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丛中,‘悉索’的声音响起,他顾不得正与‘仙人’说话,本能转身。
只见脑袋迸裂气绝的狼妖尸体倒在碎屋之中,在它身旁的女人尸身却动了动,那翻动稻草的声音就是从女人身下传来的。
“是人是鬼?!”孟老汉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连忙颤抖着要去摸那被他扔在地上的扁担,心中懊悔自己大意。
妖邪毕竟只是畜类修行,与人不同,大多都有领地。
一般一个领域只能有一只妖邪的存在,若多了便必会相争,他见这妖怪凶狠,又独自在此,以为情况也是如此。
再一细想,这是狼妖,狼族偏偏是族群,兴许此地还有其他妖怪的存在。
“给我滚出来!”
孟老汉身手灵敏,反应也快,他初时的惊惶之后很快捡起了扁担,对准了女尸的方向,并用力剁击地面的稻草,发出‘呯呯’的警告声。
那‘悉索’的声音一顿,接着妇人尸体下方的稻草发出‘索索’声响。
姚守宁已经猜到了一些情况,脑海里浮现出长公主曾说过的话:
皇室秘史记载之中,七百年前,孟松云家乡遭了妖祸,他的母亲为了救他,死于妖邪之手。
而正是因为他的母亲死前牢牢护持着他,才为他争取到了一线生机,等到了明阳子的到来,年幼的孟松云才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她看向孟松云。
虽然知道此人心冷如铁,可女性丰沛的情感及强烈的共情心理,却使得她对这个道士生出了无止境的同情,哪怕她知道孟松云并不需要怜悯,哪怕她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可能完不成任务,解不了因果,死于七百年时空中的‘旅人’。
“五哥……”
她乖乖的喊了一声,伸手去拉孟松云的衣袖。
“啊?”他下意识的答应,接着本能举手,作出掐指一算的手势。
这是他这些年形成的条件反射,躲藏于黑暗之中,以强大的占卜之术,算清谁在‘召唤’自己。
她眨了眨眼,孟松云转头看她,两人目光相对。
少女的眼神温柔且真诚,而年轻的道士则平静如古井,两相对望,孟松云率先别开了脸。
不知为何,他无法直视姚守宁的眼睛。
她的眼睛太明亮,仿佛能看穿每一个人的秘密,令他不安、恐惧。
姚守宁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
“五哥,你想哭吗?”
她说中了他的心声。
他有些不大习惯被人看透,可是他又知道姚守宁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她本来就拥有看穿人心的能力。
“我哭不出来。”他摇了摇头,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守宁,我哭不出来,我失去了这样的能力。”
他说话之时,孟老汉神情专注,注意力全集中于女尸身下:
“出来,不要装神弄鬼!”
匍匐在地的尸身张开双臂,死后仍维持着护持着身前的动作。
随着孟老汉一声厉喝,她身下的稻草动了动,一只乌漆抹黑的小手从草丛之中钻了出来,接着摇了摇压在‘他’身上的女尸,带着哭音,奶声奶气喊了一声:
“娘?娘——”
孟老汉紧绷的神情一滞,几乎是刹时之间,他忙不迭的将手里的扁担一扔,蹲下身来,搬开了压在稻草之上的女尸。
他双手扒拉着将草堆拉开,一个年约四岁的孩子趴在草堆之中,后背心全是血,一张脸也布满了血污,仅露出一双惶恐不安的大眼睛。
“守宁,我哭不出来,我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孟松云说着。
而七百年前,年幼的孩子被孟老汉从稻草之中挖出,重见光明,看到了死不瞑目的母亲,见到了面前蹲着的陌生老者。
屋里狼尸横陈,还有半截被啃咬的尸身。
“哇——”年幼的孩子放声大哭,声音尖利,打破了满村庄的沉静:
“娘,娘,爹——”
孟松云脸上的笑意一滞,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嘴唇紧抿。
孟老汉怜爱的将孩子从草丛之中挖出,欢天喜地:
“没想到,这个村子中竟然还有存活的人,这真是幸运,幸运——”他激动得手足无措,接着看到了地上的尸体。
那女人被翻转过来,她的心口被掏穿一个碗口大的洞,死前瞪大了眼睛,可以从她失去光泽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的焦虑。
她担忧她的孩子无法逃脱危险,死于妖邪嘴里。
“娘——呜,呜呜,要爹——要娘——”
“好孩子、好孩子,莫哭,莫哭。”
孟老汉手忙脚乱的哄着,原本死寂的村庄之中逐渐多出了其他的声音。
遭受妖邪肆虐之后的村子并没有全员死绝,只是之前大家不敢发出响动,害怕丢了性命。
此时危机已除,有孩子哭泣,村中似是来了强人,大家暂时得以安全,才有人陆续出村,不安的往这边靠近。
“好、好、好。”孟老汉见陆续有人出来,不由大喜:
“看来老汉来得不晚,黄土坝村仍有幸存者呢。”
姚守宁也受这样的气氛所感染,不由面露笑意。
人的本性都是趋吉避难,向往欢乐,伤感于悲剧,她也不例外。
黄土坝村出了事,村里大部分的人都死于妖邪之口,小孩一家也遭了灾厄,父母惨死。
可不幸之中的大幸是,妖邪此时已死,这一家没有灭门,死亡之下有孩子存活,便如老树枯腐,却有嫩芽新生,总归是希望未绝。
对于姚守宁来说,这也是一桩好事。
孩子活了下来,正与历史记载相应对,历史没有被改变,她便多一分存活的机会。
她受到现场气氛影响,双眼微湿,轻轻抽了两下鼻子,却察觉到身侧异常的安静。
姚守宁转头去看孟松云,只见他站得笔挺,如松竹一般,一张俊美的面容全是淡漠,仿佛在看别人的悲欢离合。
她这个外人倒是眼圈红红,鼻尖酸楚,她抹了下眼睛,小声的问:
“五哥,你怎么不说两句呢?”
“说什么?”
孟松云淡淡的问了一声。
“……”姚守宁被他问得一滞。
“你——他,他活了下来,难道不是好事吗?”
“天真。”孟松云微微一笑。
“此时活着,难道你就以为他真的活着吗?”
“什么意思?”姚守宁的泪珠含在眼眶,吸着鼻子问了一句。
她不知道事情哪里出了意外,孟松云这个当事人表现平静,情绪稳定,反倒是她这个外人看得眼泪滚滚,喜极而泣。
“‘他’身上有妖气。”他低声的道:
“就是活下来,父母俱亡,本身就是个不详之人——”
“你胡说些什么!”姚守宁皱眉喝斥,打断了他的话。
好端端满腔感动,被他三言两语及冷淡的态度打得稀碎。
孟松云冷笑:
“难道不是吗?为了救‘他’,父母惨死,父亲甚至死无全尸,这个世道之中,‘他’只是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两个成年人有气有力,相互扶持存活机率不是比‘他’更高一些?”
“……”姚守宁哑口无言,孟松云再道:
“人类真是愚蠢,更何况活下来了有什么用?‘他’将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闭嘴吧你!”姚守宁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
“父母爱子之深,本是至深感情,考虑得失、计较输赢,本身就是对这对夫妻的情感的玷污。”她愤愤不平,甚至忘了孟松云的话可能会有其他隐喻:
“你看那母亲,临死之前瞪大了眼睛,死后抓紧稻草,张开双臂,想要保护她的孩子,可见她临死之前根本没有办法去思考多余的事,她只担忧她的孩子能不能活命。”
孟松云双唇紧抿,没有出声。
姚守宁接着又道:
“我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阴曹地府,人死之后能不能进入黄泉,通过黄泉路回望人世,如果你母亲在天有灵,她若能得知自己的儿子被人所救,不知道有多开心。”
“……”孟松云的腮颊瞬间咬紧。
“先前这样的话,谁都能说,唯有你不能说。”她皱眉道:
“因为你说的话是对你爹娘情感的玷污,你不能这样子!”
孟松云没有反驳。
姚守宁心中一软,又放轻了语气:
“孟五哥,听我一句劝吧,无情道有什么好修炼的呢?人活在世,喜怒哀乐本该畅快由心,事事如意,如果一个人连基本的情感也没有了,纵使寿与天齐,可身边没有知交好友,眼前一切皆是过客,与你没有关系,这样的长寿又有什么意义?”
“你少装苦口婆心,这样的话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打不动我的心。”孟松云冷冷吐槽:
“更何况谁是你孟五哥呢?不要攀亲戚。”
“……”姚守宁咬牙,愤愤不平的小声嘀咕:
“明明是你自己先拉关系攀亲戚的,是你让我叫五哥的。”
“我反悔了。”他挑了下眉梢,脸上若隐似无的笑意使他英俊的面容柔和了些许,不再像先前一样冷厉,使人难以亲近:
“你也知道,我无情无义,连朱世祯尸身都被我盗走,谁想要跟你成为亲戚?”
“……”姚守宁突然觉得孟松云好讨厌。
以往陈太微装神弄鬼吓人也就算了,可至少他彬彬有礼,行事毒辣,但讲话斯文。
如今的孟松云恢复本来面目之后,牙尖嘴利,说话半点儿都不饶人,与他讲话真要气得半死。
“我不理你。”她气得直跺脚:
“我要去看孟爷爷——”
“我也不理你。”孟松云回了她一句,“我还要先过去。”
说完,身形原地一闪,姚守宁再一细看,他已经往前迈出一步,每一步都留下一道孟松云的身影,顷刻之间,仿佛十来个孟松云排列成队。
待到姚守宁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了孟老汉身侧。
其余几个幻影转过头来望着她微笑,眼里带着讥讽之意。
“……什么人啊这是。”她咬牙切齿,也连忙跟了上去。
孟松云在孟老汉身侧站定。
此时的孟老汉沉浸于欢喜之中,他将双手插入孩子腋下,将孩子从草丛之中拖了出来,却没有注意到被他揽入怀中的孩子声音逐渐变小,气息也在微弱。
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小孩的面色泛青,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这……”
他大惊失色,接着看到了突然出现在他身侧的孟松云。
远处孟松云分身未散,此种神仙手段已经令孟老道心服口服,视他如神明。
此时见他出现,连忙便要下跪:
“仙人,这孩子——”
孟松云脸上的轻松之色逐渐褪去。
与姚守宁一番斗嘴之后,他的心境本来已经轻松了许多,但此时再见这‘过往’一幕,沉重的情绪又填满他的胸腔,令他的眼神阴沉。
“‘他’活不下去了。”他摇了摇头,说了一声。
“‘他’娘将‘他’护在身下,妖邪的杀‘他’母亲时,也刺伤了‘他’的身体。”
他这样一说,孟老汉顿时大惊失色。
妖邪杀人如麻,身上邪煞之毒极盛,成年人的身体都承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孩子。
孟老汉连忙将孩子放倒在自己双膝之上,小孩气若游丝,匍匐在他腿上,露出后背。
只见他后背心处确实有半干涸的血液,上面沾了几根稻草,孟老汉二话不说将草撕开,果然见到后背心处晕染开一团血迹。
那血迹并不大,约巴掌大小,衣裳破了一个小洞,破损边沿的麻丝已经被压入血肉之中。
他看得直吸凉气。
这伤口若是在他身上,孟老汉自然无所畏惧,可在小孩身上,便是一点点,也令他觉得碍眼得很。
老汉小心翼翼将衣裳撕开,露出孩子稚嫩的背脊。
只见他左后背处,被戳刺出一个刺核大小的血洞,伤口倒不大,可关键是妖毒附体,使得那伤口处化为紫色,煞毒化为一股股黑色的丝缕,钻入小孩皮肉之下,往四周蔓延而去。
“糟了。”
邪毒攻心。
小孩的伤口恰好位于左背上方,连接心脉,毒气已经浸润入心。
“仙人,求您救命。”
孟老汉一见此景,大惊失色,连连向孟松云哀求。
在他心中,孟松云一手仙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恐怕唯有孟松云这样的神仙才能救得了这重伤垂死的孩子一命。
他想要下跪祈求,求神明庇佑苍生。
可是他怀里抱着小小的孩童,没有办法俯身。
孟松云神色冷淡的望着他,目光落到了那孩子身上。
这会儿那小孩趴在孟老汉双膝下,一双小手无力的搭在老汉臂间,似是感受得到自己的生死悬于一线,他听到孟老汉的话,吃力的仰起头,想要去看看‘仙人’。
他一张小脸泛紫,嘴唇乌青,眼睛半睁闭,一双眼中光泽暗淡,透过半开的眼帘,可以看到他眼中纵横交错的可怖黑气,宛若一条条绞缠里动的虫子。
年幼的孩子吃力的望着孟松云,目光与他对视。
孟松云盯着他看,脑海里却浮现出一段古怪而久远的记忆。
那一年,他出生的村子遭了妖祸,娘亲为了救他而死,危急关头,明阳子如神仙下凡,杀死妖邪救了他。m.χIùmЬ.CǒM
当时他重伤垂死,明阳子似是向人哀求,救他性命。
后来师父与他说过,那是一个修道有成的仙人,无所不能。
孟松云后来极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年幼的他努力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仙人的模样,可遗留在他幼小心中的,却是一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瘦高影像。
他记不清‘神仙’的脸,只记得那一双眼睛,冰冷、无情,说出口的话如寒冰,令他心生畏惧。
师父总对这个‘神仙’推崇万分,多年之后仍将当初的那一场境遇当成自己此生虔诚的奖励——使他得以窥探到仙人之境,从此与徒弟相识。
这使得孟松云幼年之时对于‘神仙’也十分好奇,可惜后来这种好奇变成了怨恨。
他恨这个受师父敬拜了多年、日日虔诚的仙人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师父是他的信徒,立了他的长生牌,之后的二十年时间,寒暑不间,日日跪拜念道家真经。
这样一个虔诚的老头,为什么在遇难时,却再也没有获得仙人的救命。
“原来——”
孟松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这样的动作以往由他做来十分自然,伪装早刻入他骨子里,可此时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觉得那唇角重逾千斤。
“原来竟然是这个样子。”他喃喃的道。
小孩好奇的半睁着眼看他,孩子的思绪已经不大清楚,但他极力想要看清孟松云的样子。
将来自己在他心中可能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也许会影响他的一生。
他垂下眼眸,孟老汉还在哀求着,却因为久久得不到他的回应而感到惶恐不安。
“请求上仙大人……”
“救他干什么?”孟松云冷冷的道。
他知道了事情的走向,但他好像已经无力去改变结局,他如同一个寄居在这具身体中的局外人,看着‘自己’冷冷的开口:
“他只是一个不详之人,父母早逝——”
在他年幼记忆中,冷言冷语的攻击竟然出自他的口中,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孟松云在说话之时,思绪甚至稍微飘离了一些。
他想到了姚守宁,想转头去看姚守宁的眼睛。
事实上他也确实在此时转头,目光与少女对视。
“守宁,我不明白。”他的心声在说着:“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带我来这里,让我看到这一切,见证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孟松云纳闷不解:
“你如今已经知道了一切,知道眼前的这两人是谁,你难道认为我活着是一件好事吗?”
“如果我的师父救了我,他的一生会悲苦很长时间。”一个普通平凡的老道士,才刚为他那没用的师父养老送终,稍稍喘口气,却要立即收养一个孩子。
在这样的世道,他有什么谋生之路呢?养活自己都如此艰难,何苦还要再加一个拖油瓶?
他清楚的记得,早些年的时候,明阳子带着他出外捉妖驱邪,他没甚本事,大多数时候凭借一身蛮力、一把铁锹,甚至都称不上武器,要与那些壮硕的妖邪拼命。
受伤是家常便饭,好几回命都差点儿没了。
附近乡里人又能拿得出来什么好东西?最多不过几把粟米,一些蔬果鸡蛋,便已经足以令伤痕累累的老道士开心。
他时常让出饭食留给徒弟,自己背地擦拭伤口,疼得呲牙裂嘴也不喊一声疼。
到了后来,孟松云逐渐成长,展现非凡的天份,自修成材,成为了老道士强而有力的助力,才改变了师徒的窘境。
生活慢慢变好,可师徒两人相依为命的情景,依旧牢牢印刻在他心里。
青云观发迹之后,香火旺盛了几天,但最终老道士却并没有过多少好日子,而死于黄岗村的祸事里。
“守宁啊,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懂。”
此时的孟松云像是一个迷途的孩子,心中诘问:
“你是要我抓准机会,改变过去,从源头阻止这一切吗?”
“……”
姚守宁听到了他的心声,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出声。
他望着明阳子,这个不像老道士的道士诚惶诚恐的看他,深怕他不愿出手。
怀里的孩子气息渐微,‘仙人’拒绝了他的哀求,这孩子眼见就要保不住性命。
“不是的,不是的咧。”他摸摸孩子逐渐冰冷的身体,焦急的道:
“这是一个好孩子——”
“什么好孩子?”孟松云冷冷的道:
“你与他素不相识,你怎么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他是好孩子嘞,老汉我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他爹娘不顾一切也要救他命,保住这根嫩苗,怎么不是好孩子?”孟老汉心急如焚。
如果此时说这话的不是‘仙人’,他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与他好好理论。
“您救苦救难,是神通广大的神仙,求您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救这孩子一命,我到时为您立长生牌,日日为您念经,求求您——”
孟松云的表情冷漠,但眼中露出复杂之色。
一切事情的根源已经找到,所有问题的症结来源于此。
“你既然说我是仙人,你就应该知道,我是仙人,能算得出过去未来、前世今生。”他笑了笑,看着老道士:
“你想知道,你救了他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
孟老汉愣了一愣。
但片刻之后,出乎孟松云意料之外的,他斩钉截铁道:
“我不想知道。”
“……”孟松云一怔。
“我不想知道过去未来,我只知道我与这孩子有缘,想救他性命,旁的我一概不管……”老道士拼命想以自己的体温温暖怀中逐渐冰凉的孩子,他越来越急,甚至眼中蓄泪,挂起了鼻涕:
“求您救救这孩子——”
“你不想听,我却要说。”
孟松云冷冷的道:
“这个孩子生来悖逆不详,命极硬,年幼克父母,及至成年则克师门。”
“不是的——不是的——”孟老汉听他这样一说,恼得满脸胀红,想要发火,孟松云却不理他,径直说道:
“未来的他小有成就,却不知收敛,骄傲自满,行事任性。”
“末了你如果与他沾连因果,也会死于非命,后会连累道观满门。”
‘嘶——’
周围幸存者一听这话,俱都倒吸凉气。
姚守宁亲眼目睹这历史性的一幕,知道真相的她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
“天意如此,你又何必违逆?”
你说你修了无情道,斩断世间情缘,从此与这世间不再有牵连瓜葛,孑然一身,不与人打交道,不与人有交道。
结义兄弟你说抛就抛,昔日师兄弟你说杀就杀,从此游走于尘世,你还剩下什么呢?
你身体枯腐,只与自己的枯骨相伴,寂寞入骨,令人望名丧胆。
你将时间结成一个流放自己的牢狱,折磨自己至今。
你说你早就无情无义,可你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世间大道,既是无情却又有情,你可能都没意识到,你的情感深入骨髓,远不只是一颗心脏剜去便能被彻底根除的。
陈太微——我应该叫你陈太微吗?还是孟松云。
你一时悲愤,酿成悲剧,悔恨终生,却又嘴硬不肯承认,回到过去,见到当年获救的自己,你是不是想要阻止明阳子救你?阻止一切的悲剧?
口口声声喊着想要斩去情缘成神的你,骨子里却仍残留着悲悯。
“孟五哥,你的无情道修行不到家呀!嘻嘻。”姚守宁突然冲着孟松云大喊,喊完笑出了声。
她看透一切伪装,看破迷障,直接找到了问题的核心,这一次的任务之行,到了此时,姚守宁突然信心大增。
孟松云被她一喊,身体重重一振,险些道心不稳。
但他刹时之间稳住了自己的心境,止住了身体的颤抖,再看着孟老汉:
“自此青云观会臭名昭著,甚至连累道门,你……”
“我不信!”
孟老汉攥拳怒喝。
他瞪大了眼,嘴唇紧抿,此时一张老实巴交的脸露出凶悍至极的神情。
如果不是孟松云对他有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他此时怀里抱着孩子,如果不是他希望面前的‘仙人’能救怀中的孩子一命,他此时早就忍不了怒火,想与这‘仙人’打上一架,让他住嘴。
“仙,仙人又如何,也不能这样没有根据的乱说——”他强忍怒气,道:
“纵使你自认能掐会算,算得了过去未来,可你无法算通人心。”
“亏你还是神仙,老汉不懂得什么掐算之术,学艺不精,可我也知道人的性格才决定命运。”
他本来只是一个普通老农,没什么见识,平日性情虽说开朗,但也并不是多么能说会道的人,此时为了怀中的小孩,却与‘仙人’据理力争:
“我只知道,这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他爹娘付出性命才保住了他的生机,你不能凭借还没有发生的未来,就断定这个孩子是个祸根,这对他不公平。”
“王侯将相宁有种?人都是娘生爹养的,你是仙人,高高在上,哪里又能体会人生疾苦呢?”
“……”孟松云拳头紧握,欲言又止。
“未来的事我们此时不知道,你不能提着现在的‘剑’,去斩将来的‘罪’。”
周围人窃窃私语:
“这孩子是祸根……”
“不是吧——”
“仙人都说了,算准这孩子是个不详之人,谁沾他谁倒霉。”
“你看根才夫妇这不为了他死了?仙人都说将来他师门也要受他连累——”
“黄土坝村可不能留这样的人。”
“别救他,仙人别救他。”
所有负面言语全都钻入孟老汉、姚守宁及孟松云的耳朵里,三人表情各异。
孟老汉突然一笑:
“老汉偏不信邪,我要与天意相争,我要与命运相斗,我要看是仙人预言准,还是我孟老汉悉心教导对。”
他说完,突然伸手去摸孩子的脑袋,语气温柔的道:
“你生来命苦,却也不苦,既然无人要这孩子,不如贫道将你抱回观中好了。”
“老汉有一口吃的,就绝不让你这孩子饿肚子。”
“什么克不克星?我看你命极贵重,命格惊人,能活到老汉到来,可见命大不说,还与老汉有缘。”
……
“你叫什么名字?”孟老汉问。
小孩气息奄奄,吃力的抬头,呆呆盯着他看,有气无力的动了动手指。
“既入我观门,贫道为你取个名字。”
“老汉也无文化,想不出来好听的名字——”
他想了想,问道:
“贫道愿你性情坚韧、顽强,纵使幼失父母,亦要不失本心,旁人看你不起,你绝不能看不起自己,要如松柏,顶天立地,绝不走邪路。”
因为两个七百年后的来客闯入,事情有了细微的变化,结局未变,过程却有了少许的转折。
“愿你将来心怀广阔,前程远大,所以老道为你取名松云,你可愿意?”
“至于姓嘛,贫道本家姓孟,道号明阳,你便随我姓孟,如何?”
孟松云!孟松云!
名字便如牵扯,一旦孟老汉起名成功,他与孟松云之间的羁绊便不会再停止,从此斩不断,命运自此纠缠一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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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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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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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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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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