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桃卿的梦境后,庄宴最先听到的是一阵雨声。
灵照鬼城并不常常下雨,每当下雨,大街上总会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扉紧闭。
鬼城的亡魂们不喜欢雨水,城池上空笼罩的阴云常年被怨气浸染,落下的雨水也饱含怨气,淋到身上,容易勾起他们的伤心事。
“叮铃——叮铃——”
冷风拂过,漆黑屋檐下的招魂铃发出幽幽声响,庄宴的身影出现在了铃铛之下。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他抬起头,视线穿过雨幕望向昏黑的天际,不消片刻,一道法宝飞行的金色流光撞入他的视野,如飞驰的流星,绚烂地映亮了周遭的一切。
这道金光也似流星般短暂,驾驭法宝之人已是强弩之末,未过多久便灵力耗尽,在流光消失的瞬间,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只凭坠落的模糊人影,庄宴就瞬间辨认出他是桃卿,不由面色微变,运转遁法飞快地向着桃卿坠落的地点掠去。
这是那一晚梦境的延续,梦中的他要杀了卿卿,却放任卿卿去逃,大约卿卿逃了许久,终于力竭,可是此处距离灵照鬼城的城门依然十分遥远。
黑色的长靴踏过地面浅浅积聚的雨水,庄宴心急如焚地来到桃卿所在的地方,只一眼,就瞳孔微缩,他的卿卿受了伤,狼狈地倒在地上,雨水将鲜血冲刷成了淡红色。
庄宴的心绵绵不绝地痛楚起来,如同心尖被一把钝刀生生割着,直到鲜血淋漓。
因为他知道这不是梦,而是可能会发生的未来,只要一想到未来的自己会这么对卿卿,他就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只想一刀杀了那个自己。
他强忍冲动,没有上前抱住雨中的桃卿,他不能让卿卿察觉到他用了入梦之术,否则卿卿怨他事小,他更怕卿卿心生提防,再不让他看完这个梦境。
雨幕之中,桃卿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忍着疼向城门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他雪白的中衣被雨水打得湿透,血迹如绽放的花,浸得中衣上到处都是。他赤着双足,而他的肌肤何等娇嫩,不消片刻就被割出深深的伤口,每走一步就是一个血脚印。
庄宴站在暗处,十指死死攥在一起,骨节被捏得咯咯作响,平整的指甲刺破掌心,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他却无知无觉。
未来的他怎么舍得让卿卿受这种苦……他不相信这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他不可能这么对卿卿,一定是有人假扮他,可未来的他人又在哪里,为什么不保护好卿卿?
他眼睛微红,看着桃卿慢慢地向前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让他疼得不行。
看到桃卿摔倒,庄宴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立刻冲过去接住桃卿。
他不知道这场追杀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救卿卿?
谁来都可以,快点带卿卿离开,治好他的伤口,擦干他身上的雨水和血,抱着他哄着他不要哭,他的卿卿……怎么能受这些苦。
这对庄宴而言也无异于一场酷刑般的折磨,他几乎要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却忽然听到雨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庄宴蓦地睁眼,发现来人正是梦中的自己。
昏暗的街道上,唯有那一身红衣招摇,卿卿说过他穿红衣最好看,从此他便脱下穿惯的玄衣,换上红衣,只要卿卿喜欢,他就可以一直穿给他看。
看到梦中的庄宴来了,桃卿恐惧地往后退去,直至被对方抱进怀里。
这个他同样心疼桃卿身上的伤口,温柔地抱起桃卿避雨,并说道——
“你受了这么多伤,很疼吧?我果然不该放你逃,只要让你在梦中死去,你不会感到疼的。”
说完,梦中的他抬手点住桃卿的眉心,准备抽取桃卿的元神。
这个动作令庄宴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他已然明白,面前的“庄宴”不是别人假扮的,就是未来的自己,这种抽取元神的手法只有他自己会用,无人能假冒。
桃卿哭着问:“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杀我?”
是啊……他为什么要杀卿卿,他怎么能杀掉卿卿?
明明他舍不得卿卿受半分委屈,将卿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他无法理解这个自己,难道疯了不成,可就算是疯了,他也该自己去死,而不是杀了卿卿!
庄宴双目猩红,看到另一个自己缓缓地抽出桃卿的元神,突然疯了似的冲上去,狠狠地扼住另一个自己的喉咙:“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放手!放手!!”
可他改变不了事情的发生,桃卿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被另一个他温柔地接住了。
在元神即将被吞噬的刹那,梦中的两个人蓦地消失了,独留庄宴自己,双手维持着掐住喉咙的姿势,俊美的五官神色扭曲,双眼赤红得吓人。
渐渐地,他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表情陷入空白,怔愣地站在雨里。
“轰隆——”
惊雷声响,滂沱大雨落下,庄宴身为化神真人,修为已臻化境,本该雨不沾衣,可此时此刻,大雨轻而易举地落于他身上,将他的黑发与红衣浇得通透。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未来?
他……他怎么能杀了卿卿?
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自己,然而实际上他已经无法思考了,每问一遍,只能让他的心脏更痛楚一分。
真的很疼,非常疼。
到了最后,他已经感觉不到其他器官和肢体的存在了,好像他只剩下这一颗心脏,只要桃卿伸出一根手指稍稍一碰,就会裂得粉碎。
……
庄宴恍惚地睁开眼睛,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退出梦境,重新回到了桃卿的房间中。
桃卿依旧沉睡着不曾醒来,尽管庄宴最后忍不住动手了,但他使用的方法不对,梦境没有□□预,桃卿也没有察觉到他曾到访过他的梦。
这一回桃卿没有哭,也许是相同的噩梦做过太多次,他早已习惯,又或者是他变得没那么在意庄宴了,哪怕是被这个最亲近的人杀死,他也可以只将它当成普通的噩梦。ωωω.χΙυΜЬ.Cǒm
忽然他翻了个身,露出微微起伏的胸口,向庄宴证明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庄宴伸出手,指尖颤动得厉害,想碰一碰他,却在即将接触的那一刹猛地缩了回去。
他不敢碰他的卿卿,未来的每时每刻,他都有可能变成杀害卿卿的凶手,这样的他又怎么能碰触卿卿?
他感到恐惧,十分强烈的恐惧,他害怕梦境里的一切会成为现实,更害怕他证明不了自己不会伤害卿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碰触卿卿的机会。
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仓皇逃离,庄宴离开了桃卿的房间。
他来到魔舟的甲板上,月光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俊美面孔,苍白得如同石像,而他的身体也僵硬得如同石像,因为他必须紧绷着全身的肌肉,才不至于让自己瘫倒下去。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魔舟向前行驶时所产生的风声。
这样的环境很适合此刻的庄宴,而非他自己的住处。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桃卿的梦境。
从此以后,它将成为他一夜又一夜的梦魇,一直到他魂飞魄散,他都休想摆脱它。
他该怎么办……
他望着天上的明月,失神地想着。
如果这就是他和卿卿的未来,他该怎么办?
-
转日清晨。
白复玉饮啜着梅饮,一目十行地读完手中的书信,似笑非笑道:“哦?这就是贵坊坊主的回复吗?”
言罢,他看向站在架子上的雪白乳鸽,乳鸽梳理羽毛的喙猛地一顿,讨好地叽叽喳喳起来:“实在对不住,白真人,我家就是小本生意,实在不便透露货物的来历,但我们可以保证,兰漪绝对不会有问题,我主人可以用心魔誓发誓!”
“你家主人可不曾提过兰漪的眼睛会变红。”白复玉眯了眯眼睛,“就我所知,灵阴体的血脉不可能产生这种异变,他又该作何解释?”
“这个嘛,”乳鸽拍拍翅膀,“我家主人说了,也不一定就是我们的问题,兴许是你们给兰漪吃了什么助兴药,药效与他的血脉冲突,才会导致他——”
“胡说八道。”
白复玉不耐烦了,直接将梅饮杯子往乳鸽的方向扔去,乳鸽连忙飞起来,侥幸没有被茶杯扔中,就赶紧跑了。
白复玉懒得与一只鸽子计较,任凭它飞离魔舟。
不过他的不满也是真的,查一个炉鼎的身份而已,魔人坊的坊主竟然推三阻四的,生怕有人知道炉鼎产出地后和他们抢货源。
真是笑话,他们堂堂合欢宫还用得着自己去抢炉鼎?有的是人心甘情愿地倒贴,就是为了做他们的玩物。
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白复玉随手烧毁书信,暗暗思忖着,自己必须另想办法查清兰漪的身份。
就是不知道庄鬼君那处进行得如何了……要是查不到,说不定他会直接杀了兰漪?
正想着,白复玉感觉到有一丝阴风吹拂而来,他抬眼一看,是庄宴到了。
可再看第二眼,白复玉竟有些不敢认人了,只是短短一夜过去,庄宴的神色就憔悴了太多,但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冷酷了,眼底的阴郁浓重得如若实质,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机。
“庄鬼君,”他迟疑地开口,“你这是?”
庄宴抬手行礼:“我是来与白真人作别的。”他顿了顿,“我要回灵照鬼城一趟。”
白复玉惊讶于他的突然,问道:“可是无定老祖相召?”
“是我自己的主意。”庄宴说,“我打算继承少主之位。”
白复玉说:“鬼君此行可有把握?”
庄宴语气淡漠:“不会有问题,只要我将师尊的其他弟子统统杀光,少主之位便只能由我继承。”
白复玉惊诧于他的狠辣,竟对同门也毫不留情,但转念一想,这就是这位灵照鬼君的作风,暴戾残虐、嗜杀成性,除了桃卿之外,他几时曾对别人有过丝毫温情?
“既如此,”白复玉起身,郑重向庄宴行礼,“我就在此提前恭贺庄少主了。”
庄宴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去,白复玉追问道:“我师弟知晓此事吗?”
“他还不知道。”
庄宴垂下眼睛,他没有再去见桃卿,也没有留下自己的化身,在夺得少主之位前,他不会再见桃卿。
既然这个未来是在鬼城中发生的,卿卿又认为他是为了少主之位才杀他,那他就改变这个未来,现在就将少主之位夺到手中,再毁掉整个鬼城,让他的卿卿安心。
他要让卿卿知道,无论未来有什么缘由,他都不会杀掉卿卿。
倘若真有这一日……
“劳烦白真人替我转告卿卿。”
他说:“我会从灵照鬼城取回我的遗骸交给他,从此我的命脉便掌握在他的手中,如果有朝一日我要杀他,他大可以先杀了我,我绝无任何怨言。”
“庄鬼君,你……”
白复玉面露震惊之色,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庄宴的身影便突兀地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句话。
“卿卿,我们后会有期。”
-
在庄宴离开陵游界后的第十日,魔舟终于抵达了合欢宫。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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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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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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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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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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