸寸描绘她的模样。瘦削的下巴,黑白分明的眼睛,鼻子翘而小巧,因为这些日长时间吹冷风,皮肤有些干燥,不算白皙。高高瘦瘦的,衣服整洁的挂在身上,眼神却永远坚定有神,里面藏着不为任何人阻挠的勇气。
四目相对里,尽是目成心许。
沈青心头一颤,忙垂下眸子,避开他的眼,目光下移,停在他如雪的中衣上不在移开。
他的伤到底多重,她想知道,很想。
鬼使神差的,她指尖触到他的衣带上:“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没有阻止。
战栗从指尖一直延伸到心上,她手下用力一扯,衣带松开,衣襟无力垂向两侧,露出他被纱布包裹好的胸膛。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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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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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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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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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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