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之中,长公主夫妇与柳并舟坐于堂中,围绕着城中近来发生的大事讨论。
从洪灾爆发至今,转眼已经过去了六日,潮水逐渐在退去,留下大量的淤泥。
姚家之中纵然点了碳火,又燃了熏香,但众人鼻端都能闻到若隐似无的腥臭气。
神都城近来治安极差,一般的打架斗殴都只能算是小事,严重的是许多盗贼出现,烧杀抢掠不知凡几,时常有人在混乱之中丧命。
而神启帝在颁布了以道谍换取收尸的旨意之后,便对外声称自己身体抱恙,兼之忧伤顾后之死,所以不堪处理朝政杂务。
他言道:自当年先帝在时,便夸长公主能文能武,不输男儿之身。既有先帝之言,长公主便能人多做事,勒令朱姮蕊尽快平息神都城的纷争,恢复昔日安宁,否则要拿陆无计问罪。
若是以往,朱姮蕊才不理他。
可此事关系到城中数十万的百姓,哪怕他不说,朱姮蕊也不能放任这个情况不管。
只是内心深处,她对神启帝不由更加失望。
今日夫妻俩领人上街巡逻,行至姚家时,朱姮蕊正有话要与柳并舟说,便干脆进了姚家,准备暂时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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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皮甲之下的衣裳已经湿透了,裤子自膝盖以下全是泥泞,来时令柳氏等人吃了一惊。
夫妻俩带了徐相宜、周荣英等人有话与柳并舟说,柳氏不便打扰,便将下人唤出屋子,独留了这几人议事。
“师姐在担心陈太微有什么阴谋诡计?”柳并舟看得出来朱姮蕊的担忧,问了一声。
“对。”长公主重重的点头,说道:
“此人来历神秘,且一直守在朱定琛的身边,定是对我大庆不怀好意。”朱姮蕊忧心忡忡,看了丈夫一眼。
夫妻俩目光交汇,不消言语,便已经能领会彼此心中之意。
陆无计没有说话,只是鼓励的点了点头。
朱姮蕊便如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大庆皇室已经腐朽,名存而实亡。”
提到这句话,她的脸色十分平静,并不见哀伤与可惜,只是隐隐有些遗憾:
“我的这个弟弟不成器,将江山治理得不成样子,百姓过的是苦日子,如今接连遭劫……”wWW.ΧìǔΜЬ.CǒΜ
旁人不知道这劫难来自何处,但屋中三人却是一清二楚的——白陵江之所以出事,全因为‘河神’原因,而‘河神’又是太祖……
可以说,大庆朝当年成也‘太祖’,如今败也‘太祖’。
但朱姮蕊心里清楚,这样的说法也不大准确。
大庆若是崩亡,‘太祖’只是诱因,最主要的是大庆王朝已经不得人心。
“我不信天命法则,但近来我也在想,除了妖祸之外,是不是大庆气数将尽。”
她苦笑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其实七百年前,王室便留下了一道传闻,说是出自当年的‘辩机一族’徐昭之口,他说:大庆三十一代而亡。”
以往长公主认为人定胜天,但如今怀疑这一切恐怕早就注定。
现如今的情况,已经非人力可以挽回。
她说的话大逆不道,可在场众人都非一般人,倒并没有露出骇然之色。
“我不在意大庆王朝能传承几代。”长公主看得很清楚,道:
“只是我享受百姓贡奉,却遗憾未能替天下人做得更多。”
说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她已经五十出头,纵使常年练武,身体健硕,可近来事情极多,使她夜不成寐,神色都憔悴了几分。
长公主的眉心、眼角出现了数道皱纹,但这依旧不影响她的风采。
陆无计有些心疼妻子,接着说道:
“无论如何,天下安稳是最重要的。”
徐相宜点了点头,朱姮蕊因为这话再被激出怒火:
“如果有贤明之人出现,使朱定琛退位让贤,那倒也罢了。”
“但若有人煽风点火,故意搅乱这天下,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中,继而从中谋取好处,我是绝不能允许的!”
她手指撑着额头,一双凤目自指缝间露出,说话时眼神格外凌厉。
在场众人心里都清楚,她指的是陈太微。
“我也有错。”长公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也错。”
她这话没头没脑,但陆无计却明白她的心结。
在她年幼的时候,是她点了神启帝为太子,使得朱定琛从此被收养于深宫,如今的一切,长公主隐隐觉得与自己当年的选择脱不了干系。
他握了握妻子的手,那手掌极大,略有些粗糙,却异常温暖,令他露出笑意:
“先帝不会怪你。”
“我知道。”长公主向丈夫露出笑容,“可我爹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如今的一切,不知会有多心痛不舍。”
他老人家在位之时,勤政爱民,在他治理之下,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大庆朝逐渐情况变好了许多。
可这才短短几十年,一切都变了样,神启帝将当年先帝留下的许多政令一一推翻,行事越发荒唐无道。
大家沉默了片刻,朱姮蕊才又开口:
“总而言之,陈太微此人非同一般,必有图谋。”
她说完,问柳并舟:
“并舟,你可知道他的来历吗?”
柳并舟摇了摇头:“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三十二年前,但老师见他的时间就更早了。”
提到‘陈太微’的名字时,可能会被他感应到,继而追踪而至。
可在场的人都非同一般,对他并没有多少畏惧,因此讨论起这事儿时,也没有遮遮掩掩的。
“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应该是存活于三百多年前的人物,出身于道家一派,”说到这里,众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柳并舟接着往下说:
“应该是使用了什么邪术,保持肉身不死。”
他顿了顿,又道:
“我怀疑,他可能与天元帝时期的某个道家人物是一派相连的。”
这话一说完,长公主等人俱都点点头。
柳并舟所说的线索,出自前些日子姚守宁与陆执探齐王墓的时候。
长公主也知道这件事情,点了点头:
“齐王墓的事,后来我也查探过,想要找出当年为这批特铸钱币施加道术的道门高人的线索……”
她舒展一双长腿:“但一无所获。”
“也不是一无所获。”陆无计接过话题。
他身材高大,脸庞方正,脸上留了花白短须,如根根钢针似的。
陆无计的话并不太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听朱姮蕊说,此时一开口,一下就引起了众人关注。
“我一直在想,查不到线索,是不是就是最大的线索?”
他抬起头,浓眉之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话音一落,与他最有默契的长公主顿时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
夫妻俩心有灵犀,陆无计嘴角微微抽搐,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不错。”
在场的人也不是傻子,柳并舟也反应过来:
“难道这一支道术传承的门派,是当时受禁止的?”
“对。”陆无计言简意赅,点了下头。
徐相宜的眼睛也在发亮,说道:
“七百年前,道术正是兴盛之时,除非邪道修士,不然不可能是受禁止的。”他所学颇杂,对许多传闻也如数家珍,当即道:
“但能受皇室所用,显然非一般人,我倒是想起了一位人物——”
他没有提这个人的名字,但在场的人显然都知道他要说的人是谁了。
“孟松云!”
“孟松云。”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浮出这个人名。
孟松云,七百年前追随在太祖身边的那位道门的魁首。
说起此人,也算七百年前的一段传奇了。
他师从明阳真人。
明阳子俗家本名已经无人记得了,此人天赋一般,在‘青云观’出家。
那时妖邪横行,道法一脉有驱鬼、抓妖之术,因此在当时也很受百姓追捧。
七百年前,大小道观林立,‘青云观’据说最初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道观罢了。
明阳子虽说修行天赋一般,但他为人最是忠厚老实,在他的师父年迈之后,并没有像其他学艺的师兄弟们各自下山,各奔前程,而是守在了青云观,继承了老观主的衣钵,为老观主养老送终。
长公主出身于皇室嫡系,这些七百年前本该失传的秘闻,却都记载于皇室史记中。
“太祖当年对于道教十分看重,使人专门为孟松立编撰了《孟松云纪》,记载得十分完整,传承至今。”
柳并舟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他总觉得长公主的话中隐藏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但这线索似是隐藏于迷雾之中,稍纵即逝,令他并没有抓住。
“七百年前,继承‘青云观’这样一个道观,无疑是不大理智的。”
人是得天地喜爱的精灵,但也不是没有弱点的。
一旦人类上了年纪之后,若是没有突破自身限制,那么气血、精力及修为都会大幅衰弱。
当时是妖邪占领天下,以人类精魂、血肉为食的时候,‘青云观’上一代观主在年少之时,也曾杀灭妖邪,他们这样的道人,身上会有一种针对妖邪的‘煞气’,被妖类称为‘道煞’。
‘道煞’越重,道术对妖邪的克制力就越多。
道士年轻的时候,妖邪对他们又恨又怕,但到了这些道士晚年,精力、气血衰褪后,便有极大可能遭受妖邪报复。
妖类残忍、狡诈且又无情、凶狠,它们的报复异常血腥,因此许多道士便会创立门派,彼此形成一大势力,相互庇护。
‘青云观’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创立的。
据说创立这道观的人原本是当时某大道观的外家弟子,天份一般,不受宗门看重,便借着年少气盛,独自行走人间。
他会几手道术,能驱除修为低劣的妖邪,回到自己的家乡后,便即刻受到了当地民众的追捧。
趁着名气,建立了‘青云观’,本也是想要闯出一番家业的。
但这道人天份平平,向他拜师学艺的人也大多资质一般。
‘青云观’成立多年,名气并不是很响亮,再加上位于山中,往来的都是附近村民,日子过得并不宽绰。
时间一长,许多弟子难耐寂寞,便在学成后一一离去,最终只剩了这位明阳子没走。
而‘青云观’的观主一生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唯一使他史书留名的,便是眼光卓著,收了一位好徒。
长公主有些低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众人安静的听她说:
“《孟松云纪》中提到过,明阳子拜师学艺时,年纪已经不小了。”
据说他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家中只留了一个已经瞎了眼的老母。
因为贫困的缘故,他一直没有娶妻,在侍奉老母亲仙逝后,孤身一人,上了‘青云观’,要拜当时的观主为师。
观主那时年纪已经不轻,没有精力再调教徒弟,便借收徒之名敛财,而明阳子是变卖了家产之后,孑然一身交了费用入道观的。
他天份不行,老师对他也不是很看重,好在他够努力,也学了一些粗浅的道术。
而正是这个曾被观主看不上的老实人,最终留在了这个没有前途的道观里,接过了老观主的衣钵,为老观主养老送终,使他不至于晚年落于妖邪之手。
此人天性善良,曾收养了附近村落数个家庭受妖邪祸害的孤儿,凭借着那拙劣的道术,将这几个孩子养大。
“这几个孩子中,其中一个便是孟松云了。”
长公主提到当年的往事,眼中露出一丝奇妙之色。
七百年前,跟在太祖身边的人,无一不是非凡的人物,但唯有孟松云的经历最为传奇。
他生于卑贱之家,父母皆受妖祸而死,可他侥幸得了一个才干平平的善良人帮助,从此逆转人生。
孟松云自小便展现出绝佳的道术天份,他仿佛是上天为振兴道教而生的人才。
哪怕是‘青云观’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道观,也隐藏不了他的光辉。
许多道家经文他一念即会,粗浅而威力弱小的道术在他手中能迸发出远胜于旁人十倍以上的威力。
甚至他能根据现有道术而自创术法,很快在当地展露头角。
他父母家人皆受妖祸而死,对妖邪恨之入骨。
孟松云斩妖驱魔绝不留情,只要一听到有妖邪的存在,便即刻出观,将其屠戮。
在‘青云观’附近,很快成为人间的一小片净土。
妖邪被杀得魂飞魄散,避之唯恐不及,自此孟松云打响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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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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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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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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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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