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当空,周遭一片大亮,然而轰鸣声却不绝于耳。雁回转头一看,这湖中的山正在慢慢坍塌。巨大的山石从山上滚下砸在湖里,混着一声声雷鸣似的闷响卷起湖中暗流激涌,将本来清澈的湖水彻底搅成一片泥潭。
她此时只是出了山洞,依旧站在这山体之上,她不过耽误这一会儿时间,便有石块要砸在她身上,雁回不敢再停留,脚下聚气,腾飞而起,然而她现在到底是气虚体弱,不过低低地飞了一段距离便扑腾到了湖水里。
在湖中好一番挣扎,雁回才拖着一身泥水,狼狈地爬上了岸。她在岸边趴着咳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肩头坐下来,大口喘着粗气,望着那方还在滚落巨石的大山,然后咧了咧嘴。一想到这千年妖龙傻眼的神情,雁回就忍不住感觉到开心。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听命于别人的人。
雁回坏心眼地暗自窃喜了一阵,忽闻那方传来一声极低沉的轰鸣。整个大地一颤,连坐在岸边的雁回也感觉到了大地的颤抖,紧接着还在拍打雁回脚踝的湖水猛地向下退去。
雁回一愣,心知不妙,连忙捂着心口往坡上跑了一段路,待得上了高地,再一回头,但见那方似有一个巨大的旋涡,将整个湖的湖水都吸卷过去。
不久,但听又是一声轰鸣,湖中山整个坍塌而下,沉入湖底。在尘土飞扬的同时,被吸卷而去的湖水又被垮塌的山体挤压而出,成横扫千军之势往岸边涌来。
还好雁回现在已经跑到了高处,否则被这样的浪潮卷入,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而不用想,现在还在那山体之中的妖龙恐怕也是……
雁回皱了眉头,方才在那妖龙面前放话虽然放得狠,但若是这妖龙死了,那栖云真人这事恐怕还真是不好解释了……而且现在仔细一想,在那山洞中时,天曜对她说的那些话,巨大月亮,满山大雪,还有那举剑的人影,一切都与她的梦境相符……
要说妖龙在她身上施加了什么咒术吧,也不可能。
先前她没有法力,那个妖龙说在她吃的馒头里下了咒术,所以她每天都要吃馒头才不至于暴毙而亡。她当时信了。但现在她法术一恢复,在体内轻轻松松地一探,雁回便知道了那混账妖怪根本就是在睁着眼睛瞎扯淡。什么爆体而亡,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施用这样的咒术。琇書網
虽然这妖龙确实是给她施加了咒术,然而却不过是一个追踪她行踪的微小咒术罢了。她中咒时日太长,一时半会儿解不了也无所谓,反正于身体无碍。不过话说回来,那混账妖怪说话还真是永远的真假掺半。
雁回花了一小部分心思去唾弃天曜和当时受骗的自己,另外的心思则继续思考她为什么会梦见天曜经历过的事情。难不成,她和这妖龙还有些不可说的关系不成?简直不可能,幼时的记忆雁回一点也没忘,她娘死得早,是酒鬼爹有一口没一口地养大了她,在那小村庄里过像男孩子一样跑来跑去的日子她依旧能记得起。后来她被凌霄收了徒,去辰星山做弟子的岁月,和凌霄相处的时间更是她心头的宝,每一天的细节都细细收藏不敢忘。
她到底是怎么会和这妖龙扯上关系的呢?而她和这妖龙既有关系,若是这妖龙死了,会不会对她也有什么……
“雁回!”远处传来一道男声的呼唤。
雁回一转头,忽见那蛇妖撑着木筏,顺着水流激荡而来的力量飞快地向她这方靠近,蛇妖将木筏在激流当中撑得极稳,一看便是用法力护着的。
在蛇妖的身后还坐着栖云真人和……看见躺在木筏上挺尸的那人,雁回的脸不由自主地黑了一瞬。
虽然刚才思考了许多这妖龙死掉了的坏处,但看见他现在真的安然地活着出来,雁回依旧觉得心里蛮塞的。
在木筏即将撞上岸之时,蛇妖倏尔化为原型,将栖云真人与天曜一卷,稳稳地带到了岸上,然后又变了回来。
“你怎么找到他的。”看见昏迷不醒倒在地上的人,雁回语气很不好,“还是,他是怎么自己爬出来的?”
“你不是与他一起走的吗?”蛇妖反问,但见雁回捂着胸口,一身狼狈,愣了愣,“我先前一直在入口守着,但后来发现结界的力量弱了很多,紧接着洞口便落下来大石将结界入口封死了,我本想撑着木筏在周遭再寻寻别的出入口,但落石滚滚,我带着栖云,不敢靠山体太近,便撑着木筏走远了些。方才山体将塌未塌之际,我依旧未见你二人出来,便想着先带栖云离开,未曾想,却在这时看见了不知怎的竟漂在水面上的天曜。这便带他一道过来了。”
蛇妖皱眉:“你既然能出得来阵法,却为何不将天曜带着?”
雁回听了这话“呵呵”一笑,“我没亲手弄死他已经算很对得起人性这种东西了。”
蛇妖微微一愣,心知两人定是在洞内发生了什么不痛快,也不追问,只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回村子里吧。天曜的伤也需要治疗。”
雁回捂着心口冷笑:“他能有什么伤。”说完,她目光在天曜身上一扫,这才看见他背上的粗布衣裳还在慢慢渗出血来。雁回这才想起,这个妖龙昨天为了保护她背上是受了伤的。
雁回牙关一紧,天曜一直让她吃亏,她心中确实是充满了愤恨,但到底昨日他是舍命救过她,不管是不是为了他别的什么算计,但救命一事也是事实。雁回便忍住了踩他两脚伤口的想法。
雁回一扭头,不再看地上的天曜:“先回去吧,先前他说是已经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了,治疗栖云真人理当没有问题。”
言罢雁回转头看栖云真人,这次栖云真人也依旧盯着雁回,目光灼灼,却并没有开口骂她了。雁回并没多想,只转了身在前面带路,蛇妖便扛了天曜,几人一同往村庄的方向走。
天曜昏迷成了这副德行,肯定是不能当着村人的面大摇大摆地往萧老太的院子里面扛的。是以四人先回了蛇妖在这村庄里的家。
这是个僻静的角落,蛇妖附的这个身体本是个猎人,住得比较偏,与村里人来往也少,素日也没什么人往这个方向走。稳妥地放下了天曜,蛇妖看着天曜的后背皱了眉头:“伤口估计完全裂开了,又泡了水,情况不太妙。”
雁回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提了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闻言转头去看趴在床榻上的天曜。那张漂亮的脸上早就没了人色,头发还湿嗒嗒地搭在脸上,衬得他无比脆弱又狼狈,然而那始终紧咬的牙关却一刻没有放松。
“活着呢。”雁回仰头喝了茶,将自己的湿头发拧了拧,“他可没那么容易死。”他看起来可是怀揣着那么多不甘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早死。
蛇妖的手刚碰到天曜的手腕,没多久便皱了眉头,紧接着极度惊诧地瞪眼:“他……他为何体内气息变化如此的大?”
雁回一挑眉:“怎么大了?”
“气息全变,不再是普通人了。”蛇妖又探了探,“唔,好生奇怪,若说他是妖怪,但他身体里却又半分妖气也无,若说不是,可他现下这气息……怎么也不算是个人。”
雁回琢磨了一会儿:“待醒了问他吧。”雁回站起身,“你这儿有准备多的衣服吗?男人女人的都行,我这一身又破又烂,腻得不行了。”
蛇妖已经开始专注地给天曜治伤,头也没回:“在栖云房间里有。”
雁回也不客气,麻利地起身去了栖云真人的房间。回小院之后,栖云真人便自己回了房间。雁回敲门进了她的屋她也没回头,只站在窗边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雁回先问了一句:“我可以借你的衣服穿穿不?”
栖云真人没答话,雁回知道她现在神志不清,便也撇了撇嘴,走到柜子那方道:“我开你柜子咯?”她问这话只是本着礼貌的角度,本没期待能得到栖云真人的回答,但当雁回打开柜子的那一瞬间却听得淡淡的两个字传来:“回去。”
雁回一愣,转头看栖云真人,她也依旧远远地望着远方,背影半分未动,就像刚才那两个字是雁回的幻听一样。
雁回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却再没得到回答。
雁回便也只好自己取了衣服换掉。
心口上的伤被天曜咬得吓人,而且一碰就痛,雁回便没急着出门,就在栖云真人的地上盘腿一坐,开始打坐起来。
直至夜间,月色漫过窗框照到了雁回的衣裳之上,随着外面屋子一声舒心的喟叹:“醒了。”
雁回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她握了握手,感觉到体内内息在四肢百骸游走,她一笑,感觉实在舒畅极了。虽然心头这伤伤得重,但有了修为,要好起来不过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有实力在身,就是心安。
她踮起脚,愉悦地蹦跶了一下,正打算出门,但见栖云真人竟然还在窗户边站着,望着的方向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雁回一时好奇,便也凑了脑袋到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往远方望,然而除了夜幕并没看见什么。然而看见天上月亮的方位,雁回倏尔愣了愣。找找方向,那方竟是辰星山所在的方向。
再仔细一想,前些天雁回第一次在这小山村看见栖云真人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极目眺望着远方,盯着的也是这个方向……她在看什么?或者是说,她在张望些什么?
“真人。”雁回转头专注地看着栖云真人,“你在望辰星山吗?”
栖云真人眸色微微一亮,但嘴唇却张了张,她转了眼眸看向雁回,目光紧紧地盯着雁回,她张开嘴,唇形微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雁回出了栖云真人的屋子,适时天曜身上正绑好了绷带,他光着上半身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似乎察觉到有人出现,天曜眼眸一抬,不出意外地与雁回四目相接。
这一瞬间,雁回只觉心口倏尔“咚”的一声跳,眼睛里奇怪地看见一道金光自天曜身上流转而出,在他身上勾勒出了他骨骼的形状,一如她先前在那山洞之中冰湖之下看见的那龙骨散发的金光一样。然而奇怪的是,这光华好像却只有她看到了似的,一旁收拾药盒的蛇妖连眼睛也没抬一下。
雁回也没有吭声,只往桌边一坐:“醒了就赶紧给栖云真人治病吧,别耽搁时间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来喝,“毕竟,咱们谁都不想见到谁。”
天曜目光淡淡的,声音虽然沙哑,但语气倒是波澜不惊:“这话你倒说错了。”言下之意便是与她杠上了,还是说……还有别的事想算计她?
雁回重重地将茶杯放下,瞪向天曜。
蛇妖在一旁收好了药盒,站直身体道:“他体内气息仍是紊乱,今晚怕是还得歇一歇。”蛇妖当然并非是在担心天曜,他只是怕天曜气息紊乱,没将栖云真人完全治好那便麻烦了。
雁回只得哼了一声,扭头就出了房门,翻身一跃,跳上到房顶上躺下,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在屋顶看着月亮,雁回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这些天的事,可这两天实在把她累坏了,身体又带了伤,没看多久,她便觉得迷迷糊糊地想睡觉,然而心头始终勾着事情让她没法完全睡着。于是那一双眼睛便一直一眨一眨地挣扎。昏昏沉沉地不知待了多久,雁回忽听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她坐起身,看见了院子里正在打水洗衣服的蛇妖。一个蛇妖洗衣服……
雁回好奇地瞅了一阵,发现他洗的还是栖云真人的衣服。雁回奇怪,趴在屋顶上,在寂静的夜里小声问他:“一个净身术不就干净了吗?怎的还动手洗?”
蛇妖头也没抬,只道:“术法虽然方便,但还是洗洗晒晒才能让她穿得更舒服。”
“你倒是有心。”雁回撇了撇嘴,许是睡不安心又无聊得紧,她便生了点八卦的心思,她一翻身跃下屋顶,在蛇妖身边走了两步,站定,“说来,我先前便想问了,你一个蛇妖,道行也不见得怎么高,却是为何与栖云真人有缘相见,又是为何喜欢上她的?”
蛇妖手上动作一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一边揉搓衣服一边道,“你也知晓,中原灵气远比西南一隅充足,几年前我与几个同宗越过青丘国界在中原偷偷修行,不慎被几个修仙道者发现。一路追赶,我与同宗走失,迷路于荒山之中……是栖云救了我。”好似是想到了当时场景,蛇妖神色柔和了许多。
“适时我身上带伤,被逼入绝路,萎靡于草丛之中。栖云路过那处,见她装束,晓她气息,我满心绝望,只道要命丧那处,却未曾想,她将错路指给了追杀而来的几个道士。”
雁回闻言微微诧然。
这几年修仙界整个充斥着一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论调,妖即恶,恶必诛。栖云真人身为三大修仙门派之一的掌门人,却是个对妖怪“心慈手软”之辈吗?
雁回并没有听过这个说法啊。但细细一想,似乎在每次绞杀入侵中原的妖怪行动中,栖云真人虽然不反对,但确实也是基本不怎么出面的。
“彼时我尚年少,自小便与同宗生活在一处,于世事未有见识,并不知晓她是谁。当时只知道自己快死了,而这个人救了我,我便拽了她的衣裳,让她带我离开那个地方,送我回青丘国界。”蛇妖说着,自己笑了出来,“栖云当时也笑我,‘小小蛇妖,胆量倒大。’”
雁回也笑:“你这要是落在我师父或者一众师叔手里,还等你拽他们衣角呢,早被剁成肉末了。”
“可她还是带我离开了那里,送我到靠近青丘国界的地方,让我自己回了西南。”蛇妖神色温和,“那时正值一年春好,至今我依旧记得那一路的飞花与暖风……”
雁回点头:“然后就喜欢上真人了,所以现在这么拼命地护着她。”
蛇妖轻咳一声,微微侧了头,还似有些害羞:“并……并不是因为如此,只是当年她救我一命,如今我便以命相报。”
雁回静静地看了蛇妖许久,她其实也挺懂这样的心情的。对一个人有敬仰,有崇拜,有爱慕,而当自己还欠了那人一条命时,这份感情便怎么也简单不了了,日复一日,越刻越深,越发控制不住,难以忘怀。
雁回沉默一会儿道:“你便没有想过,就这样一直下去,其实也不错……”谁都知道,若是栖云真人当真好了起来,即便她对妖怪心怀仁慈,但也依旧是不会与一个妖怪在一起的。
蛇妖一边将衣服拧干,一边道:“她是立于仙山雾霭之上的人,她不会想过这样的生活的,而我只想给她她想要的,那便是最好。”听得此话,雁回便不再开口,只看着蛇妖将衣裳晾了,然后走到栖云真人屋里,轻声劝她睡下。
雁回一个人立在院子里,望着天上明月,一声轻叹。妖中也有长情者,只是这话说给辰星山的任何人听,他们都不会信吧。
翌日清晨。
天曜坐在床榻之上,脸色虽依旧苍白,但精神头看起来却好过昨天几百倍,雁回看见他时挑了挑眉。看来找回他的东西之后,他身体恢复的速度确实有了不少改变嘛。
蛇妖这方将栖云从屋子里带出来,让她坐到天曜对面。天曜也没废话,他咬破自己的手指,抓了栖云真人的手。蛇妖似有些忧心:“当真能治好?”
“霜华术以火驱之乃是最为普遍的治疗方法,你理当知晓。”
蛇妖眉头皱得很紧:“那她会痛吗?”
天曜抬眼看蛇妖:“我不知道。”
蛇妖咬了咬牙,终是退开一步距离:“治吧。”
天曜在她手腕间画下一道血符,然后手指在她头上一点。只见栖云真人百会穴处火光一闪,随即隐没,没多久那光华便流转至栖云真人心口处。
辰星山时常会有术法的演练,偶尔也会有解术的方法剖析。其中有一门课上的便是如何破解霜华术。是门派弟子将霜华术施到长老身上,然后长老一边解说,一边解术,在自己身体上演练,让弟子们看得清楚。
雁回记得,长老解术的时候便也是这样,起于百会穴,灌以明火,使火行于体。从头至脚,慢慢将寒气驱逐出去。
栖云真人身上的霜华术虽然厉害,但解术的方法理当是一样,只需要有同样强大的五行火气便行了。然而奇怪的是,天曜的那点火光行至栖云真人心口之时却停滞不前了。与此同时,栖云真人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蛇妖一下便紧张了起来:“怎么了?”
天曜也微微蹙眉:“噤声。”天曜将手指伤口划大,鲜血流出,他在栖云真人眉心上再次画了一符,这次火光更甚,连站得那么远的雁回也感受到了热力。
第二次的火光与第一次停滞于心口的光芒相交,火光更炽,慢慢顺行于栖云真人腹部,这次倒是顺利,直接将寒气驱逐至脚底。
雁回舒了口气,她知道到这种地步,霜华术差不多算是完全被驱逐干净了。
然而谁也未曾想到,便在这时,栖云真人倏尔变得神情痛苦,她满脸冷汗,浑身颤抖,嘴唇的颜色却是像被冻得更厉害了一样,彻底变成了乌青色。更甚者,她脚底开始生寒,一层层寒气使得床榻都结了霜,火光被瞬间反推至栖云真人腹部。
天曜还欲施力,雁回大惊喝止:“住手!住手!”她厉声,“霜华术反噬,不能再解,快住手!”
天曜眉头皱得死紧,撤开手指,火光登时在栖云真人身体之中隐没。霎时,冰霜在栖云真人皮肤上凝结,将她整个人裹得好似雪做的一样。
蛇妖已全然乱了,他跪在栖云真人身前,拿手去揉搓她的手臂:“栖云栖云?”
好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忽然间,栖云真人猛地睁开了眼睛,然而此时的栖云真人却与先前懵懂失神的她并不一样。她一双眼眸清亮至极,其中神色百般。她张了张嘴,吐出一口寒气。有冰晶从她脚上凝结而起,没一会儿便将她双脚变成了两个冰块。蛇妖忙用手覆住她脚上寒冰,竟意图用自己的体温将那冰块融化。
雁回眼中惊痛杂陈:“破术即死……破术即死……”雁回咬牙,“竟有人给她下了如此咒术。”冰块蔓延的速度极快,不久便到了栖云真人腰腹部,栖云真人牙关紧咬,仿似拼尽了最后一丝生命,道:“阻止……他……”
此情此景,饶是雁回也无法给自己解释,她说的那人,不是凌霄。
“栖云栖云……”蛇妖唤着她的名字,言语间全是绝望。
冰霜覆盖了栖云的颈项,她像是想要挣扎一样微微扬起了头,她终是看向蛇妖。唇角凝出了寒冰的栖云真人再没说关于仙门之事,再没管旁边的人,只喑哑地对蛇妖吐出了三个字:“谢谢你。”冰霜覆住了她的面容,也凝住了她眼角将坠未坠的眼泪。她身后的发丝被冻成了僵硬的寒冰。她的生命便定格成了这最后的姿态。不再呼吸,不再动弹。
蛇妖失神地看着她,仿似已经丢了魂魄。
但听“咔”的一声轻响,一丝裂缝自栖云真人头顶裂开。
“不……”蛇妖陡然回神,“不!”裂缝裂开,撕碎栖云真人的面容,紧接着碎裂声不绝于耳,栖云真人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不!求求你,不……不不不!”
一声脆响,宛如车辙压碎了地上枯槁的断枝,栖云真人便在这道声响之中,彻底粉碎,化为漫天闪亮亮的冰晶,好似一场漫天大雪。窸窸窣窣,多么寂寥。
蛇妖一伸手,只抱住了一怀冷寂。
“啊……”他声色嘶哑,仿似走入了绝路的困兽。
雁回看着他跪在地上的背影,苍白着脸色,垂着眼眸,无言以对。
天曜看着自己的手掌,握了握拳,也是沉默。
蛇妖跪在床榻之前,很久也未曾动一下。
雁回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静默无言。
打破屋子里这一片死寂的却是坐在床榻另一头的天曜:“抱歉……”他音色低哑,气息虚浮,显然身体状态也并不好。
蛇妖默了许久,这才动了,他垂着头,在床榻上摸了摸,摸到了一根被寒冰完全包裹住的木簪子,这是先前栖云真人头上的簪子。应该算是唯一一样没有随着栖云真人消失的物品了……
蛇妖将簪子紧紧握在手中,寒气染了他一手冰霜:“并不怪你……”他握着簪子的手用力到泛白,“是我……”他牙关咬得死紧,声音仿似是从喉头间挤出来的一般,“是我!”眼泪从他眼角落下,他弯腰趴在床榻之上,浑身颤抖,声音终于哽咽,“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
雁回闻言,拳心握紧。
蛇妖哭声渐大,像是一个摔痛了的孩子,撕心裂肺,盖过了所有的声响。
雁回垂下眼眸,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全是栖云真人说的那三个字——“阻止他。”她要她阻止他。
栖云真人死于霜华术,能将这个法术用得如此厉害的人,这天下,除了她师父,并没有谁能做到如此地步。她要她阻止的人,还能有谁。栖云真人的死,不怪天曜,不怪蛇妖,而应该怪……
“为什么!”肩头一紧,双眼赤红的蛇妖抓住了雁回,“凌霄为何要杀栖云!”他大声叱问。
雁回脸色苍白,一时竟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她沉默地看着蛇妖,反应了好久,才白着脸色道:“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蛇妖却像是疯了一样,抓着雁回的肩头,摇晃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何要杀她!为何要杀她!”
雁回只有摇头:“我不知道。”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会儿是栖云真人浑身冰雪的模样,一会儿是从小凌霄在山巅教她舞剑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她被赶出山门时,凌霄冷冷望着她的模样,但最后,雁回到底是冷静了下来,脑中来来回回的都是凌霄负手站在她身前对她说:“执剑在手,当心怀仁义,不可伤同门,不可害同道;不可恃强凌弱,不可骄傲自负。”像是一道清声洗涤了雁回脑中的纷杂。
她应该相信的,这么多年的相随,就算别人会怀疑凌霄,她也不应该怀疑的。
雁回定了目光,望着蛇妖:“这其间一定有什么误会的。”
“还有何误会!”蛇妖放了雁回,却一把将旁边的桌子掀翻,他神色激动,“栖云死于霜华术反噬,这世上还有何人有你师父那般精通霜华术!还有何人能对栖云种下此术!”
雁回沉默半晌,道:“我不知道。只是我师父……凌霄真人,他对妖怪冷漠残酷没错,他观念迂腐陈旧我也不否认,但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一直克己待人,守道敬义,残害同道之事,他不会做。”
雁回盯着蛇妖:“我相信他。”
天曜目光微微一动,落在雁回身上,神色带着思量。
蛇妖则在原地站定,握着那木簪,在一阵长久的静默之后,赤目咬牙,道:“栖云之死,便是穷尽我此生,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待确定真凶……”他望向雁回,“即便对手再强大,我也定要噬其肉,以解栖云之憾。”
雁回没再接话,蛇妖转身进了栖云真人的屋子:“不送两位。”
蛇妖未掩门扉,雁回看见他独自收拾着栖云屋里的床榻,背影萧索。其实才那么点时间,若是被子捂得紧,他应该还能摸到栖云的体温……
雁回不敢再想。
那方天曜下了床榻,穿上鞋,径直往屋外走:“走了。”他说了这两个字。其实雁回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如今为何要跟着天曜走。只是听了这句命令,她便跟着走而已,其实她现在也没了主心骨。
一路沉默地跟在天曜身后,雁回一直都在神游天外。行至田间,毒日头将两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了田坎边,天曜忽然开口问:“凌霄真人,如此令你信服?”
雁回现在大概是需要有人问她这样的问题的。她垂头望着远方,田坎被太阳烧得炙热,空气像是在空中跳舞一样,让前面的道路看起来弯弯绕绕,像在诡异地飘舞。
雁回是声音也便如这热浪一样有些缥缈:“几年前,与我同屋的师姐子月丢了钱,她认为是我偷盗,便协同几个师姐,将刚下试炼台的我堵住,我与她们说话并不客气,惹恼了子月,她不肯服气,便与我争执起来。而这一幕被我大师兄看见了,大师兄来劝,却说愿替我将子月的钱还清,我知大师兄是想息事宁人,但如此说,却径直将我推到了‘贼’的位置上。我心火怒起,便将几个师姐连同大师兄一同揍了。”
天曜侧头看了雁回一眼,“是你能做的事。”
“我打赢了所有人,但并没什么用。我被罚跪清心祠,跪到深夜,师父来了,我以为他又要骂我了,又要斥责我生性顽劣,脾气急躁,然而那次却没有,他说他相信我。”
雁回道:“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小偷,但他不会,他罚我,是因为我伤了同门,他告诫我,令我心怀仁义,要我不伤同门,不害同道。不恃强凌弱,不骄傲自负。他是这样的人……”雁回站定脚步,“谁都会害栖云真人,而我师父不会。”她抬头盯着天曜,“我就是这样,没有理由地相信他。”
天曜看着雁回清澈的双眸,并没有多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一路行到萧老太院中,两人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到了院里,天曜唤了一声:“阿妈,我回来了。”便推门去了萧老太太的院子。
雁回照常往自己屋里走,然而跨进房门之前却听得萧老太屋里“咚”的一声,像是什么掉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屋里便没了声响。
雁回奇怪,便去萧老太屋里看了一眼,而一走到门口,雁回便停住了脚步。
萧老太屋里满是常年被药熏出来的药味,天曜站在老太太床榻边,在天曜身后是一张桌子,桌上的油灯倒了,油洒了一桌子,而天曜却并没有去扶,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床榻上的萧老太,没有任何动作。
雁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萧老太太已经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胸口没了起伏……
雁回一默,目光再次回到天曜脸上。
他只是站着,背着窗外投进来的光,脸上没有透露出任何表情。隔了许久,他依旧平静着一张脸,转过头来看雁回:“我去取寿衣,你待会儿帮我阿妈换一下。”
雁回只有点头说:“哦。”
虽然知道萧老太离开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但如此突然依旧让雁回惊讶不小,而且竟也这么巧,竟在天曜不在的时候便这么去了。老太太最后一面,却是也没见到这个“孙子”一面。
雁回在屋子里看了看,并没有看见萧老太的魂魄,想来她还是去得挺安稳,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的……
这一天,铜锣山这犄角旮旯里的村子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萧老太,一个是人贩子周婶。
村里的人说,周婶前两天从地里被人抬回来的时候一直不停地说着“妖怪妖怪”的胡言乱语,在家里喊了两天,终于在今日中午的时候在家里蹬脚走了。村里人来拜完萧老太便似赶场一样去了周婶家里。
这不大的村子一下死了两个人,村民们嫌晦气,傍晚没到就各自回家闭门不出。这天晚上,村子里就静得跟没人一样。
天曜并没和普通人一样将萧老太在屋里停几天,他像是完全不在意萧老太一样,待得村民走了后,他晚上便在村后地里挖了坑,将萧老太埋了。然后便回了院子,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好几大坛酒,闷不吭声地,抱着就开始喝。一口一口,像是要将自己撑死一样不肯停歇。
雁回也没想着劝他,看他喝得那般豪迈,她摸了摸酒坛,也不客气,抱了一坛也跟天曜一样咕咚咕咚吞了。这酒并不好,口感差,还一路辣得往心里烧。然而这股不舒爽灼烧感却像是能将那些积攒在心头的说不出道不明的不痛快烧灼干净一样,让雁回有一股想一醉解忧的痛快感。
直到将一坛喝了个干净,雁回肚子变得沉甸甸的,脑袋也开始慢慢晕乎,她这才将酒坛放下,看着还在灌自己酒的天曜,笑了出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天曜也放了酒坛,他一抹嘴,脸在月光的映射下已经透出了点不正常的红晕。
天曜望着雁回,见她手里的酒坛已空,便毫不客气地将她手里的酒坛拖过来,扔掉,又递了一坛给她:“再来。”
“阴阴沉沉的千年妖龙也有如此豪爽的时刻?”雁回抱了酒,“来就来!”
两坛酒下肚,雁回便趴在桌子上开始无意义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千年妖龙,几坛子酒,便将你灌趴了下。”
天曜歪着身子靠在桌子上,依旧在一口一口喝着酒。
雁回拿手指戳了戳他手臂:“看看你现在落魄的模样,说你是阅过千载春去秋来的龙,谁能信?”
天曜也有了醉意,他倚着桌子,一笑:“谁也不会信。”
这句并不好笑的话却逗乐了雁回,将她逗得拍着桌子大笑:“你定是好色,才栽在女人手里。”
天曜瞥了雁回:“你也是好色,才栽在你师父手里?”
“我那是命运捉弄。”雁回又戳了戳天曜,“和我八卦下呗,素影真人怎么害你啦,竟能把你弄成这模样。”
天曜听到这话,也像是听了笑话一样,他抱着酒坛开始笑,将这张漂亮的脸笑出了迷人的魅惑感,笑了好久,才停了下来,他弯着唇角道:“我挚爱之人,拔我龙鳞,剜我龙心,斩我龙角,抽我龙筋,拆我龙骨,禁我魂魄,将我肢解于大江南北,施大封印阵法,欲囚我永生永世……”他顿了顿,又饮了一口酒,嘴角依旧噙着笑,“她做那么多,只为给她挚爱之人,做一副龙鳞铠甲。护她心爱之人,长生不死。”
雁回有点迷糊的脑袋并不能将这些话的意思理解完整,她只歪着脑袋看了天曜很久:“你都被肢解成那样了,现在为什么却还活着?”
天曜一转头,一双被酒意染红的眼睛带着一半迷蒙一半清亮,紧紧盯着雁回。他们间隔着半张桌子的距离,天曜却探了头,将唇畔伸到了雁回耳边,喑哑着嗓音,充满着诱惑:“为了遇见你。”
雁回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趴在坟头上的。恍然间,她以为自己又像小时候一样被恶作剧的小鬼们勾到了坟地里。她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地从坟包后面站起来,慌张地拍了拍衣裳,一转头看见了正在墓碑前坐着的少年。
天曜恍似也才醒过来,他坐在地上,屈着一条腿,手肘放在膝盖上面,手指揉捏着眉心。
听见响动,天曜一抬头,与略带惊惶的雁回四目相接。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们昨天是喝醉了酒,一起发疯,跑到萧老太的新坟前叩拜来了……
脑袋里许多混乱的画面纷至沓来,雁回甩了甩头,将那些不重要的画面抛开,她只用知道自己不是被小鬼捉来的便行了。
雁回揉了揉太阳穴:“走吧。我得回去醒醒酒……”
天曜站起了身,雁回以为他要和她一同回那小院子了,没想到走了两步,后面却没有跟来的脚步声。雁回回头一看,但见天曜从旁边地里扯了两朵小白花,然后又跪到了萧老太坟前。他默默地将小白花插上,然后看着他自己昨日才立的墓碑,半晌没有说话。
一个孤独少年,身形萧索地跪在亲人坟前,尽管知道他身体里住的其实是个强大的灵魂,但雁回也不由不为这一幕感到伤怀。这个妖龙并不是无情的妖。
雁回如此想着,在自己浑身上下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于是她便撕了自己衣摆,在地上捡了根木棍,用法术一烧,将木棍前端烧成了黑炭,然后就着这炭黑在撕下来的衣摆上写道“拾万钱”。
她屁颠屁颠地拿去递给天曜:“喏。”
天曜侧头,看了看她手里的布,又抬头看了看雁回:“这是什么?”
雁回在坟地里睡了一夜有点着凉,她吸了吸鼻子:“这时候不是该烧纸钱吗?我帮你画了几张,给你阿妈烧吧。”雁回很大方道,“虽然你阿妈对我做的事不太地道,但我到底是个地道的人,好歹是婆媳一场,这便当是我给她的践行礼了。”
天曜看着那破布上歪歪扭扭的“拾万钱”三个字,不由得有点默然。他嘴角动了动:“阎王会收?”
雁回眼睛也不眨地骗人:“会。”
天曜没接。
雁回等得恼了:“白给还不要。不给了。”
可待得雁回要将破布收回来时,天曜一伸手,动作比雁回更快地将那块破布扯了过来。他声色如常:“点火。”
雁回一边撇嘴嫌弃他:“矫情。”一边打了个响指,烧了一簇火,将那破布给烧了。
天曜盯着那团火焰,直到火焰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他才一松手,放任破布在落下的过程当中彻底被火焰烧为灰烬:“跟我走吧。”
天曜的话随着灰烬一同落地。
雁回听了这四个字,微微一愣:“去哪儿?”
“去你昨天答应我,以后会陪我去的地方。”
于是雁回又愣了:“我昨天答应你去什么……地方……了……”
说出这话的同时,雁回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自己豪气冲天地拿着酒坛撞了天曜的酒坛一下,然后大吼:“好!你放心,今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即便走遍大江南北,我也定陪你寻回你所有遗失之物!”
等等等等……
雁回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她是发了什么疯,昨晚竟然会说这种话的。
“……我挚爱之人,拔我龙鳞,剜我龙心,斩我龙角,抽我龙筋,拆我龙骨,禁我魂魄,将我肢解于大江南北,施大封印阵法,欲囚我永生永世……”
天曜的声音在脑中浮现。雁回怔怔地将天曜盯着。
天曜也不着急,只淡淡地将雁回盯着:“想起来了?”
雁回甩了甩头:“有点乱……”
天曜跪坐于萧老太坟前,目光微垂,落在地上:“你若是不记得,我不介意再说一遍,左右,昨夜你也给自己下了血誓,跑是跑不掉了。”
雁回完全惊呆了。她干了什么?给自己下血誓?那种违背誓言就会遭到针扎之苦的咒言?她为什么!
雁回翻过自己手腕一看,那处果然有一个猩红的点,颜色看起来万分的娇艳欲滴。奶奶个熊,她不是喝醉酒就坑自己的人啊,昨晚真是喝大发了……
雁回这边还在为自己所做之事惊愕不已,天曜便道:“二十年前,广寒门素影真人肢解了我。”
天曜一句话,霎时将雁回那正在为自己行为懊悔不已的心抓了过去,她瞪着眼睛看天曜:“什么,当真是素影真人害了你?她是你挚爱之人?她肢解了你?”
相对于雁回的着急,天曜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一眼:“昨日我说时,怎未曾见你惊讶成这样。”
“昨天喝醉了能听得懂什么!”雁回一盘腿在天曜身边坐下,“来,你再仔细和我说一遍,前因后果,素影真人为何要那样杀你?”
天曜默了一瞬:“为了我身上龙鳞。”天曜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世间传闻,龙乃万物不伤之体,以龙之龙鳞,制成铠甲,可使万物不伤。连时间也伤害不了穿上龙鳞铠甲的人。”
“什么意思?”
天曜漆黑的眼瞳落在雁回身上,深邃得让雁回有几分失神:“意思是,凡人穿上了龙鳞铠甲,便会长生不老。”
雁回一愣,一瞬间恍似有点了悟了,长生不老,对于凡人来说有着多么致命的诱惑。身怀异宝,力量再是强大,活着也危险啊。
“二十余年前,素影爱慕一凡人至深,然而凡人却即将寿尽,素影听闻龙鳞铠甲之效,便意图取之。然则当年,我修行已有千年,于飞升不过一步之遥,素影心知硬抢不过,便巧化迷途修仙之人,假装重伤,骗我信任,令我救她。”
雁回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要不是见色起意,你会那么好心救她?”
天曜盯着雁回:“还想听?”
“……你继续。”
“彼时我并不知晓她的真正目的,我救了她,也爱慕于她,我放弃飞升的机遇,甚至愿意为她抛弃妖怪的身份。我不听友人劝阻,执意与她携手白头。”天曜微微勾了勾唇角,满脸嘲讽:“然而在我与她约定,前去迎娶她的日子里,却在广寒门,邀你辰星山的清广真人,施大法阵,困住了我。”
“便是在那满月之夜,于广寒山巅,邀月术下,素影生取我浑身龙鳞。”
天曜这话说得慢且没有起伏,直听得雁回唇齿生寒。
生取……浑身龙鳞。那得有多痛……
“素影害怕我若身死,龙鳞铠甲便失去了护人长生不死的力量,于是她便没有杀我。然而她却又怕我报复,扰她以后不得安宁。于是素影便亲自操刀,剜我心,斩我角,抽我筋,拆我骨,最后封印我魂魄。将我肢解于大江南北,借五行之力实施封印。以图我永世不能翻身。”
雁回只觉浑身冰凉。仙门对妖痛恨是真,但却没有几人会以如此残忍的手段行杀人之事。
想到几个月前还在辰星山见过素影真人,雁回当时只觉得那是个冷面美人,并没想到,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狠下心来,竟有如此让人胆战的狠辣手段。
雁回望着天曜,经历过这样的事还能活着出来,他也是不简单……
雁回对天曜说话的声音忽然有点怯怯的:“那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天曜目光落在雁回身上:“因为你。”
雁回大惊:“关我什么事!二十年前我才刚出生呢!”
天曜一抬手指,指尖轻轻放在雁回的胸膛之上,在那处还有着前几天雁回被天曜捅出来的伤口。雁回见天曜这个动作,捂着胸往后退了退:“你干什么?”
天曜黑眸一眨,盯着雁回:“因为你有我的护心鳞。”
雁回反应了半天:“那是个什么东西?”
天曜又弯了弯唇,笑得极尽嘲讽又极尽阴森:“你也知道,二十年前,素影想保的凡人,并未保得住。”天曜语气带着几分有些许病态的报复快感道,“她制的龙鳞铠甲,根本没有作用。”
雁回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所以,那是因为你刚才所说的那个护心鳞……”
“被我打飞了。”
“什么?”
“素影拔下我护心鳞之时,我拼着浑身修为,将护心鳞抽出了大阵法的结界。”天曜道,“他们布着阵,无法抽身,而没有护心鳞,那龙鳞铠甲,不过是一团废物。”
雁回默了一会儿:“所以……二十年前,你们搞了这么半天,最后却是谁也没落得一个好下场?”
天曜拨开雁回放在心口上的手,碰到了雁回受伤的胸膛:“可它救了你。”
雁回愣神。
“探你的脉便知,你天生心脏残缺,本不是久命之人。”这事儿雁回倒是知道,以前有一次她受了伤,药房的师叔给她看了病,便说她体质奇怪,心脏有毛病但身体却倍儿棒。当时师叔只道是她平时修行用功,内里修为充盈,并没有想到别的地方,然而现在天曜却说……
“然而你却活蹦乱跳到现今年岁,还能修仙问道,并不是因为你天资聪颖。”天曜的手指在雁回心口点了两下,“因为你有我的护心鳞。它护住了你的命,改变了你的体质。”
雁回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她身体里竟然有龙的护心鳞?还一直都在?原来搞半天,二十年前,最后捡便宜的……是她这个从头到尾都不相干的小屁孩咯……
这下雁回一瞬间就能理解,为何昨天喝醉的自己会对着天曜大喊,“今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还有要陪着他寻回所有遗失之物的话了。
因为这家伙以前拼了命扔出来的那块护心鳞,阴差阳错地,竟成了救了她命的神物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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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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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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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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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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