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在京师奉议司,这事大约又会上头条,情杀、仇杀、政见不合……抑或是我俩互有什么缺德事都怕对方抖搂出来,只是到底他比我慢一步,在我与当地官员到达他府邸的前一刻让他永远都没了开口的机会。
再或者是当地府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贾淳青在我赶来高府前弄死了他。
总之不管是哪种原因,如今高士雯被害是个确实无疑的事实。
而且无论是谁做的这个决定,都实在不算是一步好棋。
我与贾淳青随着那报信的小厮进了会芳院,今年高士雯已七十有三,就端坐在厅内的雕花椅上,白须及膝,右手微蜷,似拿过书的动作。
“今今今日大人说贾公子与新任盐运司使大人要来,所以午睡醒了就在这里等着。”带我们进来那个小厮最先有些磕磕巴巴,越往下说却越顺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做主,神色也不如方才那样慌张了,“小的等了一会儿要给大人端些茶来,问了几声都无人应答,见大人坐在这里就像睡着了一样,于是斗胆推了推……”
“推了推?”
我闻言,略一用力,高士雯便朝着桌子那侧栽了下去。
我连忙扶住,“可高大人为何还是坐姿?”
“小的去推,哪里敢像大人那样用力,只不过是一碰,觉得大人身上发凉,便又斗胆试了鼻息。”小厮嗐了一声,看向贾淳青,“贾公子,您也知道,我家大人他自染了风寒后就一直咳嗽,已有半个月没好了。”
前一句似在解释为何高士雯还是坐姿,但后一句却好像说了一句废话。
风寒不风寒,咳嗽不咳嗽,与现在死了有什么关系?
“你来前是谁在贴身伺候?”贾淳青脸色铁青。
“是大狗和二狗,自打上次剿匪他俩救了大人一次后,一直都是他们在贴身伺候。”话一直说到这里,那小厮才忽然咦道,“他们人呢?仿佛刚刚就没见过了。”
“方才本官与孟大人行至府前,跑了两个小厮,各抱了一个包裹。”
贾淳青做回忆状。
“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害了高大人!”那小厮又声泪俱下了,“那包裹里大概就是高大人在看的文书,他们得了贼人授意害死了大人不算还要偷了文书去,贾公子!孟大人!一定要为我们高大人做主啊!”
这一套戏做的很足。
开头抛出疑问,过程有血有肉,结尾简洁有力。
一切都是清晰又明了的,仿佛大狗和二狗在这里的话,顷刻就能定了他们的罪。
也差不离了,这两人眼下就押在府衙里,只要贾淳青回去,拷问一番,签字画押,这案子便结了。仆从背主,在大夏是死罪。便是怜惜他们年幼判的轻些也该是墨刑,往后走到哪里人人都知他有背主的经历,就是沦落成了乞丐,也是最底层可被随意踢打的那种。
这样的人生,果然很狗。
“先将他们带回府衙,着人将高府看护起来,女眷一概不得出门。”贾淳青沉声道,“再去府衙通知宋大人,多带些仵作来一趟高府。”
“宋大人是我郡里的提刑官,本想今晚便带大人与他们见见的。”贾淳青又回头对我笑了一声,“眼下倒也轻省了。”
自打我入了平湖郡,明面上看起来又是宴请又是礼待,似乎对我亲热的很。但实际上近身监视,言语敲打,多番弹压,极尽试探之事。
如今与我交接的高大人遇害,平湖郡一行搁浅,不知道往后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在等着我。
左右的人接了口信去,不过片刻便带了宋提刑和仵作回来。彼此简单一礼,贾淳青将方才那小厮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那小厮也跟着添补了些细节,仵作验尸有些流程,我看不懂,便在旁听着贾淳青与那小厮说的话。
“午睡到子时三刻便起了。”
宋提刑说着,在纸上画了一条线。
“对,午膳只用了小半碗米粥,剩的菜赏给了大狗和二狗,小的去厨房看过,大约吃的是清炒莴笋和蒸鱼。”小厮重复了一遍。
“你中午吃了什么?”
宋提刑问了一句。
“小的中午也吃了米粥,高大人厨房剩下什么,小的就吃什么。”小厮不敢隐瞒,报的仔仔细细,“今日厨房只剩了豆苗,小的就和旁人一起吃了煮豆苗。”
“高大人平日喝什么酒?”
“米酒。”
“你家里几口人?”
“小的家里只有老母一人。”
来来回回问了几句,都是与高士雯被害毫无关系的事情,我听的有些累。
想来那小厮与贾淳青也不懂宋提刑在干什么,显然也没什么耐心了,贾淳青低声道这案子一看就是大狗二狗背主,还有什么好审的,倒也连人家祖宗三代都挖出来一样。
“高大人午时三刻就坐到这里了吗?”
宋提刑忽然又问了一句。
“啊……啊是,高大人午时三刻就坐到这里了。”那小厮先是一愣,重复了一遍后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改口道,“不不不,高大人午时三刻才起了身,那时还没坐到这里。”
宋提刑又写了些什么,将纸折起来,揣进怀里,对贾淳青道,“高大人此案疑点颇多,先将这小厮带回去吧。”
此时几位仵作也都验完了,各自在纸上写了什么,递给宋提刑,其中一个仵作道,“案发现场还需要进一步勘测与保护,宋大人,贾公子——”接着转头看向我,我连忙自我介绍,“孟非原,新任丹州盐运司使。”
于是那仵作点头道,“孟大人,不如你们换个地方聊。”
地方提刑该是五品官,算来与丁四平是一个等级,不大入流的大人。
我在心里将《太宗例》里有关品佚的那部分又默默捋了一遍,接着回想贾淳青给我介绍过的,平湖郡的提刑姓宋,好像叫宋岸。眼下这宋岸背着手低着头走在我与贾淳青身后,似在想些什么。
我们牵着马,不好意思骑马走,也不好意思打断宋岸的沉思。
府衙确实有些远,一路走回去,走的我脚都酸了,方才听到宋岸说了一句,“哎,怎么走到了这里?”
贾淳青叹了一口气,“不然宋大人想去哪里?”
每郡的提刑官虽比郡守低半品,但并不受郡守统辖,所有年度案情总结也一律报给节度使府的总提刑,再由他们汇总报往京师刑部,刑部考评后方才交由吏部及凤相、内阁等共同定夺。
贾淳青是郡守府吏,自然和宋岸不是一道。
宋岸有些茫然的四处一看,“当然是去府衙。”
“宋大人可是忙晕乎了,这里便是府衙,您的院子在那头。”贾淳青又叹了一口气,扭头对我道,“宋大人常常如此,原先下官还以为找不着北是夸张的词,不想就是从宋大人这里来的。”
宋岸笑了一声,捏了捏怀里的几张纸,一头扎进了自己的院子中。
与高士雯交接对账一事算是泡汤了,便是亲眼见了高士雯的死状,我也未曾想过什么。大约是死的时间不长,面容与活人无异,我只得跟贾淳青要了平湖郡的盐运司账目和高士雯在平湖郡任上做的工作笔记,打算回睦缘堂后自己再好好地顺一顺。
高士雯遇害,纪信又去了五仙县,贾淳青作为府吏,自然得随时关注案件进度。
我看着他随宋岸一同进了那个院子,方才回了自己的睦缘堂。
正逢丁四平要出门,迎面撞上,“孟大人?属下正要去找你商量些事情。”
“过来说吧。”
我带着丁四平进了厢房,青衿知道我们有事要说,连忙退下,半掩了门,亲自守在廊下。来不及开口,忽然听见窗外白鹭道,“青衿哥哥,外头有人送了一封信,说是自京师来的。”
“是谁?”Χiυmъ.cοΜ
“封皮上没有名字,但这信掂着有些份量,那人说要亲自交给大人,旁人不得经手。”
丁四平看了我一眼,“听闻在京师时就常有未婚妻给孟大人写信。”
于是我又出去取了一趟信。
与在京师外路室时那驿承递的一样,单看封皮就猜得到是凤相手笔。
因为捉摸不透丁四平与凤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所以我不敢回去看,只站在廊下将信大致翻了翻。
第一页信里只是简单问了问我到丹州是否一切顺利,与高士雯交接如何,有没有见到唐代儒等闲话。第二页却说了京师的官员调动:明诚之已接了旨,来年腊月与和柔帝姬完婚,奉议司里姓赵的那个散大夫顶了我的位置,圣上夸他的词与夸我的词大致相同。周若海父丧致仕,恰刘成文回京述职,安州风调雨顺,加上刘成武在内阁很得圣上青眼,故而叫刘成文直接接了周若海的兰台令一职,如今京师刘家,至此满族荣耀,两子皆是名门贵婿。
第三页倒简单,就一句话:若白尚好,望君安心。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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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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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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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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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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