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蘅假扮的兰茵此刻神色恭谨,一路行来也未曾有人关注过太子妃身边的侍女,搀扶柳菱杉跟随萧景琰走进内殿。
此时梁帝刚由静贵妃服侍着起身洗漱完毕,听报太子夫妇来请安,脸上漾出笑纹,忙命人宣进。
“儿臣携妇,叩请父皇圣安,并恭祝父皇千秋。”萧景琰与柳菱杉先向梁帝行三拜大礼,又转向静贵妃磕头:“叩请母妃金安。”
“快平身,快平身。”梁帝笑着抬手,并命人传了早膳,说是一家子安安静静吃个早饭。
话虽如此,宫规严苛,又岂能如寻常人家一般,侍女们来往穿梭安排膳食,柳菱杉身为太子妃则坐于下首布菜,恪尽儿妇之责。
云蘅在旁不着痕迹地观察几人神色,静妃一如既往的安宁沉稳,萧景琰见母亲如此,心中的一丝忐忑也被牢牢压下,心志更是坚定,柳菱杉虽然因为身后的“兰茵”有一丝紧张,但因其初次侍奉父皇母妃用膳,紧张也是在所难免,故而并未引起注意,反倒是梁帝瞧着儿子儿媳恭谨孝顺,心中愉悦,安慰勉励了一番。
此时方是一片父子和乐,仿佛月前殿上因毒酒的对峙未曾发生,可眼下除却梁帝,人人心中警醒,今日父子之间最后一片粉饰太平的帘子也将被彻底掀开、撕裂,十三年前那桩旧案,将以最惨烈而无可阻挡的方式重见天日。
金钟九响,萧景琰搀扶梁帝上金阶入座,再携太子妃依礼坐于下首,云蘅侍奉在柳菱杉身侧,这才有机会将殿中境况大致扫过一遍。梅长苏微笑坐于穆青身侧,与萧景琰目光相对微微颔首,便仿若不经意般划过太子妃身后的云蘅;莅阳长公主一袭素色薄衫,神色平静安稳,云蘅也略略松了口气。
因为国丧期间,即便是万寿之仪,为表对太皇太后的孝心,也减免了歌舞,故而座次安排得较为紧密,仪典的程序也比较简单,无非是亲贵重臣们分批行叩拜之礼,献上贺词,等天子点著,酒满三盏,再由太子率领有资格献礼的宗亲宠臣们一个接一个地当众献上精心挑选的寿礼。
也有些朝臣们会在此刻请旨,站在殿中吟诵自己所作的颂圣诗,展现自己的绝妙文辞,也有少许另辟蹊径者,会以滑稽调侃来博得上位者的关注。
众人正为一位老大人的诗笑得开怀,萧景琰目光忽然凝于远处一点,唇角微抿,云蘅循之望去,只见低眉垂目的莅阳长公主理了理衣衫袖口,将半垂于侧的黑云头纱拂至脑后,面容苍白,但眸色沉凝,对上萧景琰的目光,也只片刻,便缓缓起身。
云蘅屏息凝神,透过这息壤喧闹的宴会感知四周守卫气息,明知一切已经布置妥当,可到了这一刻不免还是有些紧张。
“小姑姑,您要去哪里?”坐在一旁的景宁公主惊讶地低声叫道。
莅阳长公主恍若未闻,长裙轻摆,缓步走到殿中,盈盈而立。
大梁皇室不乏才女,作诗贺寿的也不少,大多因闺阁女儿皆是私下所献,加上这一年多来莅阳长公主的传奇经历,此刻大殿中一片寂静,众人皆睁大了眼睛瞧着她。
连梁帝也放下金杯,略有吃惊地问道:“莅阳,你要做什么?”
莅阳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眸中露出坚决之色,扬起下巴:“请陛下恕罪,臣妹想借此良机,在众位亲贵大臣面前,代罪臣谢玉供呈欺君罔上、陷杀忠良的大逆之罪。惊扰陛下雅兴,臣妹罪该万死,但谢玉之罪霍霍滔天、人神共愤,若不供呈御前、大白天下,臣妹万死难安!”
金殿之上,神色各异的目光皆落在莅阳长公主身上,有不解,有恍然,也有破釜沉舟的坚决。
云蘅没有去看莅阳长公主,而是隔着大殿远远望着那个身影,他也没有望向目光中心,而是静静坐在那里,仿若与世隔绝一般,不辨神色。
可此时此刻,不止云蘅知道,于案下攥紧双拳的太子殿下,于帝王身侧安稳端坐的静贵妃,右手已扶上佩剑的蒙挚,霓凰郡主······他们都知道,梅长苏也好,林殊也好,呕心沥血十三年,就是为了金殿鸣冤的这一刻。
“你在说什么?”梁帝有些迷惑又有些不悦,“谢玉不是死了吗?他的罪朕也处置了,也没有牵连到你和孩子,莅阳,你还有什么不满,要在朕的寿宴上胡闹啊?”琇書蛧
面对梁帝阴沉的目光,莅阳长公主心中的怯意反而淡了些,事已至此,不得不为。
她声音更加清亮:“十三年前,谢玉与夏江串谋,令一书生模仿赤焰前锋大将聂锋笔迹,伪造密告信件,诬陷主帅林燮谋反,欺瞒君主,最终酿出泼天大案,此其罪一也······”
只这一句,整个武英殿如同沸油中被泼了一勺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梁帝的脸色唰地变了,怒斥:“莅阳!你疯了不成!”
蒙挚下意识微微跨前一步,云蘅袖中一只锋利的匕首已经落在手里。
“为坐实诬告内容,谢玉暗中火封绝魂谷,将聂锋所部逼入绝境,全军覆没,并嫁祸林帅,此其罪二也。”
武英殿中议论的声音渐渐止息,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莅阳长公主。
“谢玉谎称林帅谋逆,骗得陛下兵符,与夏江伏兵梅岭,趁赤焰军与大渝皇属军血战力竭之际,不宣旨,不招降,出其不意大肆屠戮,致七万忠魂冤丧梅岭,事后却诬称赤焰军谋逆抗旨,不得不就地剿灭,此其罪三也!”
“住口!住口!”梁帝抖如筛糠,面色难看至极,大喊:“来人!给朕把她拖下去!”
几名禁军看了看蒙挚,见他不着痕迹微微摇头,只得犹犹豫豫走过去,刚伸手碰到莅阳长公主衣衫,被她一挣,立时露出不敢强行动手的表情,呆立一旁。
“夏江与谢玉伪造林帅金印,仿造往来文书,诬告赤焰谋逆之举由祁王主使,致使祁王蒙受不白之冤,满门被灭,此其罪四也!”
“冤案发生后,谢玉与夏江封住申冤言路,暗杀威胁知情欲上报者,致使所言不达天听,此其罪五也!五条大罪,桩桩件件由谢玉亲笔所书,绝无半分虚言,臣妹闻之日夜难安,还望陛下明晰冤情,顺应天理,下旨重审赤焰之案,以安忠魂民心。若蒙恩准,臣妹纵死······也可安心瞑目了······”
莅阳长公主落下两行清泪,俯身拜倒,一记叩头,如同重重的闷锤,击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莅阳长公主所言,于不知情者几乎是晴天霹雳一般,在场之人,无不想起了十三年前血洗金陵城的谋逆之案。
一代贤王,一名主帅,七万忠魂,皆埋葬于此。
吏部尚书史元清第一个站出来:“陛下,长公主所言惊骇物议,又有谢玉手书为证,还请陛下准其所奏,指派公允之臣,重审当年赤焰之案!”
“臣附议!”
“史尚书所言甚是,臣附议!”
话音刚落,中书令柳橙,程阁老,沈追,蔡荃等人纷纷起身,连素日闲散的纪王爷缓缓起身,眼眸发红:“臣弟以为,众臣之请合情合理,请陛下恩准!”
“你······连你也······”梁帝咳喘半晌,几乎支撑不住,歪倾在御案上,“你们这算什么!逼朕吗?谢玉都已经死了!仅凭一封手书能说明什么!都给朕退下!退下!”
穆青在座位上大声嚷道:“这样的千古奇冤,殿上谁敢摸着良心说可以当没听见,不查不问的?案子审错了当然要重审,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了!”
“放肆!”梁帝将一盏茶掷了下去,“咆哮金殿,穆青,你要造反吗!”
“蒙挚!蒙挚呢!御林军何在!给朕把他们拉下去!拉下去!”
任梁帝如何声嘶力竭的呼喊,殿内禁军殿外的御林军皆是垂首肃立。
就在此刻,一直冷眼旁观默默不语的皇太子萧景琰,终于在众人和梁帝的目光下缓缓起身,微微一礼,在苍老的梁帝面前显出无可阻挡的威仪与力度。
“儿臣附议。”
这四个字落地有声,瞬间便压垮了梁帝最后的防守与坚持。
在皇太子明确表态之后,先前观望的朝臣,霎时涌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嚷着“附议”,连豫王和淮王也缩在队列中小小声说了句什么。
云蘅随太子妃立于萧景琰身侧,心中所系,皆是那位大梁客卿,金殿之上,竟只余他一人安坐如山,清冷如雪的眸子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梁帝脑中早已是百转千回,他明白,不压制住眼前的太子,便无法逼退群臣,可他左思右想才发现,自己手中竟然已经没有什么有分量的东西,可以辖制住一位政绩赫赫的监国太子了。
站在最前方的这些人,老臣、新贵、皇亲、宗室,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坚定,即便是最温婉柔顺的静贵妃,此刻的眼睛也明亮得让他不敢直视。
金殿再次沉寂下来,可这份静默的力量远胜于嘈杂,没有任何一个人退缩。
事已至此,梁帝仿若垂暮般跌坐回去:“朕······准诸卿所奏······”
云蘅手中的匕首缓缓收起,接下来的事情顺利的不可思议。
最终纪王、言侯和大理寺卿叶士桢成为了主审官,当三人领旨下拜时,即便是将所有激动压在心底的萧景琰,喉咙也忽然有些滚烫,不由自主地回望向静坐在侧的梅长苏。
梅长苏依然沉默着,灼然如刀锋的目光几乎穿透了老皇帝衰败虚弱的外壳,他收回目光,与萧景琰隔空对视着。
二人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却心神相通。
梁帝颤巍巍在高湛的搀扶下想要离开金殿,嘴里嘟囔着乱臣贼子。
在他离去时,太子和朝臣们依然恭敬跪拜,但谁都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虽然云蘅想立刻飞至梅长苏身边,查看他的状况,但宫规严苛,不能落人口舌,她必须随太子妃一起出宫。
待云蘅回到苏宅,只见主屋门窗紧闭,甄平和黎纲在浓浓的喜悦中也有些担忧。
“姑娘回来了,一切可顺利?”
云蘅微微颔首:“自然,十三年筹谋,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黎纲压下几乎要涌出的热泪:“姑娘快去看看宗主吧,宗主一回来就进了屋,也不许任何人进去。”
云蘅屏息听见主屋的呼吸声,虽有不稳,但也没有病发之象。
云蘅摇头笑道:“苏哥哥应当没事,只是今日于他太过特殊,想来也需要时间沉静,我们也就不去打扰了。”
“是啊,”甄平道,“宗主这十三年······终是夙愿得偿了。”
云蘅点头,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原以为是要怎样的激动,可到了此刻,心中只有淡淡的释然。
“黎大哥,想来明日便会重审此案,届时聂锋将军、聂铎哥哥和素玄哥哥都是人证,还有江左众多赤焰旧部,都要恢复身份,便有劳你们二位多多操心,也传信给哥哥,请他尽快安排。”
黎纲和甄平自然明白云蘅的意思,大事已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更不应再叫宗主劳心劳力了,想来萧景琰那边也只会是同样的意思。
重审一事,如摧枯拉朽一般,到了九月中,过程已基本结束,又详细决定了如何补偿和抚恤的事宜。
直至十月初四,皇太子萧景琰率三名主审官入宫面圣,从早直至黄昏方出。
两日后,内廷司便颁布三道旨意。
其一,昭雪祁王、林燮及被牵连的文武官员共计三十一人的大逆罪名。
其二,下令迁宸妃、祁王及其子女入皇陵,重建林氏祠堂。幸存者加以爵位,枉死者追封抚恤,并于十月二十,设灵坛道场,皇帝亲临祭奠,以安亡魂。
其三,此案首犯夏江、谢玉及从犯若干,判大逆罪,处以凌迟,诛九族,除莅阳长公主首告有功,恩免其三子外,均株连。
这段时间梅长苏又受了一次风寒,不过状况却比所有人预计的要好太多,苏宅里的气氛也是一片和乐。
时至今日,那些施加于林殊的枷锁,终于烟消云散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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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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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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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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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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