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出了平湖郡,我们一行人朝着五仙县的方向疾驰着,原先不算大的雨沿路又大了起来,急密而连绵,不过片刻,便成利刃贯穿天地之势。高低起伏的峰峦、远近绵亘的屋舍,都在暴雨的冲刷中失了轮廓,渐渐消融在了这样朦胧的夜色里。
“县里盐库怎么回事?”
身后的金甲卫分成了两拨,一拨护着我、丁四平、青衿与白鹭四人,一拨护着那两个仵作,离得有些远,因而我也不担心他们听去我与丁四平的对话。
“那两个库使偷盐。”
丁四平冷声。
“自有本官处理,你不明不白的杀了算怎么回事?”
我愠怒。丁四平确实是监察史,但论起为官,尚不如我。两个库使怎么敢一箱一箱的偷库盐?后头定然是有人指使,或许其中还有着高士雯在信里暗示的那个地宫的影子。
丁四平杀了他们,无异于断了所有线索。
“不是属下杀的。只是来的路上下了雨,属下堵了盐库的地流管。”丁四平看了我一眼,“五仙县的盐库地势与郡里的不大相同,也太低了些,属下想着堵了地流管,拖他们一时半晌的再看看,不想那两个库使出了县衙的门后就死了,属下忙捅开了地流管回来报信。不想县衙的人动作比属下还快,纪大人竟然先大人一步得了消息。”
“开了?”
我一惊,转了大半个身子去问他,胯/下的马亦跟着一声长嘶。
身边的青衿听见只言片语,回过头来看着我们。
他大约是听不懂的,但毕竟做了多年小厮,凭着一个眼神都能读出旁人心底所想。见我与丁四平都是严肃认真的样子,青衿不由也跟着肃起了心神,扬鞭策马,以期再快一些。
死了两个库使,不是丁四平杀的。
丁四平堵了盐库的地流管,走之前又捅开了,但纪信接到的却还是地流管被堵的消息,且还是在我之前接到的。
显然五仙县里还有一批人。
这批人的武功应当比丁四平还高,更可怕的是,这批人似乎知道所有我们即将要做的事情。
是敌是友?未明了之前,一切不露面的都按敌人处理。
自怕这一行,又不得安生了。
我压下翻涌着的各种各样的心思,一遍又一遍的安抚着自己,所有事情到了五仙县再行定夺。
到了五仙县,余海早早的便来迎。
我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叫他往盐库那边带路,两个库使的尸首已经被运回了县衙,便又有文吏带着两个仵作并十名金甲卫去验尸。琇書蛧
五仙县的雨势比在路上时更要大了,劈头盖脸的打过来,我下意识的侧了头去避,却见余海正咬紧了牙低着头往前策马。他骑的是普通马,自然跟不住我们大宛马的速度,只是为人要强些,死活不肯开口叫我们慢一点,只能不住地摧残着他的坐骑。
我稍稍减了速,“余县令怎的知道本官此时到?”
“纪大人着人来说的。”余海沉着气,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马上,“只比大人早一刻到达。”
我应了一声,随即又道不对。
如果纪信接到消息即刻派人去五仙县说我要到了,依着大宛马的速度,也不该只比我们早一刻到达。何况我们因早已做好了今夜出平湖郡的打算,东西都是一早收拾好的,一切从简,纪信面前不过是做个样子,唯在城门口的时候被贾淳青磨蹭了一会儿,当时并不见府衙中哪个常见的府吏不在了。
若是与我们同时出发,又怎能比我们早一刻到了五仙县?
余海并没有继续和我搭话的意思,我却是一肚子问题揣不住,憋的厉害,终于还是开口道,“余县令,纪大人是派谁来通知的?”
余海道,“是个面生些的小将,大人认得?竟几次三番的问起。”
“小将?”
我愈发奇了。
依着大夏的律法,每一州兵权都归节度使一人调度,州里诸郡县都无兵权,常驻守备亦是节度使直接派遣。余海说小将,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节度使唐代儒,他如今该在节度使府里,理当不会掺和这些事情。
否则五仙县盐库出了问题,于他又有什么呢?
再者,纪信是他心腹,纪信并不愿意我到五仙县去,变着法儿的将我压在平湖郡里,他也实在没有必要用这由头将我弄出来。
不对,不对不对。
我忽然觉得方才想事情太简单了些。
纪信为着什么不想叫我去五仙县呢?必然是五仙县的盐库有问题,可他同样也不想叫我接触高士雯的案子,每每我与宋岸单独接触,他都会搅局、亦或是想办法切断这种单线的联系。
昨日也或许是他和贾淳青实在有什么要说的抽不开身,这才给了我和宋岸看一出皮影的时间。
宋岸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掐头去尾,匆匆演了一出《桃色撩人》。
看完了纪信去请我,亦当机立断要送我去旁的郡去。
如今五仙县的盐库地流管被毁,这样的大雨,盐库里还能剩下什么?一无所有的五仙县盐库,即便我冒雨前来,面临的也是监管不力的斥责。然后宋岸呢?我带走了金甲卫,平湖郡里都是唐代儒的势力,最简单的,就是叫高士雯的尸首出个岔子,没了尸首,宋岸也要被问责,这案子怎么结,自然得按照纪信和贾淳青的意思来办。
所以有没有可能,其实是纪信的人自导自演了这样一出戏?
一是连夜将我送出平湖,轻则再遭申饬,重了免不了要被罢官免职;二是能趁机拿捏宋岸,便是宋岸再知道些关于高士雯的什么,也只能三缄其口了。
于是所有因我而来的困局便都迎面解了。
我勒住马,狠狠啐了一声,“我们被骗了!”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力过。
一阵天旋地转里,进了京师所有事情都似走马灯一般在我脑中过了一遍。假造折子借机敲打时,我不过是冷哂,究竟是凤相假造还是青衿假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都不可信任。后来修史错漏、薛芳自尽,虽每一步都有被算计死了的感觉,但好歹说起什么时都会想到明大人和凤相。
身后有人时,虽然绝望,但并不是完全的孤单。
如今站在五仙县的大雨里,前后的人都等我示下,可我却成了一只无头苍蝇,被平湖郡几个人像猴子一样戏耍。
恐怕如今,他们正摆了酒席说我的笑话吧!
“大人,您还是先去看看盐库的状况。”余海驱马过来,“就在不远了。”
我定了心神,“走。”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眼前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试着蹚一蹚。
焉知置之死地,不能后生?
到了盐库时,地流管已经疏开了,新上任的库使挽着裤腿,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珠,也不知道是汗还是雨。积成一汪的水正打了旋儿钻下去,那库使笑嘻嘻的看过来,“孟大人,小的找地流管之前,先把账册用油布裹着收了起来,方才才找到开关,如今积水外流,盐库这边已不碍事了。”
“那便好,先去领赏。”
我亦学着他的样子挽起裤腿,趟着水进了盐库,“拿账册来吧,本官来了,便一并看过的好。”
“你是……”余海蹙着眉看了一眼,“王福?”
“正是下官。”王福护着我进了盐库,扭头对余海道,“先前托余公子的福,侥幸得了赏,被高大人招揽进来。只是原先张家那两位公子在,如今便正好一起接过来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
之前那两位被杀了的库使一直阻拦着不叫他冒头,这王福大概也是个忠耿之人,能得高士雯招揽,与余海相交,人品不会太差。
如今两位库使被杀,盐库又被水灌了,一片混乱里旁人想不到他,正好有时间将险些被水淹了的账册用油布裹着收起来,便是盐库遭了水淹,也方便我接下来的清点。
天灾难当,但好在还有王福。
临危之时不慌不惧,有条有理,无论库盐损失多少,好在救了账册,便是被申饬也有转圜的余地。
“王福?”
我念了念这个名字,“待会回县衙,给你记一笔报上去,圣上定然欢喜。”
王福已憨笑着将账册取来递给我,“旁的下官不敢肖想,只是为官一任便要造福一方,余公子说过的话,下官牢牢记着。如今能为五仙县盐库库使,便该豁出命去也要护着盐库周全才是。未曾在第一时间便寻到地流管的开关,致使盐库遭了损失,已是下官的不是了,哪里还敢再领赏上报呢。”
“若是没有你,这盐库损失更大。”
耳边哗哗声渐小,我知这处的水要排干净了,盐库这边没了事,心头压着的千斤担倏忽便松了一大半。
“这边丁四平带两个人守着就好。”
三个金甲卫,守着我、王福和青衿白鹭四个人。
“剩下的随余县令回县衙去,看看那两名仵作验尸结果如何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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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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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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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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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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