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从三人座谈,变成夫妻对答。
拜上卿,领相邦,兼国尉的嬴成蟜,已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
放置在桌案上的茶汤已经有些凉了。
阿房没要那些宦官,宫女入内侍候。
自行为始皇帝撇弃凉茶汤,重续热茶汤,面色略有忧愁。
“国尉,相邦两职集叔叔一人之身,此举是否太过冒险。陛下当初撤销相邦,立左右两丞相,是因为相邦职权太大。今日重立相邦不说,怎么连国尉也一并给了出去。”
始皇帝浅唱茶汤,脑中想着方才嬴成蟜的反常表现,随口对皇后道:“房儿觉得,成蟜有没有这个能力。”
“叔叔能力自然是有的。”
阿房自赵国时,便是始皇帝贴身侍女,对始皇帝一切事情都了如指掌。
其本就是当年一切事宜的参与者,嬴成蟜很是熟悉,知道嬴成蟜处理政务的本事。
一个未满十岁就为秦昭襄王批改奏章,被秦昭襄王内定为王的人,做個相邦绰绰有余。
又于白日从始皇帝嘴中知道了马鞍,马镫,马蹄铁三物,以及屯留之耻和收服李牧的细节。
不战而屈人之兵,屈的这个人还是让秦国铁蹄不能寸进的赵武安君李牧。
前国尉尉缭,秦国军神王翦。
两者加在一起收拾不了的李牧被嬴成蟜收服了,这给个国尉,也完全没问题。
“但军政大权都被叔叔抓住,若是叔叔有什么异心的话……”
阿房点到即止。
“朕能信任魏人尉缭,胡人隗状,秦人王翦。怎就到了亲弟,却信任不得了呢?”
阿房叹了口气。
“陛下又在哄骗我。这三人不为嬴氏一族,造反称王,名不正言不顺,宗室不会支持。叔叔可是嬴氏一族子弟,就是推翻陛下统治,宗室也不会插手。”
“叔叔可以相邦之职拉拢朝中大臣,可以国尉之职接见军中武将。长此以往,就算叔叔无心造反,也会被下面人裹挟不得不造反。”
“蒙骜今日能为叔叔披甲执剑,明日就能调动兵马。”
始皇帝耐心听完,笑道:“这便是你中途变卦,不依先前所言,顺着成蟜言语要释放阿母的原因乎?”
“有太后牵制,要好上一些。”
“阿母当年可是差点杀了你。”
“太后无论如何对我,终归是心向陛下。”
始皇帝揽阿房入怀,拥着佳人,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满足笑容。
“朕的房儿只有一点不好。”
阿房埋在始皇帝怀中的俏脸,露出一丝哀愁,环抱着始皇帝的双臂更用力了些,似乎是怕失去始皇帝。
她轻声呢喃:“不能为陛下生个公子。”
当年始皇帝执意立她为后。
赵姬,吕不韦,这两个敌对的人在这件事上却达成一致,坚决反对。
阿房出身卑贱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就是阿房没有生育能力。
嫔妃可以无所出,但一国之后不能。
赵姬要始皇帝立阿房为妃,始皇帝执意立后,赵姬为此差点杀了阿房。
“乱说甚。”
佯怒瞪了一眼阿房。
“是不够信任朕。”
始皇帝下巴搁放在阿房肩膀,在阿房耳边道:“今年是始皇帝元年,不是秦王政元年。”
……
嬴成蟜自章台宫出来,便满脑子嗡嗡作响。
一进一出,他就从一个秦国闲散长安君,变成了手握秦国军政大权的相邦,国尉。
这种晋升速度,在秦国也是绝无仅有。
就是当年推动变法,为秦孝公代言人的商鞅,也没有如此殊荣。
这份殊荣不管放在哪个秦臣身上,都是足以大摆宴席,宴请三天的大喜事。
但放在嬴成蟜身上,嬴成蟜却想大哭三天三夜。
还好还好,起码把赵香炉放出来了。
让赵香炉知道皇兄这么安排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有赵香炉作妖,我这个班肯定上不长。
赵香炉,快点派下一波刺客杀我吧。
或者动用你的势力,你从雍地带回来的人也挺多的啊。
嬴成蟜一边走,脑子里一边胡思乱想。
其身后跟着盖聂,但嬴成蟜不想搭理。
谁会愿意搭理一个三番五次给自己添堵的人呢?
白日的咸阳宫没有黑夜那么渗人。
衣甲鲜亮的郎官,和相貌可人的侍女,看上去还都是蛮养眼的。
不需要对答那么多的口令,在蜿蜒长廊中穿行,赏一池绿水万鲤游。
如果不在意郎官手中那森寒的青铜长戈,这其实还是一件蛮惬意的事。
“陛下昨夜亲斩太后身边侍女,未留一个活口。”
盖聂跟着嬴成蟜行到一个八角廊亭,轻声言说,似是自言自语。
嬴成蟜脚步一顿,转身怒容满面,大声喝道:“他有病吧!那里面还有我的人!他斩我的人作甚?你倒是拦着点啊!”
站在八角廊亭值守的郎官目不斜视。
如果让这个郎官知道,嬴成蟜口中的他是指的始皇帝,此刻肯定就不能站得这么安稳了。
“想拦,没拦住。”
“滚犊子,你能打他十个!”
“聂能打十个陛下,不能打十个章邯。”
章邯。
嬴成蟜瞥了一眼盖聂,坐在廊亭内的石凳上,道:“把昨夜之事说与我听,你去把章邯给我叫来。”
后面这半句话,嬴成蟜是指着廊亭内,双腿打哆嗦,手心出汗让长戈汗渍渍的值守郎官说的。
郎官目视盖聂。
嬴成蟜在明面上,没有权力指挥郎官,郎官不受嬴成蟜指令调遣。
但盖聂不同,盖聂没成行玺符令事之前,除了暗地里的暗卫统领身份,明面上还挂了一个宫中行走的官职。
这个官职顾名思义,就是能在咸阳宫随意行走,可以随意遣调三名以下郎官。
面瘫点点头。
“唯。”
郎官这才低头领命,转身去找章邯。
一路上,这个郎官一直很是纠结。
我到底要不要把长安君,盖先生编排陛下之事告诉陛下……
盖聂站在嬴成蟜旁边,以不含半分感情的论调,将昨晚在甘泉宫发生的事尽数复述了一遍。
嬴成蟜越听,脸色就越是难看。
他这时候才知道,赵姬已经是光杆司令,手下没有人了。
一个没有可用之人的赵姬,哪里还能对他造成什么限制。
始皇帝就算不将赵姬软禁在咸阳宫,赵姬在明面上也失去了阻碍他的能力。
在朝堂上,始皇帝对赵姬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你说的不算。
在私下里,没有人手的赵姬不能再对嬴成蟜行刺杀之事。
赵姬现在能做的可能就是跑到长安君府去大闹一场,但那都用不到嬴成蟜出面,韩太后韩姬就能怼走赵姬。
赵姬,已经不能再作为嬴成蟜上不了班的借口。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盖聂下午去过长安君府,如果想告诉嬴成蟜,当时就能告诉。
但盖聂当时没说,一直拖到嬴成蟜从章台宫出来才告诉嬴成蟜。
嬴成蟜眯起双眼,盯着盖聂看了又看。
“盖聂,你变了。以前的你绝对不会对我隐瞒这种信息,你想做什么。”
“昨日之事,让聂觉得,公子所言才是对的。王位要公子来坐,天下或许会变得更好。”
“我坐个屁,你也和酒鬼,结巴他们一起犯病是不是?你趁早给我打消这个心思!”
嬴成蟜气够呛,他是真没想到盖聂现在也想让他当皇帝。
在他众多门客当中,盖聂是很特殊的一个存在,盖聂不想让嬴成蟜为王。
爱游历的盖聂走过许多地方,看见过易子而食,瘟疫横行。
血入江河十里赤红,盛夏战场寒意森森。
盖聂在江湖中被冠以剑圣之名,但盖聂本人,极其讨厌争战。
因为见识过人间惨状,所以才更珍惜来之不易的太平。
所以盖聂自长安君府入了咸阳宫,成为了始皇帝身边的一道屏障。
赵人盖聂,放弃了国仇,一直尽心尽力地保护灭了赵国的始皇帝。
除了始皇帝,盖聂不认为有谁能够让这个天下太平下来,哪怕是表面太平。
嬴成蟜,也不行。
“公子一直看重太子扶苏,聂先前不以为意,不解什么叫做仁。昨夜之事,让聂稍微明白了一些。公子既有能力,便多做一些事罢。”
“我做的还不够多?我给墨家,公输家提供思路,改进武器,农具。我给农家提供思路,以粪浇灌庄稼地,杂交优良作物,提升粮食产量。我让吕叔去韩国,收韩地……”
“公子。”
盖聂打断嬴成蟜滔滔不绝言语,正视着嬴成蟜,一脸面瘫。
“你本人在做什么呢。逛楼台,酿酒,做美食,睡大觉,写小说……”
“怎么?”
嬴成蟜一脸冷笑,也打断了盖聂言语。
“我就非得事事亲为,在你眼中才算是做事?上位者劳人,中位者劳神,下位者劳力。这个道理都不懂乎?”
“言语争辩,我不是公子对手。聂只知道陛下每日批阅奏章至少一石,睡不足三个时辰。公子,别再找理由开脱了,你就是贪图享乐。”m.χIùmЬ.CǒM
剑心通明的人就是不好骗。
嬴成蟜翻个白眼,道:“就算我天天和皇兄似的,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这个世界变化进程也快不了多少。
“这就和你练剑一样,练五个时辰的剑,你提升飞快。第六个时辰,你累的手臂都抬不起来,姿势都站不稳。再强行练剑,也起不到甚效果。”
“我把事情都分发下去,专业的事教给专业的人来做,这就是五个时辰。你非要我再去做些什么,这就是第六个时辰。”
盖聂手扶宝剑。
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嬴成蟜,因为嬴成蟜说的很有道理,但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想着坐在王位上,每日忙忙碌碌的嬴政,再对比每日无所事事的嬴成蟜,盖聂道:“公子与陛下之差别,在于不为王也。公子若为王,练剑就可由五个时辰变成八个时辰,十个时辰。”
十个时辰,你怎么不去死啊!
嬴成蟜呸了一声,道:“你做个人罢,你比996都牛皮,资本家见你都得叫大哥。”
两人说着话。
穿着黑色甲胄,上有两只骷髅的章邯随着先前离去的郎官,到了。
“拜见长安君。”
章邯低首俯首,不等嬴成蟜回话,就收手直立。
嬴成蟜上上下下打量章邯甲胄,眼中很是满意。
“看来章郎中令很喜欢这套甲胄。”
这套甲胄是嬴成蟜送给章邯的,是嬴成蟜按照记忆中《秦时明月》动漫中章邯所穿甲胄复刻出来的。
本来他还想训练一批人给章邯做影密卫,被始皇帝以和暗卫职责一致给拒绝了。
“只恨未有影密卫伴身。”
章邯道。
一句话说的嬴成蟜眉开眼笑,指着章邯冲盖聂道:“学学学学,什么叫说话的艺术,章郎中令比你强多了。”
舔狗。
盖聂心想,不理不睬。
笑了一会,嬴成蟜拍着身边石凳对章邯道:“来,坐下说。”
章邯拱手称谢,坐在嬴成蟜身边。
“章郎中令,你能坐下,盖聂不能坐下,你可知为何啊?”
因为这厮不会说话。
章邯心念,口上却说:“章邯不知。”
“那你知不知道,这么大的药味是哪来的?”
虽然嬴成蟜脸上的笑容一直没变,但章邯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危险信号。
“是从盖先生身上散发。”
昨夜盖聂被杖责二十,没有一丝折扣,打的血肉模糊。
药味来源,就是敷在盖聂臀部上的药物。
章邯知道,嬴成蟜是告诉他,盖聂不能坐下,是受了二十杖责。
“盖聂被打,你没有被打。盖聂无法坐下,你却能坐下。本君觉得,这很不公平。本君想打你二十杖责,你意下如何?”
“不必。”
章邯还没言语,盖聂先行说话。
嬴成蟜凌空虚指点着章邯,冲盖聂笑道:“本君在问章郎中令。”
盖聂沉默不语。
章邯沉默不语。
依然纠结要不要告诉始皇帝,嬴成蟜和盖聂编排始皇帝的值守郎官额头沁出冷汗,没心思再胡思乱想。
他现在想逃离这座廊亭,换到别处值守。
郎中令章邯,是郎官的最高上司,在郎官们心中地位极高。
位居九卿的章邯,被嬴成蟜问能不能杖责二十,没有出言反对,而是沉默不语。
这幅场景,让值守郎官吓住了。
郎中令大人,怎么好像很惧怕长安君……
沉默数息,章邯低着头,嗓音沉重地道:“盖先生是不敬陛下被杖责二十,不知章邯受这二十杖责,其名为何。”
“莫须有。”
嬴成蟜淡淡地道,看向站着大气不敢出的值守郎官。
“你来执行,也不用去找廷杖了,就用戈好了。”
青铜长戈一大半尾部都是棍状,当做廷杖来用也没什么不可以。
值守郎官一哆嗦,看着章邯,不敢言语。
莫须有,莫须有。
连编个名字都懒得编乎?
章邯自嘲一笑,伸手解开甲胄。
沉重甲胄被他随手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埃。
郎中令自行趴在嬴成蟜面前石桌上,猛然一声厉喝:“来!”
值守郎官一咬牙,横握青铜长戈。
站在章邯身后,以尾部青铜棍柱击打章邯屁股。
啪~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廊亭中回荡一圈,飘出廊亭,在方圆数十米范围内游逛。
在这个距离内,有着十余名郎官。
听到声音,纷纷在脑海思索。
谁被杖责了?
听这声音倒是下手不重。
杖责这种事,可轻可重。
郎官们几乎都能掌握其中分寸,知道怎么打声音响大力道轻,怎么打声音小力道重。
只要一听杖责声音,这些郎官们就知道这次下手是重还是轻。
他们站姿不动,但是目光却都瞟向声音来源处。
当看到石桌上趴伏之人身边地上,是那身标志性的黑色骷髅甲胄。
当看到坐在石凳上的人,是嬴成蟜而不是始皇帝时。
郎官们尽皆震惊难言。
郎中令大人,不是被陛下杖责,而是被长安君杖责了?
还好长安君不解此中门道,郎中令大人不会受什么罪。
啪~
啪~
啪~
……
一下有一下响亮脆响,有节奏得在八角廊亭八个角转圈。
没多久,二十杖责就击打完毕。
施行的值守郎官大汗淋漓,脸色霎白,双腿发软站立有些摇晃。
倒像是他才是那个受杖责的人。
章邯双手撑着石桌,正要爬起。
“再来二十。”
嬴成蟜淡淡地道。
章邯双手一停,想抬头怒视嬴成蟜。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松力,重新趴在了石桌上。
“来!”
得章邯命令。
值守郎官咬牙,再次以青铜长戈尾部击打章邯。
啪~
又是一声与方才那二十声一般无二的清脆声响。
“用力!”
章邯厉声喝道。
他知道,他只能不打丝毫折扣地受这二十杖责。
不然嬴成蟜不会满意。
值守郎官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嬴成蟜一眼。
嬴成蟜捕捉到他目光,送上了一个善意的微笑。
值守郎官立刻低头,盯着章邯的屁股,心有惊惧难言。
闭眼酝酿两息。
值守郎官睁眼。
青铜长戈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其尾部再次落在了章邯臀部。
啪~
这声音,和前面二十一下不一样。
很是沉闷。
附近郎官们看着廊亭中间,执行杖责的值守郎官眼中一凝。
这小子怎么真打?
郎中令大人到底犯了什么错,二十杖责还不够。
随着杖责继续,一丝血腥气自章邯屁股上散发开来。
章邯臀部洇湿范围由大拇指大小,很快就变成拳头大小,最后连成一片,再没有哪里是干的。
由于章邯甲胄里面穿的是黑衣,所以看不出那洇湿的是水还是血。
又是二十杖责过去,章邯脸色霎白,和值守郎官的脸色一样。
值守郎官将长戈杵在地上,低着头大口喘气,身前阳光忽然被挡。
值守郎官一打哆嗦,不敢抬头,呼吸渐渐平缓。
就听见一个很是和善,略带笑意的声音,自其面前响起。
“还差一下。”
值守郎官心神一吓,双膝一软向后一倾,手中长戈没拿稳倒向右侧。
走到值守郎官身前的嬴成蟜,一只有力手臂扶住值守郎官,另一只手抓住青铜长戈。
值守郎官站定脚步。
“多谢长安君,大人。”
“打了这么久都打累了,最后这一下让莪来罢。”
不等值守郎官言语。
值守郎官双手才能挥舞起的丈许青铜长戈,嬴成蟜单手就抡起来了,还在空中划了一个大风车。
长戈带着风雷之音,冲着裤子下摆滴红色血水的章邯臀部迅猛下冲。
章邯闭目咬牙,全身绷紧。
听声音,他就知道这一下能要了他半条命。
他能躲,但是他没有躲。
一直关注这边的郎官们则个个心有骇然。
既骇然于嬴成蟜的惊人臂力,也骇然于嬴成蟜下手之狠,全然是奔命去。
这万众瞩目的一下,没有造成任何声响。
如彗星坠落的青铜长戈停在了章邯臀部一寸处。
长戈所携带的疾风,吹得章邯下摆猎猎作响,血液密集抖落成一摊。
当啷~
青铜长戈坠地声清脆悦耳。
“踹一脚打一拳这都无所谓,二十杖责,过了。告诉皇兄,让他别犯病。”
嬴成蟜声音不高不低,足够廊亭内所有人听到。
值守郎官面色惨然,不敢言语。
听到嬴成蟜说出这些话,他觉得自己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诺。”
章邯沉声应道。
“待不下去就回家,走了。”
嬴成蟜拍拍盖聂肩膀。
“这里不能成为公子家乎。”
盖聂冷硬地道。
“宫中王,笼中鸟,争个什么劲?”
盖先生,长安君想谋反!
我要告知陛下!
我要告知陛下!
值守郎官眼中,火苗迸现,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兄弟,还能走路乎?”
嬴成蟜一句话,让低着头,眼神火热的郎官吓了一跳。
他急忙低着头,道:“能走,能走。”
“那领我去找我大侄子。”
“唯。”
值守郎官虽然心中焦急不已,却不敢在此刻违背嬴成蟜的命令。
颤颤巍巍地捡起地上青铜长戈,带着嬴成蟜走向大郑宫,去寻太子嬴扶苏。
值守郎官心急如焚,想以最快时间去报告始皇帝要谋反。
他怕他晚到一步,没有首报之功,人头落地。
他一路脚步,明显比往常快了许多,但他自己不知。
一刻钟后,值守郎官,嬴成蟜,就站在了大郑宫宫门前。
“大侄子,大侄子我来看你了!”
嬴成蟜没要人禀报,扯着嗓子在大郑宫宫门口就喊开了。
不一会,太子嬴扶苏推开宫门,拱手俯首。
“拜见叔父。”
“不错不错,总算不弄那繁琐古礼了,形式主义没有用,心意到就行。”
“叔父说的是,请随扶苏入内。”
值守郎官本想在嬴成蟜进大郑宫后,就跑去章台宫禀报始皇帝。
但嬴成蟜却随着嬴扶苏进宫,而是抓着值守郎官的胳膊,扯到嬴扶苏面前。
“这个兄弟我看挺机灵,随你去上郡如何?”
嬴扶苏听了嬴成蟜对值守郎官称呼,眉头一紧,转头看向值守郎官。
我叔父能随意叫,你怎么也敢应?
但值守郎官毫无反应。
一是低着头看不到嬴扶苏表情。
二是心神一直都放在去章台宫告密上,没反应过来,这不是嬴成蟜第一次叫他兄弟了,他刚才也没反应过来。
事关他生死大事,哪有心思想别的。
嬴扶苏等了两息,见值守郎官没反应,身子还一直在颤抖不已,似乎受到过剧烈惊吓,心知这其中必然有异。
“看着不甚机灵,但既是叔父所言,扶苏便带去上郡好了。”
“我不去上郡!”
值守郎官一声怪叫。
叫声之大,让嬴扶苏本就皱起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太子息怒,长安君大人息怒。我家有老人要侍奉不能离家太远,我不去上郡,我不去上郡。”
值守郎官也知道自己失态,立刻拱手俯首,他强自镇定,态度异常恭敬地道。
但他语速极快,话语够黏连,依然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去上郡才能活,家中老人我会找两个仆役为你侍奉。”
嬴成蟜认真地道。
但值守郎官根本不信。
值守郎官认为,嬴成蟜是要杀人灭口。
他觉得他走后,不是死在上郡路上,就是死在上郡,家中老人也会被嬴成蟜害死。
是以连声拒绝,死命不从。
“那便算了,你回去罢。”
嬴成蟜没再强求,拍拍值守郎官肩膀。
值守郎官如释重负。
对嬴成蟜,嬴扶苏行礼告退。
转身之后,在大郑宫宫门前这几步还是很正常。
走了有百来步后,马上以最快速度跑去章台宫。
几个时辰后。
章台宫什么风声也未传出。
咸阳宫内,没了一个郎官。
大郑宫内。
在嬴扶苏的追问下,嬴成蟜告诉了嬴扶苏廊亭内发生的事。
嬴扶苏听过后,就要去将那个值守郎官追回,为嬴成蟜所阻。
“叔父,此人若不随我去往上郡,必死无疑,父皇不会让其活着。”
“是啊。”
“那叔父还拦着扶苏?”
“他要寻死,干你甚事。”
嬴扶苏双目一凝,道:“叔父,此人虽然非你所杀,却是因你而死。你三言两语说没其性命,此事不与我有关,却与你有关。”
“我带没带他来找你,告诉没告诉他跟你去上郡才能活命?”
“叔父既然想让其活命,就不该此刻阻拦扶苏。”
嬴成蟜呵呵一笑。
“我确实不想让他死,也已经弥补了我的过失。随你去往上郡,再回咸阳他至少官升三级。但他不信,那便随他去。良言难劝该死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嬴扶苏身形缓缓坐下,道:“叔父是要教我什么。”
“呦,有进步,都知道我是在铺垫了。”
嬴成蟜满意地拍拍嬴扶苏脑袋,笑道:“不要把担子背的太重,你是人不是鬼神,更不是救世主。你本性太过仁义,这一路又有淳于越在你身边胡言乱语,我真怕你又回到老样子。”
嬴扶苏苦笑。
上次嬴成蟜在温泉里和他讲,他老师淳于越居心不良,嬴扶苏还有所怀疑。
这么些天过去,嬴扶苏在始皇帝对其完全开放的大秦情报下,对于淳于越和儒家,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他知道了淳于越并不是他所知道的淳于越,儒家也并不是他所想象的儒家。
此刻再嬴成蟜再次与他言说这件事,他却是一点反驳都说不出来。
“看样子你好像知道了不少事情,那我就不用多费唇舌了。韩非,李牧会随你一同去往上郡。内事不决问韩非,外事不决问李牧。”
“但不要言听计从,一定要思考。你是首领,不要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其实我本来想暗中刀了淳于越,一劳永逸。”
“还是皇兄劝阻了我,跟我说不能再刀人了,治理国家要讲法,刀人不合法。还说你是他最棒的儿子,绝不会再为淳于越所迷惑。”
始皇帝劝阻嬴成蟜是真,禁止嬴成蟜以暗卫刀人也是真。
但始皇帝可从没说过什么最棒的儿子这种话,最后那两句是嬴成蟜编的。
想让始皇帝说出这种话,那可得等年头了。
嬴扶苏眼中半是激动,半是怀疑。
激动是得到了父皇认可,怀疑则是父皇真能说出这种话?
嬴成蟜一眼就能看出嬴扶苏在想什么,赌咒发誓地道:“若我刚才所言尽是假话,天打五雷轰!”
嬴扶苏幽幽地道:“叔父可否重新发个誓,就以父皇夸我的那句话。”
嬴成蟜一个脑贴就打过去,拍在嬴成蟜脑袋上,笑骂道:“我逗你开心!你小子想让我死是罢!”
嬴扶苏捂着脑袋,勉强笑道:“我就说父皇不会说这种话。”
“你父皇就是嘴硬,他心里说的,叔父听见了。这次去上郡,多带一些兽皮,那地方冷啊……”
嬴成蟜絮絮叨叨,坐在大郑宫和大侄子说了半个时辰,想到什么说什么。
像是一个儿子明日要远行,心中放心不下的老父亲一般。
嬴扶苏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哎呦,差点忘了件事。你这次走把李由带着,就是李斯长子。记住,千万别让这小子死了。”
“李斯为这小子毫不在意颜面,对这小子是当接班人培养的。你绑住李由,就是绑住李斯。”
“继位时有李斯辅佐,我和你父皇都死了你也稳得住。”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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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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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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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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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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