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自问并非该杀之人，若陛下杀了臣女，只会回到过去的状况，受人蒙蔽，登高却无法望远，只能看到重重迷雾。”
“长久以来，陛下坐拥这天下最高的权力，但要看民间、看天下，却只能通过其他人的眼睛来看。”
“官员或为仕途私心、或因党同伐异，呈现给陛下看的，都是别有用心、刻意加工之后的结果。换言之，是虚假的结果。”
“此次安州之乱，若非七殿下、家父与臣女半路杀出，陛下看到的，依旧是端木信口中的，安州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臣女相信，陛下想做一位明君，就如天下学医者，都想成为妙手回春的神医一样，治好大禹的满身病伤。”
“但治病，要知道症结所在。若是伤在足部，郎中却在包扎头顶，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臣女此次斗胆，是猜测陛下需要看到，需要亲眼看到大禹伤患所在。”
“凡事眼见为实，是臣女把安州灾民带到陛下面前，陛下方知登高所望之远景，到底是何种景色。”
“所以臣女此次，是帮了陛下，陛下若杀臣女，岂非……自剜双目？”
最后一句话说完，水凝韵俯身下去，额头贴在手背上，长久不起。
颜怀庆默默听着，先是愕然，听完之后低声轻笑，慢慢变成了阵阵大笑。
“侑安啊侑安，有句话你是真的没说错。”
水凝韵直起上身，淡笑垂眸。
“请陛下赐教。”
颜怀庆轻轻的摇着头，抬手指了指她。
“你当真是，胆大妄为。若朕真的要追究你，只你这一席话，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水凝韵果断又俯身下去。
“臣女谢陛下不杀之恩。”
颜怀庆肩头不断耸动，虚握着拳放在嘴前，低笑不止。
“你口口声声是来请罪，到头来一句错都没认，反而成了朕的恩人。好……如你这般的女子，也算得上奇女子了，杀了，未免可惜。朕，恕你无罪。”
“谢陛下，臣女告退。”
水凝韵起身想走，忽听面前有破空声，本能抬手一接，却是一个小小的金锁。
再看向颜怀庆，笑意已经逐渐消失，眸色肃然。
“……朕，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确登高，也的确被朝中迷雾遮目，望不得远。此次安州之乱，若非你耗费心神、财力，把灾民带到了朕的面前，朝堂中不一定要吵成什么样子。”
“你曾经含冤受屈，是朕为你平反昭雪，但此次你做下的事，却已经足以让朕反欠你一个人情。”
“朕知道，朕要次次亲眼所见，总归是奢望，所以朕留下了你，是为了留下一双不属于朝堂、不涉及任何一党的真实眼睛。”
“安州的事都察院的巡察御史与监察御史都没有上报，巡抚端木信受贿包庇，若没有你、没有你们，朕当真就是一个睁眼瞎。”
“你行于民间，看到的都是最真实的世情百态，朕今日许你一个密折专奏权，若日后再有此等事发生，你可上一道密折，封在圆筒中，以此锁锁好，再以红蜡封口，命你的婢女潜入省吾殿也好，命川儿代为转交也好，送到朕的手上。”
“朕知道川儿于你有恩，但朕相信你，你是受过冤屈之人，断不会为了他而篡改事实。朕也知道你的密折，上面的内容朕大约不会喜闻乐见，所以，朕再许你一样东西。”
又一阵破空声，一枚沉重的金牌落入水凝韵手中。
翻来覆去细看，正中刻有“代天巡视如朕亲临”八个字。
“朕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君王，但忠言逆耳利于行，为了避免错杀忠臣，也是为了你要紧时候行动方便，朕把这枚金牌，赐给你。”
这么多年来，颜怀庆除了对莫行素，再没说过这么久、这么实在的话。
终于说完，颜怀庆又提起了毛笔，目光落回了那堆折子上，对着愣住的水凝韵，挥手道：
“今日这些话，天知地知你知朕知，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退下吧。”
“……是，臣女告退。”
水凝韵收好了金牌和金锁，缓步退出了省吾殿。
颜怀庆抬起了头，再次看向门口。
这孩子，看起来柔弱，实则与行素一般，宁死不屈。
这种女人，任何人娶了她都会是幸福的，唯独，不适合皇家。
颜怀庆又皱紧了眉，暗自叹出一口气，甩开杂念，继续处置政务。
——
水凝韵回到水府，与来传旨的郑玄前后脚。
侑安县主变成了侑安郡主，位同亲王所出之女，册礼安排在与颜百川同一天。
一日之内，水家主君升迁，小姐成了郡主，来送礼巴结的人几乎踩烂了门槛。
但水凝韵和水波都躲了起来。
父女两个人再加上新晋亲王颜百川，缩在书房中，喝着苦茶，互相对着苦笑连连，随即又说起了正事，打发一下尴尬的时间。
“凝韵，你之前让我查的，已经查清了。安州一案，都察院的确参与其中，就连贞嫔的父亲董长宏也被端木家收买，再加上端木阳的施压，所以巡察御史和监察御史才都没有上报。至于端木阳有没有收受贿赂，就不清楚了。”
水凝韵放下了茶盏，一点惊讶的意思都没有。
“猜到了。父亲和我说过端木阳在早朝时，只为他儿子辩解了一次，之后就哑口无言。他如此慎重寡言，无外乎他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之一，想丢车保帅，舍一个儿子保他、保端木家的平安而已。我觉得，他已经失去太师之位，咱们暂时也不急于对付他。”
水凝韵转过头看向水波。
“父亲，您怎么看？”
水波捻着胡子点点头。xiumb.com
“不错，且不说端木阳失去了什么，咱们在早朝闹出的事，已经打草惊蛇，端木阳现下一定会倾尽一切力量，销毁关于端木家的证据。为父就算再怎么查，多半也只能拔除一些廖明的关系人，端木家再想动，要等下次了。”
水凝韵又看向了颜百川。
“你说董长宏也参与进了安州一案？”
“嗯，董长宏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收了廖明五万两银子，又收了端木信两万两，一来二去两边都吃着，闷头发大财。”
水凝韵笑了笑，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吹了吹。
“父亲，新官上任三把火，您不妨先把董长宏除了吧，留着董家也是个祸害。”
水波最容不下贪官污吏，董长宏撞到他手里，就算水凝韵不说，水波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如今女儿发了话，董家自然要没。
“为父也如此想，陛下也亲口言明了，凡涉案人等，严惩不贷。董长宏这抄家斩首的罪，跑不掉了。不过董家何时得罪了你？”
水凝韵带着几分嗔怪的意思瞥了颜百川一眼，话却没说明。
“董家害了一位女儿认识的姑娘，把人家全家都杀了，还将那姑娘拉出城活埋。若非那姑娘命大，董家手上的人命又多一条。”
水波沉了脸。
“那姑娘姓什么，哪里人？为父要办，就一次彻底办完。”
“姓杨，叫杨楚楚，北海县人士。父亲要办，可否把贞嫔娘娘留下？女儿要董氏还有用。”
水波犹豫着点了头。
二女儿如此说，自然有她的道理，没必要追根问底。
何况贞嫔董氏毕竟是后宫嫔妃，水波也不必现在就去捋皇帝的龙须。
正谈着，陶知夏叩响了门，低声唤：
“小姐。”
“进来吧。”
陶知夏走进门之后，对着水波和颜百川行礼，走到了水凝韵的身边，俯身耳语。
“小姐，刚得到的消息，白菀青中的黄粱丹毒，被水凝淑觉察出来，已经派琼儿去解了，解药又是出自韩彤之手。”
这倒真的是意外，十分烦人的意外。
韩彤，又是韩家，看来她想姑且放韩家一阵，也只是一厢情愿。
韩家自己作死，她又何苦拦着呢？
水凝韵垂着眼波澜不惊。
“文茵呢？”
“回小姐，已经去了阑珊巷，算好了时辰，一切尽在掌握。”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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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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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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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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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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