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却不在居处,但仆婢们一见十一娘,不需多问便将人直接带去暖阁,这里烧着火墙,屋内还设着炭盆,榻台上铺着又厚又软的绒毡,除去周身累赘才不惧阴寒刺骨。
十一娘才除靴入内,就听见一声“阿姑”的轻呼,薛昭乐呵呵地迎上前来。
就算富贵人家,到了冬季也多是在卧憩处才设暖阁,不过薛陆离因为重伤后身体一直不好,往常他看书待客的地方便多设一间暖阁,今年天气冷得急早,连薛昭都不耐寒凉,这时也在暖阁里读书描帖。
“阿耶去见曾祖父,嘱昭儿在屋子里练字。”薛昭说了一句后,又立即将十一娘拉去案几前,让她看刚刚写好那五十个墨字:“可不是昭儿偷懒,认认真真完成了,阿耶还未归来。”
十一娘称赞了薛昭两句,便让青奴将她准备好的两双一大一小水貂护膝取出,一双替薛昭围上:“今年天寒,可不能大意,不能嫌这累赘就懒得带,这皮子最是轻柔,即便是习武也不会碍事。”
“阿姑真好。”薛昭十分领情,又拿起另一双来看:“这双是给阿耶?可是阿姑亲手缝制?这针线可真好。”
十一娘:……
“你这年岁,知道针线什么叫好,我可不善女红,这是青奴手艺。”
倒不是十一娘自谦或者有心避嫌,她是的确懒于针凿,莫说缝制裘皮这等高难度,绣个香囊都让人看了憋不住笑。
薛昭便一本正经礼谢青奴,慌得婢女连忙还礼:“小郎君快别如此,折煞婢子,婢子不过是废了手工,小娘子为了寻这两块皮子却花了不少心思。”
见薛昭又要谢她,十一娘将人扶住,原是要考较一番侄子学课,哪知却被薛昭抢了先:“阿姑弹琵琶我听。”又立即起身,到架子上翻找出一个卷轴来,铺在案几上:“阿耶这些日子得闲就在上写记,我问后才知是琴谱,是阿耶亲自谱成,阿姑快弹与我听。”
十一娘目光落在这卷琴谱上,却是微微一怔。
《燕歌》?她记得当时豆蔻年华,便蛊惑着陆哥自谱一曲,就是此曲,可数载过去,尽管陆哥已经谱成不少琴曲,这一首却一直未曾谱成,她偶然想起来,问过一回,陆离只说不尽如人意,还待完善,结果直到她殒命,也没听过陆离真正意思上这首初作,不想他一直不曾忘却,直到如今,许是觉得如意了。
便照着琴谱弹奏起来,起初节奏缓平时还好,过渡也还勉强,不过到急昂时一连串轮指技法,十一娘至今仍未熟惯,就显得尤其吃力,又转为缓沉,竟一时失控而不能继续,她不得不停手,看着发怔的薛昭,摇头一笑:“曲子太难了,阿姑技法还待精练。”
薛昭倒也诚实:“我说怎么听来,不是那么悦耳……”
却忽听门响,陆离笑着入内。
他已经在暖阁外站了一阵,听见十一娘力有不逮时便想阻止,可不知为何已经扶在门框上的手总是无力拉开那道门扉,就这么僵怔着。
他想起那一年,少女微仰着面颊提议:“陆哥莫如亲谱一首琴曲,琵琶瑶琴合奏,我与陆哥联弹。”
数载以来,用尽心思意欲谱成唯一这首琴曲,却一直未曾让自己满意。
直到她嫁入东宫……残曲一置又是数载,既然世上已经无人奏应,此曲谱来何用?
也就是四年之前,得知她得以新生,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才开始续谱残曲,前些日子终于谱成,也没想过要告诉她,然而今日,却被她先一步发觉。
可是她似乎忘记了,应以瑶琴联奏。
陆离正要开口,却又有一人紧跟入内,急急唤了声:“六弟。”这才发现十一娘,颇为尴尬一笑:“十一娘来了。”
十一娘当然认得这人,薛谦长子薛齐光,她礼见道:“三哥。”
薛昭也紧跟见礼:“世父。”
已经年过而立的薛齐光面对着两个尚处总角的孩子,大显踌躇,满腹的话似乎都被憋在胸腔,面颊竟都有些微红。
十一娘抿唇轻笑,三哥还是这般急脾气。
还是陆离为堂兄解围,他先是交待仆婢将薛昭带去居卧:“我要教你阿姑弹琴,你先背习论语,一会儿考较。”待十一娘也示意青奴、碧奴退下后,陆离才冲齐光一揖:“三哥不需多言,我并未放在心上,三哥还是先去劝慰世父,转告咱们与祖父商量之事。”
薛齐光见堂弟心平气和,真不像有半点怨气,这才没有再着急分解,还了一揖,转身离开。
陆离跽坐下来,见十一娘意欲询问,却轻轻一笑:“五妹多久不曾弹抚瑶琴?”
十一娘不知陆离为何会有此问,稍稍一怔,想了一阵才答:“许久不曾弹抚,怕被人听出端倪。”
“今日与我合奏如何?”陆离说完转身,从身后瓷瓮里抽出一卷纸轴来,铺于案上:“这是《燕歌》瑶琴曲谱,凭五妹记力,一刻足够。”wWW.ΧìǔΜЬ.CǒΜ
十一娘虽然只带了琵琶,不过这间暖阁原本就备着瑶琴,不需再废周章,因而在她看记琴谱时,陆离步于琴案前,先演奏一遍《燕歌》,以加深十一娘印象。
他的指尖拨抚丝弦,目光却频频看向跽坐不远的少女,此时容颜,似乎与记忆中那张从不曾淡忘的面貌逐渐重合,而在琴声幽漫中,那些他冰封心底不敢触碰的往昔,这时又浮现眼前。
甚至不需要去回忆。
就如此自然的呈现。
她看记琴谱时的习惯还与重前一样,专心致志,因而他并不担心她这时会被琴音吸引向他看来,发觉自己眼里的情绪。
渥丹,我们从未合奏一曲,我曾为这遗憾痛悔,懊恼当年不应如此计较完美,抚琴者若是不在,曲子再好,又有何用?
所以今日,我忍不住弥补这一遗憾,这首琴曲,只属于你我。
长指勾出最后一个音符,陆离已经掩示好眼中情绪,平静的目光与十一娘对视着。
他看见她轻吁口气,唇角扬起如释重负般的笑容:“四年未碰瑶琴,不瞒陆哥,我是真没从前自信,好在听你抚奏一遍,可勉力一试。”
陆离微笑:“无论过了多久,有些事物记得便是记得,不会生疏。”
这一语双关的话,却没让聪慧敏锐的十一娘听出别样意思,她笑道:“但愿如此。”
双膝跽琴案,四目交会意,琵琶先拨响,瑶琴后奏应。
起段轻而缓,仿如春将晚,红雨漫漫下,香流淌淌远。
忽而音渐急,骤然风雷剧,狂低千树摇,暴涨万浪起。
不再温柔乡,分明生杀场,铁骑追狼烟,吹角震川疆。
铿锵收沉缓,依若春将晚,花下人不在,水畔余冷盏。
一曲尽,十一娘怔怔许久,好容易才平息心情,她不由大声称赞:“陆哥所谱此曲,若为世人听闻,又是一曲千古称颂。”
陆离也笑,可那笑容有些恍惚苍白,他仍抱着琵琶,指尖却已被敞袖遮掩,一开口,话题也不在琴曲上。
“五妹,我世父仍然坚持力保刘渡,我不能说服他。”
十一娘的心思也立即收敛,想到早先薛三哥满面歉意,问道:“世父可是怪你多疑?”
陆离摇了摇头:“五日前咱们商议后,我本想立即知会大父,大父却因受凉病倒,略等了两日,刘渡一案却有新进展,司天丞上谏,天象异变,长安九月飞雪,为冤禁忠良之兆,故,世父与冯伯璋上本,恳请圣人慎视上天赐警,释放刘渡。”
居然这回天象异变让刘渡成了受益者?可真是出乎意料。
“圣人准了?”十一娘问。
“虽然韦、毛二人坚持反驳,然,圣人已准世父与冯伯璋所谏,许就在这三、五日,刘渡便会无罪释放。”陆离苦笑:“世父已然被冯伯璋拉至同一阵盟,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我之质疑,说我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畏头畏脑难成大事,他已经在与冯伯璋筹划,借刘渡案,追究谢饶平构陷之罪。”
“舅祖父如何看待?”
“祖父倒还相信我,对于早铺后路以防祸及满门之事也十分赞成,相信世父虽然固执,也不会反对。”
十一娘这才松一口气:“如此,就要依计行事了,刘渡死活太后固然不会放在心上,但坚决不会容忍有人削弱她之臂助,眼下谢饶平对太后还有作用,不到弃子之时,太后必保谢饶平,那么就一定会铲除谢毛之敌对,若待太后动手,做什么都迟了,只有预早……或许才有作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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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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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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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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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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