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隋旭坐在石阶上打盹儿,过去推推他,“诶,你怎么睡这儿?”
隋旭一下子惊醒,待看清是二姑娘,这才放下警惕,从地上站起来恭敬道:“二姑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我问你呢。”晏长风笑着坐在石阶上,也让他坐。
隋旭不敢跟二姑娘坐在一起,就蹲在她面前,手指在地上划拉着说:“我,我屋里怪热的,这里凉快些。”
晏长风愣了一下,又问:“那冬天呢?”
隋旭脱口而出,“冬天我多穿点……”
晏长风彻底惊了,“你也忒实诚了,整日坐在这里睡,那身体能受得了吗?”
隋旭垂着头,声音蚊子似的说:“大姑娘也是整夜坐着,我躺下了会愧疚。”
晏长风一下子又是难受又是感动,都堵在心里,说不出话来。
沉默片刻后,她问:“隋旭,你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隋旭抬起头,神情理所当然,好像没有想过第二种可能,“我自进了晏家,就只想着做家主交代的事。”
晏长风:“那这么说,让你做什么都行?”
隋旭没有犹豫地点了头,“做什么都行。”
晏长风笑起来,她起身道:“眼下就有一件事让你做,回去好好睡觉,这几日有我守着大姐,你放心就好。”
隋旭没想到是这样的吩咐,神情茫然又有些犹豫。
晏长风道:“你要嫌你睡觉的地方太热,我给你安排一个通风的单间?”
“不不不!”隋旭不想搞特殊,“我跟兄弟们一起睡挺好的,我这就走了二姑娘。”
晏长风目送他走远,这才进了院子。她悄悄走进大姐的屋子,步子极轻,可还是惊动了屋里的人。
“是谁来了?”
外屋守夜的丫头开了门,笑道:“是二姑娘来了。”
“雪衣怎么这会儿来了?”晏长莺从床上起来,走去外屋。
晏长风见她穿着里衣,散开的头发丝毫没乱,里屋灯也没灭,就知道她没睡下,“我睡不着,过来找你聊聊天。”
“你怎么睡不着,是不是离家太久不习惯了?”晏长莺拉着她的手往里屋走,一边吩咐丫头,“去端些瓜子还有葡萄来。”
晏长风打小没心没肺,睡不着是不可能的,但凡她跟大姐说睡不着,就是想吃东西了。小时候她还没被放弃调教的时候,不是什么都能吃的,比如像瓜子,葡萄这些要吐皮吐籽的会导致吃相不文雅的东西就不能吃。
平常不能吃,但她只要装可怜,或是闹觉,大姐就会偷偷给她吃。
“我高兴啊,许久不见你们,兴奋过头了。”晏长风坐在大姐的书案前,铺开纸拿来笔,酝酿着给裴二写信。
“你总是这样,遇上高兴的事就兴奋个没完。”晏长莺见她居然拿起了笔,稀奇,“你给谁写信吗?”
“是啊,给你妹夫写信。”晏长风拿笔杆戳着眉头,酝酿半天才落笔,“我答应他每天写一封信。”
“呀,这么私密的信你不怕我看吗?”晏长莺没想到妹子大晚上跑她这里来写情信。
晏长风混不在意,“你看有什么关系?”
晏长莺立时笑起来。她疼妹妹,不光因为她是妹妹,还因为这小东西会哄人,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那么透着信任与亲近,怎么叫她不疼?
“那我可要看看我们连首诗都默不下来的雪衣丫头会写什么样的情信。”晏长莺把油灯端到书案上,站在案边,低头看着她写。
她抱着认真的心态看,可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
只见信上写:今日到家,我见老爹胡子白了好几根,有心宽慰他,说他一点没变老,结果他不领情,狠狠拍了我一巴掌,这老头不能处,以后有好东西记得先孝敬娘。
我娘催生,她说你太纵容我,我说有人纵容有什么不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知道吗,我那时候想你了,特别想!
对了,我大姐重新给我们做了一对儿鸳鸯,上了彩的大胖鸳鸯,我给你画一下。
看到这里晏长莺心生不祥的预感,她见这丫头大刀阔斧地在纸上勾了几笔,起初看不出是什么,再仔细看两眼,好嘛,俨然是一对抱窝的老母鸡。
晏长莺嘴角抽搐,几度怀疑自己刻的就是这么对玩意。
“写好了。”晏长风今日写得很快,因为画了两只很占地方的大胖鸳鸯,一张纸顺利填满。
晏长莺看着她那封所谓情信,实在绷不住笑,捂着嘴笑了半天。
外屋的丫头听见笑声神情一振,似是不敢相信一样在门口偷偷往里看了一眼,见大姑娘果真在笑,还笑得开怀,眼睛登时一酸。
上次听见大姑娘笑还是在两年前,短短两年,对晏家人来说,真的恍如隔世。
“对了,忘记落款了。”
晏长风又把信重新铺开,先用手指沾了颜色点了朵花,然后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个“风”字,最后写下日子。
元隆二十二年七月十八。
看到这几个字,晏长莺脸上的笑顷刻凝滞。
晏长莺看起来是正常的,其实心病未除,听不得那些年的事,见不得那些年的字眼。
可是那些年是真实存在过的,它像一个毒瘤,一味回避并不能减少它带来的伤害,反而成了日积月累的隐患。
是毒瘤,就要割掉,可一下子挖出来太疼,或许先戳开一个洞,将毒血一点一滴释放,再等它慢慢结痂会比较好一些。
晏长风不确定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可她也不能眼看着大姐一宿一宿不睡觉,眼看着隋旭天天守在门口,她想试一试。
“姐,”她握住大姐颤抖的手,拉着她坐在床边,聊天似的说,“你想不想知道我在北都这两年都做了什么,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晏长莺的心紧紧揪着,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可她尽量克制着,尽量对妹妹笑,“好啊。”
“我去的时候是元隆二十年初冬,北都正下雪,特别冷,我在北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章如烟还有裴钰挖了个坑,他们两个同时雇匪徒在半路截我,想毁我名声,我将计就计,让章如烟名声尽失,又撕开了裴钰跟宋国公中立的面目,我本来以为外祖母就会放弃这门亲,可她还是让我嫁。”
“我啊,在爹娘面前说得底气十足,不过是让他们安心罢了,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那时候我唯一的胜算,大概就是跟裴钰同归于尽,后来裴二找到我,提议跟我合作除掉裴钰,我还是没底,因为裴二看起来是个挺没用的病秧子。”
随着她提到裴钰,大姐的手抖得越发厉害,晏长风只有死死地抓住,“后来我就跟裴二成亲了,是假成亲,这事爹娘都不知道,你可得替我保密,你不知道外祖母的人天天盯着我们房里的事,都是裴二想法子瞒着。”
“裴二真的待我很好,他从不约束我,有麻烦他会帮我顶着,他很有谋略,你知道我不擅长朝堂斗争,想对付宋国公府还有秦王根本不可能,可是他做到了。”
“你知道吗,就在上个月,裴钰死了。”
大姐闻言身子一僵,晏长风侧脸看着她。她的脸不知何时已经煞白,额头渗出了冷汗,她死咬嘴唇,克制着脸颊抖动。
但在听见裴钰死了的那一刻,她倏地松开了牙齿,不知是诧异还是茫然。她迟疑地看向妹妹,“死,死了?”
“死了。”晏长风肯定地说,“他开始咬舌自尽,但没死成,拖了几日受尽了咬舌的苦才死的。你知道裴钰是个很高傲的人吧,咬舌自尽对他来说是多么屈辱的死法,可见他已经心如死灰,死之前必是绝望了。”
“死了,他死了……”晏长莺喃喃自语,“裴钰咬舌死了,呵呵呵……他也有今日吗?”
她笑着笑着又留下了眼泪,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死了,裴钰他死了……”
“裴钰死了。”晏长风又重复一次,“秦惠容将会在牢里绝望地度过余生,比起对裴钰的厌恶我更同情她,当然她不值得被同情,可我确实同情她,她机关算尽,拼尽所有想从泥沼里爬出来,可最终只是在泥沼里挣扎罢了,她从来没有出来过。”
“她嫁给了裴钰,成了世子夫人,她用牺牲别的姑娘的方式讨好裴钰,她得到了裴钰的心,然后撺掇裴钰除掉我跟裴二,用尽力气,却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最终把他们自己坑死了,断子绝孙,世上再也不会有他们的存在,丁点儿也没有。”
大姐哭的声音越发大,晏长风任凭她哭,外面丫头过来探了好几次头,她也没有制止的意思。
“大姐,这世上好人不见得有好报,恶人也不见得有恶报,但我们最终是幸运的不是吗,我们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们磕磕绊绊的等来了一个结果,等到他们得了报应。”
晏长莺哭着吼了一声,抛开了姑娘家的体面,嚎啕大哭。
哭嚎声引来了乳娘,惊动了姚氏跟晏川行,连被赶回去睡觉的隋旭也去而复返,大家涌进大姑娘的院子里,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又哭喊起来了?”
姚氏想要进屋看看,却被晏川行拦下,“再等等,老二不会害她大姐的。”
屋里的丫头抹着眼泪出来,把听到的一些话挑挑拣拣地说了,“二姑娘告诉大姑娘,说裴钰死了,说恶人得了报应,大姑娘就哭了起来。”
姚氏跟晏川行双双愣住,他们皆不知事情经过,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姚氏捂着脸哭起来,晏川行将她抱在怀里,乳娘也跟着哭,连隋旭也背过身去抹了一下眼睛,谁也没说什么,可眼泪却都止不住地流。
屋里屋外哭成一片,但并没有人伤心,有的只是释放,以及随着释放而来的释怀。
晏长风将哭得喘不上气的大姐抱在怀里,轻抚她的头,顺她的背。就这样过了许久,哭声渐渐弱了下来,只剩浅浅的抽泣声。
她不知道这样哭一场有没有用,但总归比哭不出来强。有时看似正常,未见得就比哭闹的时候好。
大姐一向会委屈自己,她知道她代替她去了北都,心里必定愧疚,她的看似正常,或许是逼自己逼出来的,她一下下的打磨着木头,未必不是在打磨自己的心。
大姐把自己当成了累赘,她努力把自己变得正常,是不想拖累家人,可她哪里能正常呢,她心里的恶魔还在。
晏长风陪着大姐坐了许久,直到天降明,油灯燃尽。
可能是哭尽了体力,大姐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倒在床上,用手指抹去了她眼角残留的泪水。
院子里的人都还在,晏长风出去时,看到的是一对对的红眼睛。她比划噤声的手势,无声赶他们出去。
离开了大姐的院子,她才吩咐乳娘,“叫丫头们都出来吧,不要去打扰,回头我跟小柳要根安神香,让她好好睡一觉。”
晏长莺不睡觉是一家人的心事,有时候见她实在熬得不成样子,不得已会给她下点蒙汗药。
“阿弥陀佛,可算是睡了。”姚氏熬得心力憔悴,可终究安了心。
“娘,您也去歇会儿吧。”晏长风让冯嬷嬷扶她回房间睡觉,“明日大姐生辰,您得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
“你说得对,我不能再添乱。”姚氏扶着冯嬷嬷走了。
“隋旭,你也回去睡觉,明天别再让我看见你眼底是黑的。”晏长风若无其事地把人一个个打发走,这才朝老爹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老晏,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晏川行摸摸女儿的头,“对错不论,你大姐肯定能感受到你的心,人心终究要靠人心来抚慰,咱们能给她的,不就只有一颗爱护她的心吗。”
晏长风点了点头。
晏长莺这一觉睡得沉,到第二日生辰还没醒。
不过谁也不打算叫醒她,只管准备好了生日宴,她醒来很好,多睡一会儿也很好。wWW.ΧìǔΜЬ.CǒΜ
宴席过午未开,倒是先来了客。黄炳忠去而复返,再次上了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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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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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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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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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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