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有伤兵被抬扶到内关,这时寒风凛冽,然而他们便躺在空敞敞的地面,呻吟声比厮杀声更近,有人因为伤势过重死去了,十一娘觉得自己能够清楚的看见他们瞪大的双眼。
她从前并不能真正体会这些,这么多人死去,这么多人再也无法与亲朋团聚,他们甚至不知自己付出生命是否具有意义,这些人的名姓不可能个个载入史册,他们的遗体,甚至也不能让亲朋再看一眼。
就这样死了,默默无闻,至多换得那可笑的补恤,能让亲人在这一段时间之内过得更加轻松一些。
十一娘挪了一挪步子,竟险些栽下城楼,艾绿眼疾手快将她扶住,焦急说道:“王妃,你必须要睡觉了!”
只用几息,十一娘便稳住了步伐,但她甚至没有力气多说一个字,她只是摆脱了艾绿的掺扶,一步步走下城楼,走到那些伤兵中去,她恳请医工们教她怎么给士兵包扎,她学医工的姿势,半跪着,不管那些伤口多么血肉模糊狰狞可怕,她只顾着仔仔细细的上药包扎,她低着头,专心致志,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字言语,可是心里却暗暗懊悔着,她早就该这样做了,而不是站在城楼上观望。
王横始不能说服王进谷,云州不会有援军,还有五日时间,也许才会有真正的援军赶到,但十一娘明白苇泽关已经坚持不了这么久了,她甚至已经许久没见到贺琰与白鱼,不知他们是否已经战死,就连阮岭,昨晚出关后也没有一点消息送回,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十一娘彻底陷入了恐慌。
“王妃,苇泽关不会失守,必定不会!我亲眼看见,徐校尉及贺郎将联手,将安东军一员校尉斩杀。”
那个肋骨被马蹄踩断,手臂也被箭矢洞穿的士卒竟还安慰十一娘。
“当真?”
“当真!”士卒的眼睛闪闪发亮。
十一娘不由也勾起一抹笑容。
三日之前是她安慰这些士卒,三日之后,承诺的援军久久不至,这些士卒却反过头来鼓励她。
“苇泽关不会失守!”不知是谁附和一句。
越来越多的附和,越来越高昂的信念,一声声震耳欲聋。
——报!
长长的一声,震碎了信念,顿时让这片广场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急跑而来的斥候身上,他帽子上的红缨被北风猎猎吹起,纵然此时只有黎明时苍郁的晨光,那一抹血色却异常刺目。
十一娘只觉这一刻几乎不能呼息,似乎眼睑上的压力全都挤重向心口,她害怕听到噩耗,她这时无比真实的恐惧着,所有都将结束了,死去这么多人,还是无法阻止安东军的侵入,二十万铁骑会踏破晋朔,踏破她所有的努力,踏破她一切希望,在意的不在意的,都将毁灭于这场战争,奇异的是她现在一点不想苟且偷生,她想如果注定就是一败涂地了,那么,死在这里就好。
祖父祖母,阿耶阿娘,还有我的兄弟姐妹,陆离、十四郎,我已经尽力了。
也不知道为何,十一娘这时的心情奇异般的平静了,但这种感觉异常熟悉,她想起渥丹临死之前,大约也是这样心如止水。
可是她这回等来的并不是死亡。
十一娘甚至没有完全听清那斥候究竟说了些什么,苍蔼深处,一骑一人已经抵达,白袍青年虽经急行,看上去却并无风尘倦色,只两鬓稍染一些霜意,然而长眉飞展,依然不减恣意风发。
“王妃,横始率三万部,来援苇泽关之危!”
欢呼雷动,乍然四起,仿佛这一刻,大周军队已经获得这场生死之战的胜利。
十一娘却觉得此时此刻的耳闻目睹,是那样的虚无缥缈,让她无法相信云州援军是真真正正到来了。
待再一次暂时逼退安东军的猛攻,十一娘问王横始:“王都督不是不赞同出军么?”
“大父不赞同,所以我才只能带来三万部。”很显然,王横始这回是违逆了祖父意愿:“我知道若非苇泽关当真危急,王妃不至于向我求助,没有那多时间劝服大父,我便领着我这一部亲卫赶来苇泽关,王妃放心,大父恼怒虽不能免,却还不至于重罚我,顶多回到云州,挨一顿刑杖而已,我已经习惯了。”
“可这个人情,我算欠得大了。”十一娘破天荒对王横始说起真心话。www.xiumb.com
“不算人情。”这时已是正午,日照苍白,雪袍青年脸上还染着敌人的血液,却笑出两排闪亮的牙齿:“早就想着和安东军真真正正打一场,刘洪元可是潘博手下第一大将,若我能够斩下他项上人头,也是此生一大快事。”
“王郎将,若你真能斩杀刘洪元,我必为你请功,你可愿为大周异姓王?”十一娘这话并非试探,此时此刻,她是真的希望能与王横始化干戈为玉帛。
王横始显然一怔:“异姓王?”转而哈哈大笑道:“可惜王妃不是韦太后,这请封也就罢了。”
“大周现今既连异族王都有三人,也不会计较再多一个异姓王。”
“多谢王妃美意,不过横始习惯了自由自在边关风狂,并不愿意被困在长安城那市坊之间,整日与纨绔膏梁花天酒地呢。”白袍青年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王妃操劳数日,眼下可憔悴得不像样,快些趁着空闲歇息去吧,作战之事交给我,必不会让王妃失望。”
十一娘目送那白袍乌甲,铁帽朱缨远去,渐觉视线模糊,不是因为泪水,而是因为她实在,认真,的确太疲倦了,她甚至没有力气步行回营房,坐在肩與上便沉沉睡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只记得睁眼之前做了一个噩梦,她的身后似乎有千军万马追赶,然而膝盖却没有力气,冷厉的刀锋向她头顶压来,突然就清醒了。
可眼睛睁开,身子坐起,脑子里却还乱轰轰混沌沌,耳边似乎有厮杀之声仍在高昴,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虚实真假。
就连那声“来人”,她喊出来,耳朵却仿佛并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艾绿快步而入,紧跟着便塞给十一娘一封密函:“是太后令信!”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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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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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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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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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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