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姑娘。”一个小宫女行礼道。
梅长苏身着禁军服饰自暗影处走出,微微垂首叫旁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云蘅点点头嘱咐道:“天亮之前我们自会离开。”
小宫女应了一声,便转身合上了内室的门,守在了外边。
太皇太后正安安静静沉睡着,距离云蘅上次见到这个老人家,她似乎又苍老了不少,原本和蔼丰腴的面颊也凹陷了下去,越发显得风烛残年起来。
梅长苏缓缓坐在床前,用自己温凉的手握住太皇太后的手,这一双手,曾经那样慈祥地抚过他的发顶,太奶奶是最疼爱他的人,每每自己犯了错,怕被父帅责罚,便会偷偷跑进宫里来,跟太奶奶撒撒娇,老人家便眉开眼笑地把他护了起来。
他还记得第一年上战场,自北境回来后便生了场大病,宫里的御医一波接一波,可自己依然高烧不醒,连一向运筹帷幄的父帅都急得口边生了燎泡,是太奶奶亲自把自己接进宫,衣不解带日夜照料,不断换水给自己降温,流了许多泪才治好了自己。
他也记得最后一次离京前,太奶奶埋怨父帅又要带自己上战场,亲自给他缝制了厚厚的护膝,那时自己说什么来着?
“太奶奶,你放心,这一次我们一定把大渝的皇属军打跑!小殊一定会立大功回来看您的!景琰那个家伙这次出使东海还答应我要给我带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太奶奶,要是到时候我还没回来,您可以定帮我记得跟景琰要啊!”
他的太奶奶,注视着他来去如风的背影,这一去便是永别。
云蘅给太皇太后号了脉,神色有些黯淡,确然,太皇太后年纪太大了,已至如今确实是药石无医了。
“太奶奶······”梅长苏喃喃叫道。
不知是否是有所感应,又或是老人家睡眠浅,下一瞬太皇太后便睁开了双眼。
梅长苏一怔,心中酸涩难耐,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云蘅蹲下身去,凝望着老人家,温柔笑道:“太皇太后,还记得我吗?我是小蘅,我答应过您,要把林殊带回您身边的。”
太皇太后听见“林殊”的名字,霎时睁大了眼睛,浑浊的眼底渗出一颗颗泪珠,她紧紧的握着梅长苏的手,不敢置信道:“小殊?小殊你回来了?”
云蘅在心中叹了口气,远远退开了,明明早已经面目全非,可太皇太后永远能认出她最疼爱的那个孩子。
“是,太奶奶,我回来了,我来晚了。”梅长苏的泪顺着鼻尖滴落,但他很快拭去,笑道,“太奶奶,你有没有想小殊啊?”
太皇太后又哭又笑,伸手拍他,又舍不得用劲:“你一点也不乖!走了这么久都不回来看看太奶奶!等你父帅回来,我跟他告状,这次我可不会护着你了!”
梅长苏心中痛极,但他仍是笑着:“太奶奶最疼小殊了,才不会看我被父帅打呢!”
太皇太后伸手摸了摸他如玉一般苍白的面颊,又落下泪来:“小殊,你瘦了呀,是不是边境太苦了?你是不是受伤了?疼不疼?你小时候练剑骑马伤着了,都跑来跟我哭疼,要太奶奶吹一吹才好。”
梅长苏缓缓将脸贴近太皇太后温热的手心,他低声道:“太奶奶,我的伤已经好了,已经不痛了,没有什么会让我感到痛苦了,太奶奶,小殊也是要长大的啊······”
太皇太后并不能完全听懂,只是一下一下,如同林殊儿时那般抚摸着他的发顶:“长大了好啊,太奶奶的小殊长大了,是不是?”
林殊······那个往来无败的少年将军,那个金陵城里最明亮的少年,永远地、永远地留在了十七岁的年华,留在了北境最寒冷的冬天。
他没能再回来扑进母亲馨香的怀抱,他的母亲携剑闯宫,尸骨无存。
他没能再与父帅并肩而行,在提出行军之策后再得到父帅的夸奖,他的父帅葬身梅岭,与那七万英魂一起,被大雪倾覆。
他敬重的景禹哥哥、他的旧友······林殊都再也没能见到。
还有那个在金陵宫城一直等他回来的太奶奶,也仿佛被时光抛弃了一般,浑浑噩噩走完了这些年。
他再也不是林殊了。
“太奶奶······”梅长苏抬起头想说些什么。
可太皇太后的神情忽然紧张起来,连连推他,几乎将梅长苏径直推到了地上,太皇太后望了望紧闭的殿门:“小殊?你怎么在这里?不行!不行!你快点走,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太奶奶在呢,太奶奶在呢!”
云蘅赶忙过去一边扶起梅长苏,一边按住了神情激动的太皇太后。
“太奶奶?”梅长苏一脸不解。
太皇太后的神色并没有平日里的恍惚懵懂,甚至带了一分威严与肃然,这令在场的二人万分惊讶。
“快走!当年,太奶奶保不住景禹和乐瑶,也保不住晋阳,但是太奶奶一定会保住我的小殊,这里已经不是原来的金陵城里,你不该来这里!你该好好活着!快走!”
梅长苏神色震惊,拉住太皇太后仍然在挥舞的手:“太奶奶!您想起来什么了?你记起来了?”
“我一直都记得,”太皇太后慈爱地抚过他的脸,“只是有时候,会忘了,但太奶奶永远也不会忘记小殊。”
“太奶奶,您等等我,我回来就是给祁王兄和赤焰军平冤昭雪的,您等等我好不好?”梅长苏连忙道。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眼中含泪:“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小殊一定会做到的,太奶奶会等着那一天,现在你快走,宫里不能久留!快走!”
太皇太后一使力反将自己后退两步跌坐在床边,云蘅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却见她面上又恢复了方才恍惚的神色,她似乎忘记了,刚刚自己曾短暂地清醒过一瞬,她那样慈爱地望着梅长苏,笑眯眯道:“小殊啊,明天,太奶奶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糕点吃,好不好?”
梅长苏一时反应不过来,怔了半晌,点了点头:“好。”
云蘅看了看天色,低声提醒道:“苏哥哥,我们该走了。”
梅长苏便扶着太皇太后躺回去,又一次答应她明日再来,便给她掩好被角,二人从侧殿离开了。
天亮后便比来时更容易脱身一些,蒙挚以捡到公主殿失物为由进殿查探,离开时梅长苏就混进了队伍里,再由密道离开皇宫。
自密道的出口终于等到梅长苏的江左盟部众们,这才算松了口气。
“太奶奶,还有多久······”梅长苏在马车上疲惫地问道。
云蘅看了看他的神色,一边探脉一边道:“恐怕,不出十日了······”
梅长苏有些哀伤地向后倚在车厢上:“她等不到了······原来,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可在她心里,你从来都没有离开。”云蘅道,“我想这些年太皇太后都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虽然当初的事所有人都瞒了她,但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物,在她的清醒的时候,但凡有蛛丝马迹,她也能探知到真相,她知道你要做什么,无论身处何处,她都会看着你的。”
梅长苏沉重地点点头,再睁开眼,属于梅长苏的冷静又回来了:“夏江今日就要进京了吧?”
云蘅道:“按脚程算就是今日了,有什么安排吗?”
梅长苏摇摇头:“夏江的势力藏得太深,我们必须等他先出手。等会儿派人给誉王送个口信,请他找卓鼎风列一下历年诸事的清单,哪一年杀了什么人,都写下来。”
云蘅点头,立刻吩咐跟在车外的阿寒去办。
“夏江回来只怕第一件事就是在皇帝面前保谢玉吧?”云蘅道,“但是谢玉所作所为,桩桩件件皆是实证,夏江能找出什么理由来?”
“咱们这个皇帝,最忌讳的是什么?就是党争,一旦夏江将此事引向党争,陛下必然会三思而行,另一边谢玉再否定一些像是杀害内监那样涉及皇家天威的大案,反诬是卓鼎风为了报私仇而栽赃于他,那么这个案子在陛下心里就会走进一个僵局。”
云蘅蹙了蹙眉:“这下子誉王可要着急了,有解吗?”
梅长苏冷笑了一声:“只要让誉王明白,夏江和谢玉之间还有不少勾当,他自然就会懂得夏江为什么要保谢玉,至于谢玉······我会把他这最后一条生路堵死的,毕竟,他的口供将会是日后翻案最重要的证据。”
果不其然,夏江进京后,先去宫内拜见了皇帝,又去天牢见了谢玉,在这之后便未有处置谢玉的消息传出,而谢玉也再一次翻了口供,如梅长苏从猜测的那样,包括刺杀沈追他都认了,但一些关键大案却统统不认。
誉王也被召进宫一次,言谈间皇帝竟然是在怀疑谢玉伏法当日的情形,认为这其中有党争的缘故在,如此一来誉王气得没辙,又探听不出夏江的消息,只好来到苏宅请教。
梅长苏接过之前叫卓鼎风列的清单,立刻便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目光微凝,但很快便装作随意地浏览了一边,顺口问道:“有些人,只怕卓鼎风也不知道谢玉为什么要杀吧?就像这个贞平二十三年杀的一个教书先生,李重心?距今约有十二三年了······真是奇怪,一个教书先生,能跟宁国侯有什么深仇大恨呢?”琇書網
“可不是?”誉王恨恨道,“谢玉真是胆大妄为,本王这些年没有被他杀害真是万幸了。”
梅长苏缓缓卷起清单:“殿下有没有想过,这其中有些人是谢玉为了夏江而杀?”
誉王猛地看向梅长苏:“先生此言何意?依我查到的,谢玉和夏江的私交并不深啊?”
梅长苏颔首:“的确,私交不深,夏江仍要保谢玉,不是为情便是为利了,若是谢玉手中有些夏江的把柄,夏江必然投鼠忌器,他保谢玉性命,谢玉缄口不言,这就是他们在天牢达成的协议。”
誉王已经跳了起来,右拳一下子砸在左掌中:“没错!先生果然神色敏捷!夏江和谢玉之间能有什么情分!必然是有利可图!”
梅长苏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殿下先不必激动,这一切都只是推测,请殿下先安排我去见谢玉吧,纵然问不出什么,探探口风总是可以的。”
誉王自然乐意,满口答应了。
“朝中其他人的情形,殿下也该继续小心探听,不知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
誉王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梅长苏挑了挑眉,识趣地没有追问,而是安抚了几句,又暗示誉王不要后续乏力,最好彻底把太子一党踩下去,这才将人送走。
云蘅从内室绕了出来:“看来十三先生那边很有些成果,秦般弱的眼线折了不少,有的是收集情报时失手被发现,有的是出了私情案件被逐,甚至还有偷偷逃了的,只怕誉王这边很久没收到有用的信息了。”
梅长苏慢慢垂下眼帘,端起手边的薄胎白瓷茶碗,递到嘴边,安然地小啜了一口:“阿蘅,你去给景琰和冬姐送个信,明日午后请他们到天牢,有些事情我想他们会感兴趣。”
“可天牢不是誉王的人吗?”云蘅道。
“我想,冬姐会有办法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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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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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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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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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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