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质卓然的男人缓缓从一侧房屋内走出,房门打开,发出熟悉的碰撞声。
饥饿完全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步子依然闲适、放松。
陆冰烨来到树桩前,拈起已被晒干的画。
画面中,小小的房屋扭曲,显出古朴的意味。房屋一侧,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格外醒目。
他的愿望,似乎最终又无法实现了。
勾起嘴角笑了笑,陆冰烨就在树桩上坐下,这里早已没有乐晓存在过的余温,但他并不介意。
他将在愿井中经历的、光怪陆离的一切,都在脑海中构思成作品。
这是他一直不曾对他人提及的,属于他自己的瓶颈。
自出生以来,陆冰烨便从未有过发愁的日子,他同情他人,但自己没有实际的痛苦——因其过于优越的家境和溺爱他的父母。
因他同时聪慧,办什么事都不费吹灰之力,即便是艺术创作这类兴趣爱好,也常令导师刮目。
可以说,他从未有过什么求而不得——至于被牵扯进愿井内,他的第一个愿望,也是最本初的愿望,实际上令人匪夷所思。
他想要一件“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也想要那种情感。
一滴水落在纸面上,使得两人的身影模糊了。
陆冰烨闭着眼,强烈克制胸膛的起伏。
他不曾料到,原来分离是这样让人痛苦、让他感受到折磨。
历经无数愿井,他曾深深认为某些愿望无稽可笑,想要把一切都打破,让大家看清内心追寻之物的真面目,但现在却仿佛与千千万万深陷井中的人有了共鸣。
“我出不去了,晓晓,”陆冰烨摩挲着纸面上的乐晓,哑声道:“我以为把你送出去以后,我就可以做到将自己的爱变得无私,并不渴求和你在一起,只要你是安全的,我就也满足。”
如果那样,他就可以走出自己的愿望,同时也离开愿井。
“但我做不到,我还是想要和你在一起。”陆冰烨缓缓垂眸,放下纸张,再抬眸时,目光已变得如同往常一样平静而坚定。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拔腿离开。
另一边,乐晓没来由地眼泪狂落,吓得乐朝拿纸巾去堵:“哥……你、你别哭了,你怎么了?一定没事的。”
“他是怎么和你们说的?”乐晓并不答话,反问乐朝道。
“谁?”乐朝愣住:“是你说你要和朋友们回一趟老家玩,中途又不见了的。”
乐晓的呼吸渐渐急促:“你们刚才不是说,只有我出来了么?那另一个人呢?”
乐朝仿佛也想起自己说的话,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看向身侧两人。
“他说让我们在这里等你,但过不了多久,我应该会忘掉他。”聂从缨比较从容,大家都已上了车,她掏出化妆包,正在补妆。
方诚见乐晓的脸色更加惨败,责备地看聂从缨一眼,接话道:“他让我们不用担心他。”
乐朝更是迷惑:“你们在说谁?”
这两个答案,无疑都不能令乐晓安心。
他仍然陷入在自己先离开愿井的震惊之中。初时想不明白,但冷静下来稍一推理,立即想通——陆冰烨一定是藏身于某处,让他误认为警长已经离开愿井,从而在他心中制造一个终极假象。
借由一无所求的念头,乐晓成功离开愿井——相反,陆冰烨将被永远困在井里。
这个结果,乐晓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他甚至已经开始暗暗思考如何重新打开愿井了。
可惜的是,不论他内心有多么强烈的念头,系统始终没有对他做出回应。
是陆冰烨出事了吗?所以愿井跟着一起消失了?
这本来就是陆冰烨的打算?和愿井同归于尽?
无休无止的恶念侵袭着乐晓。乐朝带来了他的手机,他点开来看,连愿井的官网都消失了。
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
他抛开手机,绝望地后仰,靠在椅背上。
直到回家,乐其斌和温苑热情地欢迎了他。
乐朝和温苑一起扶着乐晓上楼——乐朝已然恢复了健康,但这竟没引起乐晓注意——特地为他安排了独处的房间,这是乐朝曾经住的房间,因为视野较好,现在让给了乐晓。
乐晓将自己锁在门内。
门外,乐其斌和温苑为难地互相看了一眼。对于他们而言,这几天发生的事如同梦幻,女儿竟然忽然恢复了健康,他们既狂喜,又感激生命。
但儿子却忽然提出要回一趟老家,回来之后,心情就十分压抑。
他们仿佛又多了一位“残疾”的儿子。
但这一次不同,两人眼中的坚定更多一些——他们都能陪伴女儿好起来,面对这个儿子,也会做好的。
房间内的乐晓,环望四周。
这里的陈设丝毫没变,床铺上依旧散落着卡牌,每一张都很刺目。
他从中捡起一张神明牌,握在手心,直到出现割裂般的痛楚。
哪一种才是爱呢?
即便自己的愿望是和对方在一起,但仍优先保护了对方——陆冰烨所做的、所付出的的,似乎比他更多。
早知如此,即便他的愿望是陆冰烨活下去,他也应当尊重陆冰烨的想法,和陆冰烨一起留在愿井里。
是他付出的不够。
这种念头,让乐晓的心仿佛皲裂一般疼痛。
他缓缓走到窗边。
楼下,水果铺子和理发店已经开张,人们乐呵呵的,忘记了曾经遇到的怪事。
他们笑得就如同愚者卡牌上那样开怀。
由于没有任何记忆、更没有新的愿井产生,他们也不会再接触到进入愿井的媒介,因此没有任何可能再进入愿井。
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终于如陆冰烨所料想的那样,被完全分隔开了。
就像他们两人一样。
片刻后,他平静地出门:“爸、妈、朝朝,我出去散一下心。”
老夫妻俩对视一眼,看向乐朝。他们曾经拦着乐朝出门,但乐晓没病没痛,他们不想禁锢他。
但是心底,又觉得将要失去他了。
乐朝站起来:“哥,刚才你导员打电话来,让你下周一就去新校区报道。你会去的吧?”
乐晓点头。
“我还想去游乐园玩,你到时候来陪我吗?”
乐晓点头。
“还有下个月,就是爸妈生日了,你得回家。”
乐晓迟疑片刻,点头。
乐朝松了口气:“那你去吧,需要我陪你吗?”
这一次,乐晓摇头了。
他什么也没带,信步走在街上,漫无目的。
这个世界太正常了,情侣们牵着手走过,老人溜着狗,公交车站前满是焦急的人影。
举目望去,没有一点特殊,乐晓想过马路时,对面不会跳成红灯,他走过水坑边,也不再有车辆行驶溅他一身泥。
一直降临在他身上的不公命运,似乎完全消失了。
他回到了正常的世界。
乐晓低头笑了笑,捡起一张废纸,丢到垃圾桶内。
这世界很正常没错,但他要做一件很不正常的事,一件惊世骇俗、没有人能够理解,甚至可能会给亲人带来痛苦的事。
不过他相信,他们会理解他的。
【检测到新的愿望。】
【希望重新打开愿井世界。因此愿望为初始之初始愿望,无需兑换积分,仅需个人意愿。】
【检测到愿望驱动值……】
【低于百分之五十。】
【是否开启新的愿井?】
两人耳中,萦绕着充满诱惑的系统语音。
乐晓过马路排队的脚步一顿。
另一时空,陆冰烨踏入大厅的脚步也一顿。
【否。】
两个人同时在心里回答,在回答的同时,他们好似听见了对方的声音,都是会心一笑。
“年轻人怎么这个时候来,要换平时早就排不上队啦,也就今天人少。小伙子你啊,运气不错!”保安大哥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拉开隔离带。
乐晓笑笑:“谢谢大哥,我有喜欢的作品在这里。”
保安大哥了然一笑,露出“我懂”的表情,推着乐晓进门,接着摆上今日客满的隔离带。
一楼大厅已经没什么人了,刚进来的游客都着慌着忙地往楼上挤,要在闭馆之前到达镇馆之宝前。
唯有乐晓在大厅停留了一会儿,看着那个举起空相框的女人。
相框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但她却好似看到了此生最令她眷恋的场景。
乐晓若有所思,抬头看了一眼。
巨大的穹顶之上,仿佛映着刀天使洁白的影子。
十几分钟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越过所有人,来到刀天使的羽翼之下,消失在底座内。
乐晓找了个位置坐下,他刚才只吃了点面包垫肚子,实际上还是饿。Χiυmъ.cοΜ
这是和陆冰烨相同的感受,乐晓反而觉得饿得安心。
头顶,声音渐渐散去、灯光也暗了。一片混沌的黑逐渐蔓延开来,将乐晓包裹住。
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重新回到第一个愿井内。
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刀天使保护了他。
即便现在,他也依旧躲藏在刀天使的羽翼下。
时间无声无息,缓缓流淌而过。
乐晓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一片飘然又冰冷的羽毛,飞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光,像是第二天了。
另一端,陆冰烨坐在同一个位置,也是思绪平和。
头顶,是他一生最为看重的作品,每一片刀尖和羽翼,都凝聚着他的心血。
这里还是他和乐晓相识的地方。
他并非真正的神明,到底是凡人之躯,很快也要难以坚持。他先是将心中所想,全都刻在墙上,直到终于没有力气那一刻,才缓缓又靠回角落。
或许是产生幻觉,越到临界之境,越是觉得,心爱的人就陪在身边——他甚至能听到乐晓的心跳。
这种感觉,就像是两个人生在同处、死在同处一般……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陆冰烨这样想着。
……
“找到了,他们在这里!”
“天,这是建设时留下的小屋,还好监控在这里没有死角,不然真是烂了都——呸。”
“哥哥!”
无数嘈杂的声音,从虚无中一点一点燃起。
乐晓浑身滚烫,像一颗火种,有人将他抱了起来。
“快快快——另一个——”
“我的天啊,你们快看里面的墙壁!”
在众人震惊的眼中,倒映出四面美轮美奂的“画”,那上面光怪陆离,目光无从着陆,总是会被繁杂的线条带向别处,一个小小的空间,却又仿若囊括一切。
抬头向上看,不高的顶部刻画了锁死的门,那复杂的笔画带来远古咒术的神秘,仿佛在那门后,藏着可怕又宏大的另一个世界。
好在门已落锁。锁眼处,绽放一朵生命力顽强的玫瑰,将魔盒的入口永远堵住。
“陆冰烨,是陆冰烨的新作品!”
有人在惊叫。
听见自己的名字,陆冰烨的眼睫微微一动,下意识地侧身。
小拇指碰到另一只温暖的手。
一瞬间。
全新的生命力注入他的躯壳,他的手又恢复了之前的气力,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小手攥在宽大的掌心。
感受到对方有些虚弱地回应,陆警长终于彻底、完全地活了过来。
显然对方也是一样。
他们有着神一样的默契,同时、猝然睁开了眼睛。
四面是一片雪白,没有适应光线。
但他们还是看见了彼此。
“谢谢你的祝福。”其中一个低声道。
“那是……我绝不同意死在一处。但,要么完成你的愿望,要不就完成我的。”另一个道。
他们必须活在一处,继续走下去。
永远。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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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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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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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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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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