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族人拥有操纵时间的力量,三十多年前的应天书局上,柳并舟曾亲眼目睹过这一族人的神异。
徐昭既然能在七百年前说出这样的话,证明他极有可能已经窥探到了未来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大庆注定是将亡的,神启帝已经是末代帝君。
所以改朝换代又有什么好稀奇呢?
柳并舟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异彩,并没有将这话说出口,但姚守宁却奇异的听懂了他的心声。
姚若筠忧心忡忡。
他生于大庆,受的是忠君爱国的教育,此时外祖父与妹妹说的话对他以往的认知造成了极大的心灵冲击。
柳并舟略微有些怜爱的看着这个正直而又有些憨厚的外孙,他品性极佳,读书也用功,可性情稍有些古板,反倒不像姚守宁一样精灵。
但姚若筠胜在天性不错,既孝顺又听话,他有心想要点拨,便故意道: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王权不是永恒的,大庆朝自然也不是永恒的。
“在时间的长河里,掌控了天下权势的大庆朝也只是窃取了这七百年的时光而已。”
他温声道:
“纵观古往今来,百姓仍是那個百姓,但朝代的更迭却不知凡几,可见所谓的朝代、国号,只是时间中的过客。”
柳并舟曾经历了应天书局,对于时光的理解自有自己的看法心得。
三十多年前,空山先生那一番奇妙的锚点之说对他影响极深,他笑着道:
“天下不属于王权,百姓也不属于王权,依我看来,君王也只是受权势裹挟在这时空的河流中前行,暂时占据一段时间的权柄,终究会成为时间长流中的一个过客。”
他话中的意思,透露出来的是对于姚若筠来说过于惊世骇俗的思想。
姚若筠心乱如麻,下意识的去看妹妹,却见姚守宁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若筠,你生于大庆,自幼受的是忠君报国的教育,所以你暂时想不通这些东西,外祖父觉得没什么稀奇,反倒是我那师姐,若能想通……”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半晌之后,他‘呵呵’笑了一声,摆了摆手: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
姚守宁很快收敛心神,问道:
“外祖父,如果我预知之事为真,那么姨父此行必定顺利。”
苏文房会说服楚少廉,继而促成神启帝与顾焕之之间的暂时和解,但这样的变化也会促发大庆崩解。
“我们静观其变,做好应对准备就行!”
……
祖孙三人谈话之后,正如姚守宁所言一般,苏文房约见了昔年的老友楚少廉,借他之便,说服了楚孝通安抚神启帝。
而另一边,柳并舟也与朱姮蕊见了一面。
不久之后,朱姮蕊与陆无计曾出入顾家府邸,半个月后,朝堂之上,平日争斗不休的新旧二帝两党握手言合。
顾焕之亲自出面,称:新帝年少,暂时无法掌控大局,请神启帝垂帘听政,重掌权柄。
神启帝初时推辞不出,此后顾焕之再三上书,神启帝才勉强应答,重掌天子之印。
他再度掌权之后,便颁发告令。
因天下妖邪现世,朝廷将派出镇魔司抓捕城中妖邪,刑狱司、定国神武将军府帮忙辅助,各家各户不得私藏妖孽,违者以重罪入狱。
内政之中,则以顾焕之为首,组成钦差,前往江南借米,以助神都渡过危机。
都城内人手不足,之前因伤闲赋在家的姚翝也被重新启用。
随着政令一道道颁布,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姚家之中,姚守宁姐妹也坐到一处,说些闲话打发时间。
“……听说赵大人家几个被抓咬后妖化的人都被镇魔司的人带走了,赵家人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心。”
冬葵坐在姚守宁旁边,说着隔壁邻居的事:“我早上听金环说,这些被带走的人中有王婶的儿子,王婶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呢。”
妖化的人发狂伤人始终是个隐患,关押在家中不止是令赵家人担忧,隔壁的左邻右舍也份外害怕。
如今朝廷出手,其他人自然是放心了些。
可是对于受妖气影响而异变者的家属来说,落入了镇魔司的手里,便如进了十八层地狱。
以往镇魔司恶名在外,被抓捕进去的人往往有去无回,眼见亲人被抓,自然便痛哭流涕。
“小姐,小姐——”冬葵说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不由看了周围人一眼。
只见姚守宁双眉微皱,似是在想事。
而姚婉宁脸色微白,目光呆滞,仿佛出了神。
苏妙真手里握了绣框,也久久没有下针。
今日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大家好像都有心事?
“小姐。”冬葵又喊了一声,姚守宁这才回神:“……怎么了?”
她说完,又想起来冬葵先前说的话,连忙咳了两声问:
“你说到了赵家。”
“已经说到赵家王婶的儿子被镇魔司带走啦!”冬葵忍不住叹了口气:
“王婶就这么一个儿子,哭得很是伤心,你觉得他还能回来吗?”
冬葵虽说是这么问,但她眼神唏嘘,显然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我——”
按照镇魔司的行事,以妖邪之名被抓捕进去的人本该有去无回。
姚守宁本也想摇头,但话刚到嘴边,她脑海里却飞快的闪过一幕画面。
那是城中一处皇榜公告前,张贴着一张榜文,因画面闪得太快,她没有办法看清全文,但却捕捉到了一行关键字:朕即决定,与妖——
画面转瞬即逝,后面的字她根本没有看清。
与此同时,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喃喃的道:
“我觉得他们能回来……”
神启帝可能要搞大事。
她心神不宁的样子惊动了一旁的姚婉宁,苏妙真也放下了手中的绣架,小声的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不清楚。”姚守宁摇了摇头。
她皱了皱眉,看了冬葵一眼,这丫头因为她的答案而为王婶欢喜。
面前的都是自己的姐妹,姚守宁想了想,也不瞒她们:
“我总觉得太上皇可能会搞大事。”
她说道:
“顾相被遣离了神都,小皇帝便独木难支。”
姚婉宁闻言,强打精神与妹妹说话:
“听说楚孝通的嫡长子临时受命,被封少师,已经出入东宫,保护少帝。”
她近来精神很明显大不如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身体又消瘦了很多,偏偏肚子却大了些,明显是不对劲。
可惜家中发生了许多事,使得家里人无暇分心,对她的关注都降低了一些。
“楚家不是忠心于老皇帝吗?”苏妙真也插嘴问了一句。
两代皇帝争权,经历过先前一闹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若非妖邪之事闹得很大将其掩盖了下去,恐怕满大街都是流言蜚语。
但就算如此,许多官宦之家中,暂时衣食无忧的人依旧会私下议论几句。
“楚家恐怕也有二心。”姚守宁想到先前预知的一幕,小声说了一句。
“我刚刚‘看’到,皇帝会发布榜文——”
说完,她将自己看到的几个字说了出来:
“……与妖——”她有些苦恼道:
“后面没看清楚,依姐姐和表姐猜测,你们觉得后面会是什么字?”
“不共戴天?”苏妙真率先猜测。
她受狐王祸害极深,如今面容留下终身烙印,表面温温柔柔,实则心中十分怨恨,因此听姚守宁说完这些话,第一个念头便是认为朝廷得知妖邪存在之后,准备举全国之力,剿除妖邪。
而姚婉宁则心思细腻,闻言并没有率先表态,而是思索了半晌,才细声细气的道:
“与妖共存?”
这话一说完,如石破天惊。
几个女孩俱都花容变色,苏妙真的鼻尖抖了抖,道:
“这不能吧?!”
姚守宁的嘴唇动了动,本来也觉得不可能,但在表姐话音刚落后,她又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兴许姐姐讲的话才是正确的。
她看向姚婉宁,姚婉宁就道:
“太上皇的性情——”她说到这里,又止住,转而道:
“姨父说过,目前这些受妖蛊感染的人迟早是会逐渐恢复理智。”她叹了口气,低头去看自己倒映在身后的影子。
细看之下,她的影子比几个女孩都要长些,里面隐约覆盖着另一道阴影,姚守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仿佛可以看到朱世祯的阴魂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
她心生疑惑。
当日应天书局上,朱世祯得知了自己未来尸身入魔做的浑事,便认了这门婚姻,并分出一道阴魂附于铜钱之上作为聘礼,送给了姚婉宁。
对姚婉宁来说,她与‘河神’梦中先婚后恋,又有了孩子,如今二人终于‘团聚’,家里人对此心知肚明,姚婉宁腹中孩子自此算是过了明路,照理来说也算喜事,怎么姐姐的脸上却不见欢喜?
姚守宁正欲细问,却见姚婉宁强打精神,抬起了头来,又道:
“这些人数量可不少,全部杀死对于太上皇来说并没有益。”
“可是这怎么可能?!”苏妙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人与妖类怎么能共存?”她与狐王曾共居一体,深知妖邪的可怕之处,也明白妖邪对人类的威胁。
就算是妖族迫于现状,暂时同意与人族共存,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时间一长,人类一旦放松警惕,妖邪必会卷土重来,再现七百年前的天妖乱世。
只是七百年前有太祖等人杀妖起义,成立新王朝,七百年后这样的乱局不知会延续到何时。
吃过了一次亏的妖邪未必会再给人类这样的契机,苏妙真摇了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一连说了三个‘不可能’,似是以此宣泄心中的郁结:
“大庆朝以斩妖立国,太上皇也是皇室子孙,如果真做出与妖共存的决定,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呢?”
说完,她又如说服自己一般,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以姚婉宁的聪慧,自然看得出来苏妙真的反驳并非针对自己。
这个表妹受妖邪祸害极深,对妖族恨之入骨,自然不愿意人与妖共存。
她微微一笑,叹息道:
“是啊,正常人都知道不可能。”
但是神启帝还正常吗?
这个疑问浮现在几个女孩心头。
当日狐王现身,神都城中出现边界之门,城里大乱,死伤无数,这位荒唐至极的皇帝做出了正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临危之际抛下国民欲逃生,将皇位传给了还未成年的四皇子。
在事情平息之后,又不甘心失权,继而闹出了皇家父子争权的丑闻。
虽说后来经历各方调解,双方暂时达到微妙的平衡,但事到如今,恐怕谁都清楚这位老皇帝心中的疯劲,他能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决定并不奇怪。
“长公主、顾相的想法会不会也是如此?”她不动声色问了一句。
“那肯定。”苏妙真毫不犹豫的回答。
姚守宁听到此处,终于明白姐姐话中的意思:
“那完蛋了。”她叹了一声,苏妙真难得糊涂,转头问她:
“守宁,你们别打迷糊,我不明白——”
“姐姐的意思,是太上皇极有可能要跟长公主、顾相等人作对。”
他们越不允许的,这位老皇帝说不定偏要发疯去做。
姚婉宁点了点头:
“最重要的,是他身边有个国师。”
这样一说,苏妙真也明白过来了,陈太微来历不明,满身邪气,当日姚家出事,他与狐妖是联袂前来的,这一人一妖之间说不定早有勾结。
有他在,老皇帝说不定真会做出这种荒唐之举!
“完了。”苏妙真不甘心的咬了咬下唇。
她能感受到自己微凸的两颗尖锐犬牙碰到了唇外的细绒毛,不用伸手去摸,她就感受得到自己唇下的怪异。
少女心中的怨恨涌起,这一切都是妖邪祸害导致。
若非父亲来到神都,自己受妖邪蛊惑,恐怕不知何时会稀里湖涂的丢了性命。
她知道狐王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天妖一族重回人界,她受狐王祸害,又怎么愿意看到这妖邪得偿所愿呢?
“我去找外祖父说一说。”
姚守宁也坐不住了,起身道。
“说说也行。”姚婉宁应了一声,但自己坐着却没有动:
“我就不去了。”她捶了捶自己的腿,挤出一丝笑意:
“近来身体很是疲乏,我在这坐会儿。”
姐姐好像并不开心——姚守宁略微有些迟疑。
姚婉宁自小生病,表面虽说温柔顺从,实则内心豁达,极少有这样多愁善感的作派。
她此时的郁郁不乐,显然是为情所困。
‘情’吗……
姚守宁想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世子。
时至今日,世子的心意恐怕只有他自以为瞒得很好而已,旁人已经看了出来,她自然也早就知道的。
可说来也是奇怪。
温景随向她表达心意的时候,她察觉不妙,便直言相拒。
但到了陆执欲表达时,她却踌躇难办,便唯有拖拒。
她喜欢世子吗?姚守宁说不出来。
只是她很肯定自己不讨厌世子,且不愿意他伤心。
他对她有恩、有情、有义,还因为救了柳氏的缘故沾染因果,破了气运,从而妖蛊缠身,闹出许多次笑话。
她见识过这个少年鲜衣怒马之时,也看过他落魄的样子,领教过他有仇必报的小心眼,却也与他共患难,在数次面临危险时受他庇护之恩。
姚守宁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与世子之间纠缠极深。
如果与他在一起,她能接受吗?
这个疑问刚浮现在姚守宁脑海中,她便已经有了答案。
她仍不清楚自己对于世子的感觉是不是喜欢,可她并不排斥与世子在一起。
过往的回忆浮现在她脑海,她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细想之下,世子优点也好多啊——
他长得挺好看,身手也不差,最重要的是够听话,打他也能忍……
他娘长公主性情豪迈,与她也合得来,知道她性格如何,并没有每次见她便说教不停,将来世子如果不听她的话,她还可以告长公主,长公主一定会打他的……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
“……守宁,守宁。”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推了她一把。
“啊!”姚守宁顿时惊醒,转头一看,就见苏妙真正一脸莫名的看她:
“说了去找外祖父,怎么突然发呆呢?”
“没,没事啊——”姚守宁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先前一通胡思乱想,顿时双颊如火烧一般,红得滴血:
“只是想了些事。”
“想什么事?”苏妙真见她桃腮通红,心里的怒火陡降,突生揶揄:
“想起了世子?”
她话音一落,便见姚守宁的眼中露出慌乱之色,脸更红了些。
“没……没有……啊……”她拼命摆手,极力辩解:
“我想的是其他事,想的是姐姐刚刚说的话……”
“世子又与我有什么相关,我怎么会莫名其妙想到他嘛?”她此时无银三百两,强作镇定,但手却抖个不停。
‘噗嗤。’苏妙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感叹不已: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守宁这么可爱?她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展露出来了,一点儿也不会掩饰。自己以前果然是受妖邪蒙蔽,怎么会认为姚守宁老奸巨滑,谎话连篇呢?
“真的表姐!”她有些急,连忙道:
“我真的想的是姐姐说的话,绝对不是想——世子——”她说到后来,也有些心虚,声音逐渐放轻下去。
苏妙真的心声在她耳中响起:守宁真是单纯。
姚守宁:“……”
什么单纯?她只是才想通自己的心意,一时手足无措而已。
她以前就能听得到表姐‘心声’,却一直表现镇定,连狐妖都受自己蒙蔽,可见她谎话确实是说得到家的……
“走吧,我们去寻外祖父,将这些事告诉长辈们,由他们定夺。”苏妙真拉了她的手,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曾与世子的回忆。
当日珠子巷的马车上,陆执提到温景随与顾焕之之间的关系,当时还嘲笑她身于官宦之家的女儿,却对朝政之事并不敏感。
那时她理直气壮的反驳,却没料到如今自己也有与家中姐妹们商议朝中之事的时候。
“……”没想到不知不觉又将心思转到了世子身上。
姚守宁有些心虚的看了表姐一眼,好在苏妙真的心全放在妖邪之上,没有意识到身旁少女的小心思,她高高提起的心这才落回原地。
不知道世子近来怎么样了——半个月前,他奉长公主的命前往晋地,准备去取阴沉木打造一口为柳氏养伤的棺材,至今还没有回神都呢。
她的心思飘远,眉梢也逐渐染上了愁绪。
……
两姐妹来寻柳并舟时,竟恰好遇到长公主也在。
她是私下过来的,穿了一身劲装,打扮成一个军户的样子。
但她身材高大,往那一坐仍十分引人瞩目。
她与柳并舟的谈话好像并不愉快,气氛有些僵硬,见到姚守宁过来的时候十分欣喜:
“守宁来了。”
长公主伸手来拉她:
“好久没见你,好像瘦了些。”
她笑意吟吟的与姚守宁说了几句话,随即才注意到了一旁的苏妙真。
苏妙真心里对于妖邪的怨恨及神启帝的气愤,在见到长公主的那一霎化为了心虚。
恢复理智之后,她想起自己以前对世子的所作所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长,长公主。”
只是长公主目光转了过来,她也无法逃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请安。
在她印象中,长公主并不好打交道。
这位身份地位崇高的帝姬天生傲骨,性情凶悍且极厌恶她,令她一见便心生畏惧。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长公主并没有忽视她,而是冲她点了点头:
“苏姑娘。”
她的态度与寻常长辈无异,显然以往对她的厌恶并非是针对她这个人,而是对过往的事——亦或说是对狐王厌恶而已。
长公主本身并没有怪她!
苏妙真想到这一点,心里激动,眼眶一红,便头脑发热道:
“公主,以前是我不对——”
“那不是你的错,是妖邪的问题。”长公主打断她的话,以她的胸襟,没道理与一个小辈记仇。
她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
“将来我总会想办法找那妖狐讨回,你别哭鼻子,”说完,抱怨似的道:
“我可不会哄孩子。”
苏妙真闻言有些想笑,但仍低低应了一声:
“是。”
等几人寒暄完,柳并舟问:
“守宁,你们过来有什么要事?”
他了解姚守宁性格,若无重要的事,必不可能在此时与苏妙真突然前来寻他。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长公主一眼,眼里露出几丝期许。
“莪——”姚守宁正欲说话,柳并舟突然伸手打断了她的话,看向朱姮蕊:
“师姐,你领了皇命,是要急着出城,还是先听守宁说完了话再走?”
他笑眯眯的,朱姮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再急也急不了这一时半刻。”
姚守宁听到这里,倒有些好奇:
“公主要离开神都吗?”
“不错。”朱姮蕊点了点头,也不瞒她:
“皇上让我前往晋州借些粮食。”她口中所指的‘皇上’必不是神启帝,应该是朱敬存。
不过朱敬存如今空有其名而无权势,实际让她前往晋州的命令仍是神启帝发布的。
她说完,下意识的看向柳并舟,想起他先前所说的话:掩耳盗铃。
柳并舟认为大庆积重难返,迟早覆灭,长公主应该早做准备。
但她生于皇室,曾受大庆养育,忠君爱国的思想便如一道烙印盖在了她的脑海里,要想打破束缚又谈何容易?
姚守宁来前,两人说得并不愉快,长公主心烦意乱,但看向姚守宁时,却满眼笑意:
“我晋地富庶,也是除了江南之外的第二粮仓。”
当年先帝在时,早早将这样的地方划分给了爱女作为封地,这些年来被长公主经营得如铁桶一般,神启帝数次想要插手,都无计可施。
若是以往姐弟两人有分歧,神启帝想要算计长公主手里的财产那是做梦。
可如今国家有难,长公主哪里还能记着两人之间的恩怨,自然是要先将粮食取出用以应急。
“我这些年也确实积攒了不少身家,若用以赈灾,说不定倒能平息这一次祸端,换天下太平。”
“只是暂时平定而已。”柳并舟在一旁补充:
“你很明白祸根在哪里。”
长公主也不理他,只是看着姚守宁:
“守宁过来是有什么事?”
“我确实有事。”
提到正事,姚守宁的面色严肃了些:
“我们姐妹之前闲聊时,我‘看’到了一些未来发生的事。”
她的预知能力大家已经清楚,能让她如此重视,想必不是小事。
长公主与柳并舟面面相觑,两人暂时放下先前的争执,都看向了姚守宁。
二人没有开口追问,苏妙真就已经补充说道:
“守宁‘看’到了皇上发布的榜文,榜文里称——”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倒不是苏妙真有意要卖关子,只是她也摸不准姚守宁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未来,于是只好道:
“榜文里说,朕即决定,与妖——”
两位长辈的表情逐渐严厉,看得苏妙真有些不安,小声的道:
“我认为是——‘与妖誓不两立’,但婉宁表姐却觉得,是‘与妖共存’。”
柳并舟愣了愣。
“朱定琛他敢!”
朱姮蕊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吼了一声。
她话虽是这么说,但一股悲凉之感却从她的眼里逐渐弥漫了出来,化为失望、怨恨。
这种失望远比当日亲眼目睹宫城之中神启帝为了争夺帝位,要杀儿子时更深。
苏妙真缩了缩脑袋不敢出声。
姚守宁的感应力极强,体会得到此时长公主内心的激愤。
“他朱定琛不敢的——他不敢——”
她有些烦躁的在屋里走来走去,手握成拳,胸起伏不停。
话虽是这么说,但姚守宁却听到了长公主的心声:她与姚婉宁的想法一样,猜到了神启帝恐怕是打着与妖共存的目的。
因与神启帝同父异母,两人对立多年,她对神启帝的了解比姚婉宁更深。
恐怕他不止是想要与妖族共存,现如今的局面下,他说不定还有想借妖族之力,铲除异己,巩固自己的权势之心。
只是长公主不敢置信。
到了这时,柳并舟便要推她一把:
“师姐——”
长公主浑身一震,突然眼中浮出水气,嘶声道: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阿爹在时,他曾亲口发誓,必会好好治理江山,爱民如子——”
“但他后来滥修道观,提高税赋,沉迷炼丹,信奉邪道,薄情寡义……”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目光坚定,心中显然已经有了主意。
柳并舟长长的松了口气,长公主深呼了口气:
“民生为重,此趟晋地之行,我必须要去。”说完,她冷笑了一声:
“顾焕之临走之时,也担忧事情生变。”
作为皇帝的岳丈,与神启帝打了多年交道的顾焕之也深知神启帝的无情,他走时担忧神启帝会对小皇帝出手,曾想恳请长公主看在朱氏血脉的份上,保护小皇帝。
当时他话一说出口,随即又想到一点:自己都能料到的事,神启帝如何又料不准呢?
说不定他前脚刚走,朱姮蕊便会被神启帝以另外的名义送出神都城。
时到今日,能让长公主无法拒绝的,便唯有城中这些即将断粮绝炊的数十万百姓。
虎毒不食子,可此时的神启帝比虎还毒,比妖还狠!
顾焕之临走之前将朱敬存交给楚孝通之子看顾,此举兵行险着,想借此机会拉楚家共荣辱,也是想为小皇帝寻那一线生机。
长公主送他出城时,他已经料到后来的事,他临行时,与长公主说的原话是:
“你我不离京,好戏不登台。”
如今姚守宁的话,正是应验了他当日的猜测。
长公主已经下了决心:
“我此去晋地,烦请并舟你看顾神都一些。”她幼时跟随张饶之,深知儒门奇异。
柳并舟进京之后闹出了动静,显过两回神通,但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本事。
他还在韬光养晦,兴许张饶之当日去世前,曾与他商议,让他留了真正神通在关键之时才使。
“我走之后,神都城中再没有能与他作对之人。”到时才是神启帝作妖之时。
无论他有什么妖邪毒计,到时定会施展。
她看了姚守宁一眼:
“如果守宁预知之中的事发生,他如果真决定与妖共存,那么我回神都之日,定要亲自清理门户,诛杀昏君!”
长公主最后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杀气腾腾。
苏妙真被她煞气所冲,心慌手麻,接连后退。
“好!师姐想清楚了就好!”柳并舟双手一拍,笑道: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那我就坐守神都,等着师姐回归!”
长公主告辞离去。
她来时心情本来就不大好,回去时心情更加恶劣。
当天夜里,姚守宁就听说长公主的车队出了城。
兴许是受了白天的事情影响,夜里的时候,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想起了当日应天书局之后,见到的那一座书屋。
也不知怎的,整个人离身坐起。
她像是脱去了束缚,身体往前走了数步,屋子未点灯,静得落针可闻,再听不到与她同屋而居的姚婉宁、冬葵等人半点声息。
姚守宁心中正有些害怕,回头一望,却见‘自己’此时正好端端躺在床上。
兴许是‘睡’前心烦意乱的缘故,床上的‘姚守宁’双眉微皱,一手横卧于颈下,一手搁置于腹前,眼睛紧闭。
“我——”
她有些吃惊的喊了一声,再往四周望去时,闺房里的摆设一点一点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存在腐蚀,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奇大无比的书屋出现在她面前。
许久未见的空山先生跪坐在一张矮桌前,面前摆了一个茶杯,含笑看她:
“守宁来了。”
兴许是知道少女内心的不安,空山先生解释着:
“你这灵魂出窍。”
他说道:
“魂体出窍大体分为两类。有人生来魂轻,一不注意便魂魄离体,这样的人精力不足,身体孱弱,易受妖邪鬼怪附体;而另一类,则是修炼神魂,神魂修为阴神之后便可离体。”
这是空山先生的第一堂教学之课,从姚守宁的情况入手,既为她解惑,也借此传道授业。
“你没有修行,照理来说不可能以阴神遨游天地,但你血脉特殊,又已经与我相识,打下烙下,当你心中求学的愿望很是急切时,你便可以主动神魂离体,来到我这里。”
姚守宁这才明白原委,连忙向空山先生行礼。
她今日确实心中有事,无论是对未来的忐忑,还是今日见外祖父、长公主的谈话,都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仍弱小无比的感觉。
她也想要凭借自身力量改变现状,而不是每次仅有预知之力,最终束手无策,唯有借助外力。
辩机一族并不弱小。
当日妖王与陈太微大闹姚家时,她识海中曾有一位同族前辈说要过来帮忙;世子被体内妖蛊控制时,空山先生也曾在举手投足间制伏过妖邪。
这证明辩机一族就算不是纯粹的战士,也绝对有自保之力。
这些种种激发了姚守宁想要变强大的心,因此她在夜里才会回忆起当日应天书局发生的一切,恍惚之间来到了这里。
空山先生并没有急于教她术法,而是先从族人本身说起。
任何事情都要循序渐进,姚守宁觉醒血脉之后,她的生命十分漫长,完全有充足的时间来学习一切。
待她学了不知多久,空山先生第一堂课终于告一段落,才向她挥了挥手:
“好了,你且回去好好思索,明日再来。”
她有些急,正想跟老师说自己还想再学一会,但嘴唇才刚一动:
“老师——”
“小姐醒了?”冬葵的声音传来。
她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水盆,原本是准备放在床头坐等,却没料到姚守宁自己已经苏醒。
姚守宁吃了一惊,睁眼再看时,自己哪里是出现在应天书局之中?她面前没有空山先生,也没有四面八方层层叠叠的高高书架,矮桌、清茶不见影踪,但昨夜所学却又深刻的印入了她的脑海里。
“梦中得神仙相授仙法?”她突然想起了去年的时候,在望角茶楼听到那说书先生讲的故事。
故事里太祖梦得神仙授法,最终斩妖除魔成立大庆。
如今想来,自己的情况可不正与传说之中的太祖故事一致?
她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由轻笑出声。
冬葵见她醒来,正与她唧唧喳喳说话,虽说未来凶险,可姚家目前尚算太平,她觉醒了血脉,如今又在向老师学习术法,在她身后,有许多族人可以随时相助,她又有什么难关迈不过去?
一想到这些,姚守宁突生无穷的勇气。
之后的时间里,她夜里在梦中进入应天书局向空山先生学习,白天的时间照顾姐姐、母亲,等待着长公主等人的归来。
与此同时,神都城也在发生着改变。
先前妖化的人大量被抓走,镇魔司的人心狠手辣,将一部分妖化的人尽数斩死。琇書蛧
行刑是在城西南处的菜市口,许多人前往围观,每日看热闹的多,哭丧的人也多,闹出了不少事。
时间一晃而过来到七月之时。
天气极为炎热,神都城已经半个月没有下雨。
姚家之中,姚守宁扶着姚婉宁进柳氏房中,路过门槛时,提醒了一声:
“小心。”
姚婉宁的肚子越发大了,家里的人看了她的肚子,都说生产时间恐怕就在这两个月之内。
只是她光长肚子,四肢却仍纤细,脸色泛白,走了几步便微喘息。
柳氏因徐相宜施展的蛊术之故,至今仍未苏醒。
她的胸口仍留下了大洞,但好在伤口既没有恶化,却也没有痊愈的痕迹,仿佛柳氏陷入了一种停滞的时间状态中。
两姐妹进屋时,苏妙真正好端着一个水盆从内室出来,见到两人先是一笑,接着看到姚婉宁的肚子,道:
“表姐这肚子快了吧?”
近来每一个见到姚婉宁的人都这么说,她笑了笑,不答反问:
“娘好些了吗?”
她其实自己也清楚答案,世子那边的阴沉木棺材不制好,便无法使柳氏的神魂与身体分离,徐相宜便没有办法治疗柳氏。
可柳氏当日因她而伤,姚婉宁总盼着奇迹出现,让母亲早日苏醒,不再受折磨。
不过她话音一落之后,苏妙真的笑容一滞,脸上露出几分忧愁,摇了摇头:
“还没有呢。”
她不受狐王控制之后,展现出了原本温柔体贴的性情。
柳氏当初对她好的那些回忆数次浮现在她心中,使得她每日早早天不亮就起身,赶来柳氏房中侍候,帮她擦脸洗手,照顾得无微不至,与姚守宁姐妹一般孝顺。
几人听到这样的话,俱都沉默了片刻。
就在这时,柳并舟也跟着过来了,正欲说话,突然听到了外边传来的敲锣打鼓声,接着又有若隐似无的嚎哭声响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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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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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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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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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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