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昏睡里醒来,分明还是那具身体,但熟悉的英俊面容下,似乎装了另一个人。
他直视厉晋远,以一种指挥般的语气:“我饿了,要吃东西。”
林甘蓝瞧见厉晋远的手背青筋隐隐暴起,他还没试过孩子用这种口吻跟他说话!
但他触到林甘蓝的眼神,微微摇头,想到孩子刚刚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便硬生生忍了。
病房里还温着清淡的鸡丝粥,厉晋远盛了一碗,端给厉知非。
小家伙接了,冷嗤一声,似乎不是很满意,但环视一圈没发现还有别的,肚子又叫的响亮,只好将就吃了。
“别吃太急了,要不,我喂你?”林甘蓝在床边坐下,心疼孩子,提议道。
闻言,厉知非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瞧地林甘蓝浑身发毛,那压根不是一个五岁孩子应该有的眼神!
蕴含了无限的冷意,仿佛同这个世界切割开,浑身长满了无形的刺。
林甘蓝霍然起身,她再坐不住,背后冒出涔涔冷汗。
那个乖巧可爱,偶尔会闯祸的萌娃哪里去了?
林甘蓝再待不住,双手捂面,逃离了这间病房。
再继续待下去,她一定会窒息的!
厉晋远深深地望了一眼自家儿子,往常他一个眼神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的儿子,现在却顶着他的注视自顾自地喝粥,行为举止,一点不像以前。
但他又可以肯定,这是自己的儿子,没有被别人掉包。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厉知非被剥裂成了两半,身体是他,心却不再是他。
仔细一想,饶是厉晋远也不由打了个冷颤。
“你慢慢喝粥。”他简短交代一句,追出了病房。
走廊上,林甘蓝瘫在墙角,整个人都软了,脸庞深埋在双膝之间,隐隐有呜咽的声音传出。
他半蹲,拉了拉她:“哭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林甘蓝抬头,一双眸子犹如被水洗过似的,明亮如同万里晴空,眼角却还残留了几滴晶莹的眼泪。
她止不住啜泣:“非非……怎么变成这样了?”
变得让她害怕。
厉晋远扶起她,这种时候还保持着冷静:“我们去问问医生。”
顺路,他联系了于谦,约在医生办公室见。
——
单人病房安装了监控摄像头,病人的主治医生有权调看。
厉知非的主治医生姓杜,听于谦介绍,是仁心医院的副院长,他调出了病房的监控视频,往前滑一段,很快就找到了孩子苏醒那一段。
林甘蓝侧过脸去,死死咬住下唇,她觉得自个儿没那么强的心理承受力再看一遍。
但又忍不住好奇,微侧一点角度,余光恰好能瞥见杜医生的电脑屏幕。
电脑屏幕上呈现出她和厉晋远的身影,分站在孩子两边,微弓了身子,形如煮熟的虾子。
监控摄像头安装在床尾上方,居高临下,刚好直直地捕捉到了厉知非缓缓睁开眼睛的画面,那抹冷冽的眼神一出,林甘蓝听到了倒吸冷气的声音。
于谦和杜医生都吓了一跳。
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有那样的眼神!
冰冷的,仿佛对世事漠不关心的眼神。
于谦和厉家比较熟悉,也见过厉知非许多次,他从来想不到,以前软软糯糯如棉花糖般的孩子,居然有朝一日会变成了一颗水果硬糖。
硬邦邦地含在唇齿间,咬不动,也没有甜味。
他没说话,屏住呼吸和杜医生一起继续往下看,完完整整听到了厉知非的三句问话。
“哟,爸爸妈妈,你们都来齐了。”
“你是我妈妈吧?”
“我饿了,要吃东西。”
充满了讥诮的意味,除此外,不带有一丝感情。
他甚至忍不住想,出现在监控视频里的厉知非,到底是以前认识那个小孩,还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杜医生,这……”
于谦刚开口,就被杜医生挥挥手打断了。
他关掉监控视频,调到了监控状态,电脑屏幕上换成了现在病房里的状况,厉知非坐在床上正慢条斯理地埋头喝粥。
杜医生环视他们,郑重其事开口:“我有个猜想,不过现在也不知道对不对,毕竟还需要更多的检查才能确认。”
他顿了顿,似乎在评估在场几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放慢了语速:“根据我的猜测,孩子可能患上了分裂型人格障碍。”
分裂型人格障碍?
林甘蓝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二十四个比利》,脱口而出:“你是说精神分裂?”
杜医生摇摇头,没在意她的打岔,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讲:“很明显,从监控视频里我们能看出,孩子仿佛变了一个人。我怀疑,那是他的二号人格。”
“那一号?”
“平时你们所认识的,便是他的一号人格。”杜医生细致分析,“他的一号人格,可以看作是主人格,平时主宰这具身体。而受到特殊刺激的情况下,二号人格就会出现,甚至替代一号人格。”
林甘蓝呆呆地想,被寻仇的神父绑架了,想也知道不会有好日子过,的确可以算是特殊刺激了。
厉晋远还能保持沉静思维,冷声问:“那,第二人格是这次才出现,还是以前就有?”
他虽然不算和孩子朝夕相处,但孩子跟爸妈一起生活在军区大院,一直都跟普通小孩无异,他忍不住补充:“这五年多,他一直没表现出异样,跟其他孩子没区别。”
其实内心里,厉知非还是忍不住为孩子辩解——厉知非不是一开始就有病的,他只是这次被刺激到了。
杜医生敲了敲桌面:“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我也不能判定他的分裂型人格障碍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也许是这一次受了刺激,也许是很久以前,但一直由第一人格作为主导,所以其他人也不会发现异样。”
林甘蓝张了张唇,发觉自己的喉咙如同火烧,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痛。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发出声音:“那……这劳什子分裂型人格障碍可以治好吗?”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如同那颗如履薄冰的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承受不住崩裂掉。
杜医生面露惋惜,虽然很同情她,但职业道德还是让他没法给出肯定的答复:“目前,这一块我们的研究还不够,所以我真不能向你们打包票病人以后会怎么样。不过,现在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我想,咱们可以先给孩子做个详细检测,或许没咱们想的那么严重。”
几人刚商议完毕,决定下午给厉知非做一个全面的心里检测,病房的实时监控突然冒出一串笑声。
林甘蓝看向电脑屏幕,厉知非已经喝完了粥,把空空的碗放在了床头柜上,似乎无聊得左看看右瞧瞧,发现了床尾上方亮着红点的摄像头,便来了兴致。
林甘蓝眼睁睁看着那抹诡异的笑在他脸上绽开,英俊稚嫩的眼角眉梢悬了一抹冷冽,不似一个小孩,倒像是看尽岁月沧桑的老头子,眼神泛着一股通透明彻。
他仰起脖子,直面摄像头,微微翘起唇角,微小的笑意渐渐扩散,仿佛平静的湖面被风拂过,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波纹。
林甘蓝后背一凉,心底突然冒出个念头,厉知非仿佛是透过摄像头和他们在对视。
厉知非明明看不见他们,她却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仿佛心里所想全都被暴露在阳光下。
对视了许久,厉知非似乎仰痛了脖颈,忽然左右摇晃,动了动脑袋。
然后,坐直了身体,笑眯眯地开口:“爸爸妈妈,你们快回来啊。”
还是以前那一把软软糯糯如同浸透了牛奶般的声音,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忍不住会心软。
但林甘蓝很清楚,这不是以前的厉知非!
他分明在笑,但那笑意并没有直达眼底,相反,她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捕捉到了一丝冷冽。
他在伪装!
他在伪装成林甘蓝最喜欢的样子,引她过去!
林甘蓝心里很清楚,但透过电脑屏幕看见那双澄澈的眸子,所有的疑虑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了一个念头:孩子需要我!
她毅然决然走出杜医生的办公室,厉晋远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向于谦和杜医生做了个手势,便跟了上去。
一路上,她大步流星走得很快,厉晋远身高腿长,跟得一点不费力。
两人前后脚走回厉知非的病房,孩子已经颤巍巍站了起来,正仰着头观察摄像头那闪烁的红点。
白嫩嫩的小脚踩在洁白的床单上,相互映衬,几条长长的血痕格外醒目。
之前林甘蓝一直在担心厉知非是否能苏醒,醒了之后又纠结他的心理问题,居然现在才发现他脚背的伤痕。林甘蓝深深自责,恨不能给自己两耳光,孩子吃了那么多苦,无论是心理出问题还是身体有残存了,她都应该一视同仁,尽一份当母亲的责任才对,而不是逃避起疑!
想到此,林甘蓝伸长双臂,狠狠将厉知非拥进怀里,喃喃道:“知非,妈妈知道你吃苦了,乖宝宝,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危险,妈妈一定挡在你前面!”
以前,厉知非很喜欢她的拥抱,甚至说过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然而现在他却表情冷漠地用力推开了她。
小家伙力气不大,其实压根不是林甘蓝的对手,但她感觉到那股坚定的拒绝力量,心里泛酸,不自觉就放松了动作。
离开了她的怀抱,厉知非闪电般钻到了被子里,龟缩在床角,如同进入紧急戒备的刺猬,竖起了满身的刺。
把她的满面哀伤尽收眼底,厉晋远揽住了她的肩,轻声安慰:“孩子现在生病了,下午让医生给他做个检查,咱们有病治病,治好了病一切都好了。”
然而,话出口他自己都有几分怀疑,治好了病,真的一切都会好吗?
他们说话时,完全没注意到厉知非的眼眸暗了暗,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攥得指节发青。
——
厉知非似乎很容易疲累,没多久就跳起来赶人。
小嘴一咧,嚷道:“我想睡觉了。”
林甘蓝不想走,好言好语跟他商量:“爸爸和妈妈不走,陪你好不好?”
“不好!”小家伙狠狠摇头,半点不留情面,“你们在房间里,我睡不着。”
他双手扒住病房门,一副不把他们赶出去誓不罢休的样子。琇書網
厉晋远皱了皱浓眉,对待孩子,他算个严父,一向很少摆慈祥的脸,此刻见他凶了林甘蓝,更是冒了无名火。
刚攥了拳头,林甘蓝就拦住了他。
余光瞥过去,给他使眼色:你刚劝过我孩子生病了,咱们应该更耐心地对他才行。
这一刻,他们俩站在同一阵线,似乎从头开始学习当父母。
她把厉晋远拉出了病房,贴心地关上了门,轻声细语叮嘱儿子:“非非,盖好被子别着凉了,爸爸妈妈就在门外,有事叫我们啊。”
换来的,是厉知非不耐烦地挥手。
厉晋远想拉她去于谦的办公室休息会儿,她坚决不去,固守在病房门口,一脸义正辞严:“我向儿子允诺了,会在门口守着他,不能食言。”
说罢,还反过来劝厉晋远,面对小孩子也应该遵守承诺。
听得厉晋远忍不住伸手掸了掸她的鼻尖,失笑:“是你许诺,我可没答应。”
话虽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跟着她一块儿落座病房门口的排椅,两人谁都没说话,但最初的惊惧过去后,内心反而一片平静祥和。
至少,一家三口团聚了。
平静的氛围没持续太久,厉晋远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于谦的电话。
“远哥,孩子跑了!”
厉晋远临走前那个手势,示意他和杜医生盯着病房的监控,以便搜寻更多的资料,了解厉知非的病情。
谁知,他正跟杜医生聊天,无意中瞥向监控屏幕一眼,竟然看见孩子从病房的窗口爬出去了!
病房在一楼,窗外是花坛,厉知非虽然人小腿短,但运动细胞发达,攀着窗棂沿墙壁往下滑,慢慢用脚尖去够花坛的边缘。
闻言,为厉晋远将手机一抛,反身推门,却发现病房门反锁了。
林甘蓝回忆了病房的格局,当机立断:“他一定是从窗户走的!”
病房大楼是一条直直的走廊,窗户开在楼层外侧,想过去这间病房的窗户那儿,必须穿过半条走廊。
林甘蓝和厉晋远开启了风驰电掣模式,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病房大楼和医院后门之间隔了个几十米宽的广场,小家伙几乎跑过了半个广场,沐浴着深秋的柔和日光,仿佛一个移动的小黑点。
林甘蓝追上去,暗暗责怪自己,在病房里说话太不小心了,小家伙一定是听说下午要做检查,所以不高兴跑路了!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厉知非已经跑出了医院后门,急急地冲上了马路。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电瓶车飞快地驶过,直直地朝着厉知非冲去。
“非非——”
林甘蓝瞳仁微缩,刹那间,心脏似乎停止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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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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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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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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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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