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湛此时已经满足了乔装脱身瞒人耳目的好奇心,因为不再被突厥兵勇约束手脚,虽心中大感痛快,也兴奋于养精蓄锐等待决胜时机大展拳脚,不过这样的等待越发显得漫长与煎熬,他这时还不能抛头露面,只好憋屈在这所宅院,这日十一娘出门,陆离也通过密道往宣扬坊别苑,与京兆李好几个知交谋划夺城大计去了,剩他一人在此,更感百无聊赖,暗自梳理了一回诸多部署,并没有找到纰漏疏失之处,倒觉得自己成了可有可无之人,很有些价值观受挫的矫情,于是正把翻找出来的美酒,坐在一棵桂花树下唉声叹气的浇愁,听明白了十一娘这场抱怨的由来,顿觉晋王殿下的酣畅淋漓实在引人羡慕。
他干脆把身体一横,毫无正形的躺倒在苇席上,屈着手肘撑着头,斜挑了眉眼,这形态落在碧奴眼中,这些年来越发稳重的婢女都忍不住微抿了唇角忍俊不住:唉呀,真是一位醉潘安。
不过碧奴也意识到贺郎君斜睨着她不转眼,坚决不是唐突调侃,极其自觉地避开,留下王妃与这位私话。
贺湛方才懒洋洋说到:“五姐还是这般不懂风情,殿下亲自来袭春明门,哪里是为挑衅奇桑,分明是用这方式,暗示五姐,殿下如此神勇,必定战无不胜,有殿下全力配合,五姐更该胸有成竹,殿下这样做,分明就是为了让五姐安心,这调情方式别具一格,普天之下,大约也只有殿下能够作为,五姐呀五姐,你这回总算嫁对人了。”
十一娘外出一趟,应酬刘氏等人好番阿谀奉承,本就口干舌躁,这时又还不及揭去面上伪装,看着案上的美酒不由眼馋,她也不另备杯盏,持那执壶就想痛饮,被贺湛这番话,险些没有呛喷出来,重重把执壶一放,瞪着眼大没好气:“若真如你所言,殿下便更加荒唐,更应责改。”
“殿下若真为挑衅奇桑,何不用真面示人?蛮夷兵勇又不认得他,他甚至还需大吼一声报明身份,然而却仍然扮作先锋少将秦八郎,如今长安城中,又有多少人知道秦八郎就是殿下呢?也只有五姐能够心知肚明,这还不是为了调情?”贺湛仍然斜卧着:“要不,五姐与我作赌如何,若我判断正确,五姐便将碧奴赏给我好了。”
十一娘大怒:“十四郎,你这还真是陋习不改,当初垂涎沉钩,便遭阿姑喝斥,你竟不知悔悟,我真为婉萝不值,你们这场姻缘,虽说是媒妁之言,你可别忘了当初阿姑与我都不赞同,都劝你不用委屈心愿,是你坚持要娶婉萝为妻,这些年来,婉萝为你生儿育女,你竟还敢背信弃义,你摸着自己胸口,问问良知何在!”
贺湛自然看出王妃这回是真怒,但却仍然吊儿郎当:“我就晓得,五姐从来厌恶姬妾成群。”忽然举起手臂,挡开十一娘的巴掌,贺湛这才讨饶:“我讨沉钩也好,碧奴也罢,确然是为怜香惜玉,五姐别把我想得那般龌龊,她们虽都是婢女,然而论才貌气节,莫说胜过多少闺阁,连男子也要甘拜下风,但她们跟着阿姑与你,只能此生孤寂,我知道她们都是忠心耿耿,必定发誓宁愿终生效力,你们也信以为真,可青春年华就此辜负,将来只能孑然寂寞,当真就能无憾?五姐,我只是想替碧奴寻一位良人丈夫,不也是为了替你分忧解难嘛,至于横眉立眼,把我看作登徒子,我都多大了,你还当我是个纨绔子弟呢,我有这么荒唐浪荡?”
“看看你这行事,哪有一点正经,贺澄台,你也知道即将不惑之年,放浪形骸也得收敛起来。”十一娘的确觉得心累。
贺湛哈哈大笑,倒是坐正了身形:“我虽唤你五姐,那是习惯使然,其实早就看穿你,仍然如个懵懂少艾,瞧瞧,三两句打趣话,你就恼羞成怒,还端什么长姐架子,一点也不稳重。”
“你这是不服管教了?”十一娘气得就要掀“脸皮”:“别忘了我还比你长着一岁,仍然当你一声阿姐。”
“有本事你问碧奴,我与你究竟谁更年长?”贺湛嘻皮笑脸:“晋王妃,纵然本郎君眼下依然风流倜傥,世人谁不知我年长你十余,你还敢说你比我年长一岁,碧奴信否,殿下信否,天下人信否,十一妹呀十一妹,这亏你吃定了。”
说完正襟危坐,轻哼一声:“兄长教诲,十一妹聆听便是,贺烨不比贺衍,我不论你有无想过将来,至少得顾眼下,晋王烨乃帝星确定无疑,十一妹与他多年相处,当然也明白他不易糊弄,我看得出来,晋王对十一妹的确情深意厚,十一妹却只当他乃君上,界限分明,我是男子,比你更知男子内心,没有谁愿意痴情错付,终生以热心肠去暖一副冷肝肺,晋王烨击败奇桑,登极九五指日可待,届时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他不会再始终屈迎你,越是渴望你真情相待,便越是在意你一言一行,当付出不得回报,不满与嫌隙迟早滋生,帝王不会有太多耐性,尤其殿下,他不是名正言顺登位,这就注定面临更多挑衅阻绊,十一妹不愿报之真情,迟早会被殿下勘穿,故而你若真不忘初衷,这时就必须调整心态,我虽愿意助你,但我不希望你们帝后争执再生动乱,恶战连年,社稷江山都再经不住折腾。十一妹,你必须考虑日后如何与殿下相处,记住,不是迎合帝王,而为你夫君。”
“你们都在提醒我报之琼瑶,可我的确做不到。”十一娘怔怔看向贺湛,她这时的确觉得茫然:“我骗不了他,不敢骗也不想骗,如今我只能以臣子之义作为回报,我之所求,从来仅限为裴郑二族翻案,我是带着目的接近他,从来没有疏忽若他成为阻碍,我便会与他拔刀相向一决生死,十四郎,你告诉我,怀着如此心情,我怎么做到真情相待?”
贺湛却已经明白了,但并没有显露出来,说道:“这有何难?譬如日后与殿下重逢,十一妹问一句殿下亲自出马袭击春明门是何目的,甚至将你早前那番报怨,再当殿下面前报怨一回,殿下便能心领神会。”
其实他不是教十一娘如何取巧,做为旁观者,贺湛甚至比陆离还更加明智,他洞穿十一娘其实已经对贺烨另眼相看,不过十一娘太过重视男女之情的专一,她根本不愿接受良人姬妾成群,必须依靠小心翼翼维持的夫妻之情,她这两世,坚定的是忠贞不渝,这不是出于礼教形式,而是指向真实的内心,既情投意合,便必须不移不弃,她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并无要求,因为那已经不能归结于两情相悦。
她从来是清醒的,知道这样的契合可遇不可求,所以她虽然有此信念,却趋于流俗。
裴五姐,是将亲情、友情,乃至于君臣之义,看得更比男女之情重要百倍,因此世道礼法便是如此,亲情讲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虽尊卑有序然而相较对等,友情便更注重肝胆相照推诚布信,就算君与臣,也有仁义之约,唯独/夫妻,丈夫可以左拥右抱贤妻却必须三从四德,礼法从来不会谴责男子纳妾,但女人纵然地位尊贵,一旦红杏出墙,多少会受议论诋毁,更别说女子不许丈夫纳妾,就算尊贵也会担当妒悍之名,但男子呢,只要不是宠妾灭妻,谁管他是否背负海誓山盟移情别恋?ωωω.χΙυΜЬ.Cǒm
男女之间地位本身就不平等,女子怎么可能要求男子从一而终?所以明智的女人,都不会轻易付出自己的爱情,变成被流俗谴责的悍妇异类,可做到明智又何其艰难。
贺湛知道莹阳真人,他的阿姑,被他视同生母的亲长,何尝不懂得“世间难得痴情郎”的道理,到底遇上了一个林霄上,为此孤寂独生,这样的付出却从未想过回报,世人多赞莹阳通透,但贺湛与渥丹却知道阿姑的寂寞苦楚,世人也赞林霄上坚持婚约的做法值得推崇,然而贺湛与渥丹却从来对林霄上不以为然,因为他们明白这段感情不是阿姑一厢情愿,而是林霄上违背了真情,屈从于礼法,他们不会因此谴责林霄上,但他们会替阿姑不值。
所以贺湛明白当年的渥丹,早早已经对爱情绝望,所以随波逐流,懂得怎么做一个妻子,甚至太子妃、皇后,却无法倾尽所有的爱上一个人。
然而相敬如宾的婚姻,有时同样寂寞如雪。
如有可能,贺湛仍然不希望他的裴五姐再蹈阿姑覆辄,所以他曾经一度撮合陆离与五姐,这时经陆离判断,再经自己的观测,贺湛相信晋王烨也许值得渥丹尝试付出。
对爱情心怀信仰的人,其实一直存在热情,无非是被理智冰封而已。
贺湛更加明白的是,如果一切顺利,渥丹再度母仪天下,内闱与外臣之别,他们也许再难交心,只有贺烨,才能成为渥丹的坚实倚靠,代替他们这些亲友,不离不弃的陪伴身旁。
他想看渥丹幸福美满,当他们都必须疏远的时候。
孤军奋勇,从来不是一个人的美满归宿,无论男女。
然而十一娘显然并没将贺湛的劝言引以为重,她又再度顾左右而言他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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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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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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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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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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