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童伯远头发灰白,目光晦暗的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手上的铐子扎痛了童浴沂的眼,除了依旧硬挺的脊背,父亲再没有半分曾经的风采。
吕卫国坐在听审席的第一排,也是离童伯远最近的地方。他全程望着手戴镣铐的男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昔年光景浮上眼前,两人目光相遇再错开,直到童伯远站到被告席上。
已经狼狈至此的人,依旧保留着骨子里的傲气。童伯远只冷冷地扫了吕卫国一眼,便不再往他这里多注目一秒。
在看守所的时候他们便见过一次,那是吕卫国半辈子以来最畅快的一天。他是胜利者,带着睥睨众生的姿态坐到了童伯远的对面。
最后的赢家,终究是他。
如同当下情景,一个坐在听审席上代表着整座城市司法界的最高地位,另一个则站在被告席下接受世人的唾弃法律的审判。
他是一座城市手握重权的公安局长,而他,则跌下高坛锒铛入狱。
审判开始,如同过去每一次庭审的相同流程,吕卫国听在耳朵里,他的姓名他的职位他的公司他的罪名,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谭淼的影子。
虽然童伯远不是凶手,但却是造成谭淼如今情状的罪魁祸首。
他终于,为她报了仇。
到了证人出庭的环节,法庭的大门缓缓打开,门外,楚燃立在那里,眉眼低垂身板笔直。
今天是童浴沂第一次见她穿警服的样子,制服笔挺,领带整齐。如果不是眼神始终郁郁,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警官了。
楚燃走到证人席上,对着审判席敬了一礼,继而转身站好,目光却自始至终没有看向下方的听审席。
“我叫楚燃,江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三级警司,在本次行动中,作为卧底潜伏于重石集团,担任...总经理助理一职。期间查询收集了,童伯远,包括贪污行贿、挪用公款、伪造证明、偷税漏税、滥用职权、不法行商,恶意干扰市场等行为在内的,共九条罪名罪证。”
顾希希在楚燃甫一出现时便深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即看向身旁的童浴沂。
童浴沂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望着前方,只是眸光却随着庭上掷地有声的阐述渐渐灰暗了下去。
审判长:“证人楚燃,你今天所作全部证词都将记录在案,你是否保证如实陈述事实。”
“保证。”
“证人楚燃,我方当事人的各种涉嫌违法的证据,是你在重石卧底期间拿到的吗?”
“是。”
楚燃站在证人席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在她眼前徘徊的被告律师。
“这么重要的证据你是怎么拿到的?你又怎么保证证据的真实性呢?”
“被告律师,”原告律师出言打断,然而对方则突然提高了声音,继续发问道:“或者说你是否采取过什么不当行为才拿到了证据,又或者说你是否采取过诱导我的当事人犯罪的行为呢?”
“被告律师!请注意你的言辞,我方证人为专业经侦警察,被派到重石集团也是履行职责完成任务,你这种无理由无证据的胡乱猜测,简直是在对我方证人的人身攻击!审判长,我请求对方收回刚才的问话,并对我方证人进行道歉。”
“被告律师,请你客观提问。”
“抱歉,审判长。抱歉,楚警官。”
“我没有采取过诱导被告人犯罪的行为,事实上我并不能时常接近被告,证据也是在几次,潜伏和暗查中发现的。”
“不能时常接近,那请问你是通过什么渠道什么手段搜集的证据呢?”
“审判长,我认为被告律师提出的问题与案件本身无关。”
“审判长,我只是要确认证据的真实性而已。”
“证据的真实性公安、检察部门已经进行了核实,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楚燃不语,盯着面前的被告律师,桌下的手一点点的握紧成拳。
“证人,请你回答被告律师的提问。”
“我......我在被告人的女儿...重石,总经理…的身边做助理,后期可以进入公司内网,查到了一些证据,并借给被告送文件的机会,进入被告人童伯远的办公室,安装了监听器。”
“楚警官,据我所知你只是重石总经理的生活助理,我请问你是通过什么手段或者说什么计谋进入了重石内网的呢?”
童伯远全程低头默立在被告席上,当听到这个问题时方才抬眼看过来,只是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盯着楚燃仿佛思索着些什么。
楚燃暗自调整着呼吸,想要说出口的标准答案如同堵在喉咙口,让她只能吞咽再吞咽。
听审席中的童浴沂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只冷冷地注视着前方法庭。
“证人楚燃,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经侦办案专业手法,可不予以告知。
最标准官方的答案,她却没办法说出口。
“我在取得...童浴沂对我的信任后,在她,对我放下防备的时候,找到机会,潜入重石内网,取得了核心资料。”
下面的王智蹙眉,瞟了身边冷脸旁观的吕卫国一眼,忍住想要上去敲人的冲动。这样的回答无疑是最糟糕且不利于警方形象的,这个楚燃怎么净闹幺蛾子!
“你是怎么取得重石总经理童浴沂的信任的?”
“审判长,我认为被告律师的提问与本案无关,我方证人可不予以回答。”
“被告律师请重新提问,不要问与案情无关的问题。”
楚燃第一次感觉到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她不敢去看下方的听审席一眼,她知道童浴沂就坐在那里,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对方附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是刀子一般,割碎她武装在身的师出有名。
领带好像系的太紧了,憋闷的她呼吸渐渐不畅,想要松领带的手抬起又放下,站在证人席上的楚燃此刻只觉脑袋嗡鸣眩晕。
王智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小声唤道:“楚燃,楚燃!”
“好吧。我当事人童伯远,在重石经营这些年,一直热衷于慈善公益,向来优待员工下属,企业上下对他的评价皆都是一致好评,说他是个有善心的企业家。我不否认我当事人的罪行,每一条都是他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但是也不能否认童伯远以及他创立的重石集团这么多年来为江城带来的福利建设和对社会的付出奉献。这一点,我想在重石集团内部一年有余的楚警官也是可以作证的吧。”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死者张强,原东区华强服装厂的老板”。
官商勾结,不得好死!
“人真的不能犯错,一步错,步步错,累及家人,不得安宁”。
“其实我早就后悔了”......
审判长:“证人楚燃,请回答被告律师的问题。”
抬手按上额头,脑海里都是曾经的那些声音,楚燃的眉头蹙紧又放开,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我......不知道。”
“靠!”顾希希低声啐了一句,瞥了童浴沂一眼,急喘了两口气,还是忍不住又骂了句,“王八蛋,白眼狼!”
“我真的,不知道......当时在重石,是听周围的人说过童伯远对待下属还不错,至于其他的,我...并没有过多关注过这些。”顿了顿,她还是补充了句,“童伯远和重石集团的其它事情,我想都有迹可循吧。”
张律师皱眉,瞄了楚燃一眼后看向听审席。童浴沂坐在下面,脸色阴沉着却也看不出怒意,从楚燃身上收回视线,两人对视交换了眼神,随后张律师吐气摇头道:“好吧,楚警官还真是,刚正不阿到不闻民间事啊。”说罢,他向书记员点头示意,随后继续道:“审判长,下面的材料是童伯远个人连同重石集团一起的长期致力于慈善公益......”xiumb.com
下了法庭,楚燃没去后区,而是一个人坐到了法庭门口,吕卫国还在里面,她不能先走。空旷的走廊里,只有她独自坐在廊侧的条凳上。领带终于可以松开些了,风纪扣顶的她格外难受,明明这么多年一直这样,现在反而不适应了。
如果此刻的楚燃没有那么神思不属,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像极了她过去看不惯的警队老油条一般——松开风纪扣散着领带,手臂撑着腿,左手右手还时不时地颠倒着警帽。
“呼~”
心口像是堵着团东西,似火烧又像麻草般硌的人扎疼。
“童...浴...沂”
无意识地唤出那个人的名字后,楚燃停住了手上倒腾帽子的行为,她摸摸自己的口袋,明明知道没有,还是想确认一下,虽然她本来就没有抽烟的习惯。
......
“铛!”
一锤定音。法槌敲击的声响清晰的传入门外,楚燃才恍然惊觉,她已经在这里坐了这么久。
看了眼窗外,日头已经有偏西的趋势。她站起身,整个人木愣愣地立在那里。这个门口,能看到童伯远被押回看守所,也能等到她的领导们出来,还能见到......童浴沂。
大门打开,童伯远率先被押解出来,二人在法庭门外对视。楚燃看着面前这位老者,这个自己亲手送进监狱的罪犯,这个同样是自己心爱人的父亲的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
童伯远倒是比她从容许多,甚至还对她露出了一个淡笑,只不过那眼神,楚燃看懂了,正如在看守所的审讯室里一般,里面是他对她的请求和要求。
“爸!”
童浴沂紧跟在后追了出来,她唤了童伯远一声,已经走出去的人回过头,父女二人这才好好地看清了彼此。
“爸爸......”
忍住想要哽咽的声音,童浴沂快走几步上前,童伯远身边的两个法警倒是没多做阻拦,只是略挡在童浴沂面前,防止她靠近童伯远。
“小沂,爸爸,对不起你。”
“爸爸,你别这么说。你要好好保重照顾好自己,我会去看你的。”
“好,你也照顾好自己。”
“爸,我会打理好公司照顾好宁宁和妈妈的,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爸爸,我等你回家......”
始终淡然处之的男人此刻终于流下了眼泪,他戴着手铐身边都是警察,此刻连女儿的手都不能握一下。
“小沂你别太拼了,你们都平安健康爸爸就知足了,剩下的都不重要,爸爸要你好好的。”
“爸爸......”
楚燃站在他们不远处,看着童浴沂落泪,看着她痛苦,犹豫着却不敢上前一步。心脏好似被撕裂了般,父女离别的画面,她并不陌生,在她还小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死别,而这一次的生离......
“楚燃,我并不怪你,不是你也还会有别人”。
可偏偏,就是我。
想要迈出的步子被硬生生拦截,王智走到她身边,上下打量了她这一身,随后抬手指指自己的领带。
“警容风纪,怎么回事你今天。”
楚燃皱眉,伸手刚系好领带,吕卫国便从法庭里走了出来。此时童伯远已经走远,他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对方离开的方向,径直走到楚燃面前,一拍她的肩膀。
“小楚这次功不可没啊,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好好干。”
这是他第二次对楚燃说出这样的话,被市局一把手两次夸奖,别人求之不得的荣耀,可到了楚燃这里,她就只默默地立在那并不发一言。
“是是,谢谢吕局夸奖,小楚以后一定会努力工作的,这孩子是个好苗子。”
王智在旁边替她答的高兴,那样子仿佛受了嘉奖的是他自己一般。
吕卫国也不在意楚燃的木讷,对着王智笑笑,转身向法院外走去。
人离开了王智也收了脸上的笑,他回身瞪了楚燃一眼,就见对方只是默然地站在那目光看向对面,而对面,童浴沂望着父亲的背影直到消失,回转身来遇上楚燃的目光,只冷冷一瞥随即侧目。
门口的众人自然将刚才的一幕幕看在眼里,颜知微走到童浴沂身边递过纸巾,顾希希看看发小又望望楚燃,心里压着的火就向上噌。
梁季川一直盯着她,见此刻大小姐又跃跃欲试的样子,赶忙一把拉住。
“姑奶奶这个当口别节外生枝啊,刚才走的那个是公安局长,和我们可没关系,想想你妈要打断你腿的样子。”
“你妈才打断你腿!”
顾希希瞪了梁季川一眼,又使劲拧了他胳膊一下。
“头儿,我能不能,留下来一会儿。”
楚燃终于正眼瞧向了王智,“不能”的话在对方过于凄楚的眼神中收了回去,王智摇摇头,叹口气,谁还没年轻过呢。
“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局里啊,没人给你签报销单。”
说罢,他回头扫了对面几个年轻人一眼,抬腿朝着吕卫国离开的方向大踏步地前进。还没走到门口,王队长忽然反过味儿来了,这情感过于浓烈的氛围怎么不像他们那时候的《友情岁月》呢?倒像是......嘶~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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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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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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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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