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能游荡在光阴之隙,一点点体会生命的延续。
“啊!”
一声猝然的惊叫打断了他的正念,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巨响不断。
正念的男子是吴垠悼。他不悦地睁开双眼,想知道是哪个不识趣的家伙打搅了修行。
循声望去,是道观后的桃林。
长势一片大好的桃林被足有两层楼高的乳黄色海螺压得东倒西歪,粉嫩的桃花纷飞而落,隐约能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
虽未见其人,他却立刻反应过来,究竟是何人大驾光临。
吴垠悼连忙拱手向桃林,说道:“不知师尊驾到,弟子有失远迎。”
“哇!”
一个赤脚的少女,青裙飞扬如鸿羽,她拨开桃树,蹦跶地走过来,并把黏在脚底板的碎桃花瓣和泥巴拨掉。
“看来又要换个螺舟了。”
吴垠悼苦笑:“师尊,螺舟乃入海所乘工具,在天空中使用当然容易损坏。”
“你在教我做事?”
少女白了他一眼,把搓成球的泥巴扔向他。
吴垠悼偏头躲闪。
眼看泥球即将砸到吴垠悼身后的白玉柱子,少女抬手,向身前的空气一抓,然后握住拳头。一套动作轻盈而连贯,与此同时,泥球忽然就凭空消失了。
吴垠悼不惊不惧,慢条斯理道:“师尊有何事?召我去雾衍山便是,何必亲临。”
“事办得怎么样了?”少女双手叉腰,抬头,兴致缺缺地盯着吴垠悼。
最近师尊只让他办一件事。
他立刻回答:“我已把‘溯源绳’和‘天罗网’交给白无双,派他去捉拿逃犯。”
“我没问你是怎么做的。”她的语调突然变得冷淡,跟活泼灵动的外表截然不同,“我问你,事情进展如何。”
吴垠悼不再游刃有余,声音没刚才洪亮了。
“弟子只能等白无双的消息,他做事稳重,又有多个法宝协助,不会有误。”
少女手一挥,身后的灵草迅速开始生长,几秒钟就成了一张摇椅,她倒进椅中,暮绿的裙裾像伞一样盖住了整张椅子。
“这些安慰话,说给我听,没用。捉拿逃犯是殿主亲自下达的命令,如今雾衍殿上上下下都在追寻他的踪迹,我此次来,只是告诫你,此事严峻,休得怠慢!”
“弟子明白。”
她打个哈欠:“你不明白。殿主上次现身,号令整殿,还是五十年前的‘忘川之争’。”
吴垠悼眉头紧皱。
在仙界,谁不知道忘川之争?
那是一场改变仙界格局的大战,光是正面冲突就持续了将近三年——对长命千岁的仙人而言,三年确实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但它蕴含的沉重过往,却让所有亲历者铭记于心。
因为,那场战争导致两千六百名修士魂飞魄散,修为大减者众多,道心受损者更甚!
这是千年未有的惨剧。
而且,围绕忘川展开的战争延续至今,仙界九殿各种明争暗斗,不厌其烦,本是可以调和的矛盾,却从最初的两殿扩张到九殿,犹如一个漩涡,将仙界全部吞噬,愈演愈烈。
“一个犯人逃脱,事态竟能严重到这种地步?”
少女睥睨一眼:“你是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多辛苦。”
“弟子无知。”
“唉!现在都火烧眉毛了。”少女悠悠的语气和讲话内容没有关系,她合上双目,小巧的鼻子动了动,嗅着桃园的芬芳,很陶醉,看起来完全没有“火烧眉毛”。
但吴垠悼能确定,师尊很认真在交代事情。
因为人的寿命一长,活得一久,对待任何事就都显得神情自若,甚至会变得迟钝,像师尊这样看上去神经大条的仙人在仙界比比皆是。
吴垠悼早就意识到了神仙们的超然,只是自己尚未习惯。
大概是他跟半仙打交道得多,迟迟洗不净尘俗罢。
总而言之,这确实是大事,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他后悔只派白无双了,情况严峻,要赶快联络其他半仙,一同捉拿犯人。
说是其他半仙,也就只剩一人了。
吴垠悼已修行至练气大圆满,两年前晋升,担任了更高的职位,不必再管理凡事。因此,曾经由他管辖的半仙都分配去了其他人门下,他只留了两个看得顺眼的半仙,继续保持联系。
与他们交流,能稍微缓解思乡之情,但他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割舍那片故土。
他只是不希望那天来得太早。
“师尊,逃犯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告诉你。”
她孩子气的回答让吴垠悼决心再问一遍。
不过,他没有傻傻地重复问题,而是有理有据,换了一种说法,委婉了许多。
“只有提前知道对方身份,弟子才好统筹半仙,他们也有应对措施。”
“嗯——”少女看起来经过了很谨慎的思考,“不告诉你。”
“好吧,我明白了。”
吴垠悼回想到跟白无双讲话的情景,那时的他故作神秘,实际上并不知道逃犯身份。
师尊会不会同样不知情?
吴垠悼觉得不太可能。
他修为有限,地位低下,无权过问内情,可像师尊这样可以觐见殿主的人物总该知道吧?
仙界的大嘴巴真不算少,各个都是活腻了的老神仙,有什么风吹草动,那嘴巴可是一个比一个快。师尊肯定知道什么。
他领教过太多次仙界的情报网了,平日相隔千百里,八卦起来却跟无所事事的街坊邻居般热情洋溢。ωωω.χΙυΜЬ.Cǒm
“哎呀,知道他是坏人就行了,哪那么多废话?”
少女蹦出摇椅,招摇着身躯,迅速钻进螺舟。
螺舟在强行落地时撞坏了一角,漏出的风从碎裂的口子里穿过,发出刺耳的尖啸。
少女在里头捣鼓了几下,四周立马变幻出曼衍的仙气,呼的一声,白茫茫的气如涟漪般猛然推向八方。
螺舟漂浮,渐渐飞入云端,只剩下还在前后摆动的摇椅逐步瓦解,重新变回了灵草。
吴垠悼愣在原地许久,最后修书一封,叫来仙童用飞剑传信把消息带去另外一位半仙,凌思遐。
*
“真的只是命不久矣的逃犯吗?”
带着这样的疑惑,白无双把“溯源绳”的指引放在一边,把师尊的任务放在一边,鼓起勇气前往那个神秘地带。
马失前蹄之地就在前方,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天的情形,他一路追击海云,从宁火谷下游直追到这片葱葱郁郁的山脚下,最后被庞大的仙气撞飞。
过程很简单,结果却彻底重塑了他的身心。
故地重游,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不知不觉来到了游云峰底。
“居然就在游云峰脚?过去从未发现……”
与天相接的游云峰,像一柄斜插入大陆的利刃。
白无双仰望,看不到光,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巨峰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倾倒,把他压成粉身碎骨。
这座被温暖的绿叶包容的山峰突然间变得那么冷酷,白无双的身体微微发热,无助地垂下手。他眼前,是沿游云峰山脚的峭壁野蛮生长的史前巨树,它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似乎从他身上汲取养分。
古树长满了树叶,饱满的、干瘪的、苍老的、翠绿的,每一道不同的光塑造出每一片不同的叶,脏兮兮的水沿着凹凸不平的经脉攀爬,形成一颗饱满的露珠,风吹过,它化身弧矢,俯冲而下,啪嗒一声落在虬劲的撕扯大地的树根上,闪耀出湿漉漉的光,如筑城的青砖黛瓦。
没错,这里像一座迷宫,树非树,叶非叶,风非风,人非人。
他的意识再一次动摇,回到了那个黑暗、心悸的早晨。
那日的事,真的发生在早晨吗?森林那么密,密得连太阳都透不进来。
白无双以为自己克服了恐惧,可一回到这,暗无天日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
那股力量实在太可怕,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仿佛回到了婴儿时期,柔弱而渺小的身子被仙气随意蹂躏,一个分神的瞬间,就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他很感激自己当时活了下来。
他当然要感激。
因为他切身体会过那股力量,而吴垠悼没有!那怎么可能是将死之人的气息?他感受到的是——
百鬼夜行,千军万马!
再往前两步。
或是三步?
他根本记不清了,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再往前走,会不会跟之前一样被甩飞?
也可能血溅当场。
白无双突然放声大笑:“仙人杀我,还需见血?!”
森林吞没了他的狂笑,栖息的鸟儿扑翅飞走了。
如果被人看到此景,肯定会认为我白无双是个软弱的疯子。——他必须为自己做些什么。
白无双不再多虑。
如果他不跨过此地,心底就会筑起一道无法跨过的障碍,折磨他一辈子。
他盯着这个苍老的古树,仿佛在和它进行一场生死拼杀,存在于记忆中的少年背着少女的身影和现实重合。
他们就是于此地消失的。
白无双额头流着冷汗。
他小步迈开,一直向前,最终手触碰到树干的,一小部分。
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没有死,没有被打飞,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没有感受到一丝气息。
他凝视古树,良久无言。
让他痛苦的是,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得知那天的真相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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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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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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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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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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