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归猛地望向召衡,错愕道:“老伯认识我?”
她有些意外,眼前的老伯看着很面生,裴云归的记忆里也完全搜索不到这号人。
但往事确已缥缈不可寻,如烟如雾,沉沉浮浮,只在春宵云梦中现出一点幢幢的淡影,眼睛一睁,那淡影又弥散在阒静的夜里,裴云归屡屡想捕捉到一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得到。
召衡叹气,连着一声,面上的皱纹也黯淡苍老下来。
“彼时的你尚且年幼,不记得这些往事倒也正常。你今日来寻,是要问什么,你且问吧。”
召衡既已直言,裴云归也不欲遮遮掩掩。
她直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些难寻的急切,“我父亲可是在湘云医馆任过职?他曾经前往尤县援助瘟疫,一去不返,最后葬身异乡,又是谁害了他们?”
裴云归仿若一个跌水无援之人,恍然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沉寂后又重燃求生的希冀。
她问得很急,召衡的脸色也在一连串的问题中逐渐消沉下去。
两人俱沉默了下来,空气中只余下清风抚弄过草木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属于召衡苍老沙哑的声音悠扬传来。
“你父亲周游环宇,医术熟手程春,被世人称为华佗再世,后被湘云医馆馆长悉知,遂纳入湘云之列,成了医馆的活招牌。”
“之后,尤县瘟疫横行,民不聊生,京中派出的太医人数不够,各地郎中也不愿涉险,湘云医馆便全数派出医士增援,谁想……”召衡说道这里,已是泪眼婆娑,“瘟疫之时,叛党四起,湘云医士一片赤心,全数葬于刀剑之下。”
裴云归闻此,只觉心中堵得厉害,悲伤犹如洪水猛兽,将心里筑起的一道提防冲刷殆尽。。
尽管时隔十一年,尽管发生的一切只是经由他人的口述,但裴云归好像能穿过时间的浓雾,回到过去那块恶疾横行的灾地。
她好像看到每一个大夫脸上坚毅果敢的神情,看到百姓接受增援后消瘦麻木面孔上重染的希望。
随后,这些坚毅和希望统统葬身在冰冷的刀剑中。
人们叫骂、呼救、求饶,可都无济于事
烽火重燃,血流不止,嫣红的剑刺穿一个又一个单薄的胸膛,连带着那些仁心医者,全数葬身火海。
召衡沉沉的嗓音响在耳畔,将裴云归从幻想带回了现实,“你父亲也在那场灾难中殒命,待我赶到,便只在流民中找到了你。”
“召伯可知是谁杀害了我父亲?”裴云归掩盖了神伤,连忙追问。
召衡回忆了许久,才缓缓道:“或许是叛军,或许另有其人,我也不甚了解,等我赶到之时,便只有满目怆然。”
裴云归希望的目光暗然下去,线索到这里,难道又断了吗?
召衡又突然发问,“你先现下住在京城?”
“是,”裴云归敛去了面上失落的神色,回答道:“这十一年一只寄住在父亲的师兄季伯父家中。”
“季伯父?”召衡思索片刻,“可是季壅乾?”
“正是,召伯也认得他?”
裴云归觉得,对于她父亲的往事,召衡应当知道的比她想象的要多。
难道他还认识她父亲的师兄季雍乾?
“季壅乾和你父亲同出一个师门,后弃医入仕,此人虽缄默,但心眼多,你父亲是个耿直的性子,与他向来不合。”召衡沉声道:“他和正天多年不曾联系,怎么会心血来潮突然收养你?”
召衡也起了疑心。
裴云归摇了摇头。
季壅乾养她目的不纯,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想知道季壅乾的目的何在,可答案一直若隐若现不得寻。
“召伯可知十一年前,尤县叛乱时,季壅乾身在何处?”
“你怀疑他?”
裴云归点头。
召衡苦笑了一声。
“我与季壅乾的交情,终归只是流于表面,又从何得知十一年前他在何处。不过……你父亲驰援尤县前,他来找过正天一次,两人说了一番话,只是最终不欢而散。正天生了一天的闷气,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季雍乾。”
没想到他后来又找到了失散的裴云归,并且收养了她。
裴云归瞳眸一缩,脸上乍然闪过冷意。
他找父亲干什么,偏偏还是在父亲持援尤县之前。
难道真的有那么巧吗?
尤县打乱,季雍乾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父母身亡,他又是否在身后充当推波助澜的手?
荒野之地,野兽相争,胜利者会掠杀失败者的后代,如果他杀了父亲,又为什么要留下自己的性命。
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裴云归抓耳挠腮。
偏偏最重要的一点不清楚。
或许她的猜测不错,季壅乾与尤县瘟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许还充当着叛军中极为重要的一员。
而季雍乾又和马场的幕后之人存在关系。
十一年的噩梦还未退散,它化成了一柄悬在大齐子民的刀刃,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悄然落下。
马场惨案只是一个开端;马场之中不幸丧命的士族子弟只是血祭开端的前菜。
真如她所想,大齐的太平之日,恐怕将要走到尽头。m.χIùmЬ.CǒM
只是不知季壅乾那日到底对她父亲说了什么,他们的谈话内容,又是否是造成父母殒命的直接因素。
裴云归一概不知。
或许只有当事人明晰。
裴云归将层层猜想藏于心底,面上回了召衡一个感激的微笑。
今日之行,虽然收获不大,但好歹破了一个口子,裴云归微微颔首,道过谢,“多谢召伯的解答,云归没有什么想问的了。”
召衡却突然失神一般地看着她,沧桑的面容之上笼罩了一层悲凉。
“归儿,你说这些年,你真的住在京城季家?”他仿佛想再度确认话语的真实性,又一字一句地问道。
裴云归楞住了,随后,她淡笑着点头。
“季壅乾……待你好吗?”召衡的声音又颤抖起来。
其实这个问题,不用问,答案也呼之欲出。
但召衡还是小心翼翼地确认,仿佛只有将伤疤赤城地撕裂在眼前,感受到锥心的痛楚,才能弥补往日弄丢了裴云归的愧疚。
是的,当他找到幼小的裴云归后,便带着她一路逃往中原,路途奔波。钱也花光了,食物也吃完了,两人已是饥肠辘辘。
他没有办法,就去讨吃食,谁想回来之后,已不见女孩的踪影,只余下一个空空落落的惨淡街角给他。
他崩溃大哭,像一个走失的顽童,沿着破败的街道一寸一寸地寻找,但无一所获。
裴云归真的不见了。
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害得医馆所有人命陨他乡,又因为第二次的疏忽,弄丢了老友唯一的女儿。
召衡愧疚了十一年,也悔恨了十一年了。
未料自己在京城郊外隅隅苟活,弄丢的孤女却在京城内寄人篱下。
他以为自己再也弥补不了当年的过错,却不知那个机会一直摆在自己面前。
怎叹一个世事无常。
召衡抬眼,有些混浊的眸中氤氲着苍茫。
裴云归僵住了,被召衡担忧的目光注视着,她突然变得无所适从。
心理泛着甜,又流淌着一些苦涩,二者交织,最后竟是变成了委屈。
那是一种,小辈对长辈,撒娇一般的委屈。
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人问她过得好不好。
仿佛家人一般的问候,裴云归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听到了。
她没有家人,唯一爱着她的人早已阴阳相隔。
裴云归张了张嘴,唇齿间含着千言万语,她有诸多的心酸想对眼前的老人诉说,但垂眸叹息间,又只化为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挺好的。”
挺好的。
一切都过去了。
挺好的。
她还有崭新的路可走。
召衡已经流了泪。
寄人篱下的生活怎么可能过得好,更何况在季壅乾那个伪君子的屋檐下,屋檐下还住着一个刻薄的主母。
裴云归这些年一定寸步难行。
“召伯,您不用担忧。”裴云归浅笑道:“云归现在已经搬出了季府,有了自己的宅子,宅子又大又漂亮,住的可舒服了!”
召衡拭去了眼角的泪,哑着嗓音道:“那便好……那便好……”说完,他又“噗嗤”一声笑了,“你原先还是一个小萝卜,长得都没医馆前的狗尾巴草高,你娘成日忧心你长不高,没想到现在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如此,我也算是于你父母有个交代了。”
裴云归也笑了,眉目舒展,露出了许久未曾露出的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召衡拉着裴云归,讲了她幼时的很多趣事。
这些往事,裴云归已无再多印象了,但召衡说得绘声绘色,她也就听得入迷。
在轻松和愉悦中,时间总是溜得及快,已经到了裴云归将要辞别的时候。
临别前,裴云归想将召衡接到自己的家中,好让老人安享晚年,但召衡摇头拒绝。
“我本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之人,剩下的时日,便只想守着湘云医馆的旧迹度过余生,京城是个令我伤神的地方,我不想再踏足了。”
裴云归想了想,也没再坚持。
她既然要下决心彻查父母的事情,今后必定卷入朝政中心肮脏的漩涡,能不能保全自己还不一定,又拿什么许诺召衡平安的晚年?
裴云归点头,道过谢,便和召衡辞别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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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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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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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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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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