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第一缕微光刚刚透过山的缝隙,洒在紫阳阁的某些角落。
“都收拾好了?”邀月不知何时早就站在前院,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淡淡问道。
薄夜颔首,包袱里带了几件简单的衣服,几本重要的医书,一点碎银,再没其他了。
本来他就是没什么牵挂的人,也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带上。
“带上这些吧。”邀月手里还有一个包袱,递在薄夜眼前。
“这是……?”薄夜本来想着悄悄离开,没料到邀月会来送他,昨夜那番话说得够清楚了,他从未真心把他当师父,既无师徒情谊,何须相送。
邀月见他踟蹰,解释道:“带着吧,以后用得着。”
薄夜不好意思再拒绝,接过包袱,感激一笑:“谢谢。”
薄夜站在原地,想等邀月进屋再走,可邀月也定定站住,没有挪步的迹象。
此刻太阳升起,一抹残光刚好浮在邀月身上,紫色衣衫的她正看着自己,淡淡的,又好似带了些许看不明了的思绪。
薄夜收回目光,低首一笑:“我走了,不用多送。”
邀月颔首,迎着阳光,眯眼目送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蓦地见他突然回首,小脸清秀,却给人一种神秘的沧桑感,唇角上扬:“师姐问起,就说我游历去了吧。”
磁性的嗓音回荡在山间,缓缓消散,邀月还是目不转睛看着前方瘦小的身影,终于沉沉叹了口气,转身关上院门。
薄夜一路快步下山,正午时分刚好到了城门口,突然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嘈杂吵闹的人声,略微皱了皱眉,拎紧了包袱头都不抬地一直向前。
“呜呜……哥哥……”
侧眼扫到一个灰色身影撞过来,薄夜身子一让,就听到小男孩跌在地上的哭喊声。
随即小腿一紧,低首见小男孩两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腿:“呜呜,你撞伤了我还想走……呜呜……”
在这最热闹的主街道上,这种戏码每日都要上演,人群还是聚拢过来,有纯粹看热闹的,有想要借机挑事的。
有偶尔出门第一次撞见的,薄夜眉头皱的更紧,移了移左脚,没法脱身。
薄夜不想下山第一日就惹出是非来,从腰间摸了点碎银扔下,那双手果然放开了。
薄夜抬脚就走,肩膀被人一拍,又拦了下来。
“撞着我儿子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儿子的腿都不能动了,那么点破银子吃顿饭都不够,你打发谁呀?”一个肥肥胖胖的妇人拦住薄夜的去路,一边说还一边拿手推薄夜。
薄夜也不过十六岁,身子骨未长全,瘦瘦弱弱的,被推一下就退一步,终于等那妇人说完话,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掏出手帕:“大娘,先擦擦口水吧。”
妇人愣住了,呆呆看着手帕不知道是接好还是继续骂好,刚刚那一顿的确唾沫星子到处都是的,可是不这么骂,能凶么?
薄夜将手帕塞到她手里,上前几步,蹲下身子,刚刚还趴在地上的小男孩马上捂着腿,痛苦的呻吟。
妇人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看到薄夜抽出男孩的手拿脉,神色变了变,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又不好多说什么。
薄夜拿完脉,再捏了捏男孩好像受伤的腿,起身道:“脉象浮紧……”
话没说完,妇人扯着嗓子大喊道:“你自己都说脉象不正常了,你那点银子哪里够看大夫,诊金都不够给,还怎么买药……”
“大娘……”
“我说你,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不懂咱洛阳的规矩,撞了人可不止要赔医药费,伤后的赡养费,这些天不能做工的工钱……”
“大娘……”
“还有,我儿子这腿万一留下什么毛病不能正常走路,娶不到媳妇,那就生不下儿子,哎呀呀,我这个儿子可是九代单传啊,呜呜……”
妇人总算是没话说,拿着手帕抹眼泪,“呜呜”哭个不停,竖起耳朵听薄夜有什么反应。
可是半天都没听见声音,便一边抹泪一边抬着眼悄悄看薄夜,一看他正盯着自己,连忙放下眼皮。
“大娘,哭够了么?”薄夜脸上没有不耐,反而带了些许笑意。
被薄夜这么一问,那妇人顿了顿,再扫眼看看四周围观的人,多数都在捂着嘴偷笑,顿时觉得没意思。
本来想逮住个外地人敲一笔,见他给银子那么爽快,当然不能错过机会了,哪里知道这人被她骂也不嫌吵,被人围观也不嫌难堪,被缠了这么久也不见恼怒,硬是让她接下来的法子用不上。
“脉象浮紧,是风寒之症,在下刚刚看过令郎的腿,并未伤到筋骨,刚刚那些银子大娘还是抓些祛风寒的药吧。”薄夜见大娘的声音终于小了些,才缓缓开口道。
妇人有些难堪,又不想顺着他的话拿走银子,那也太没脸面了,动了动唇还想反驳一番,话没出口。
薄夜继续道:“若是大娘不信,在下愿意出诊金去医馆诊断,若仍是不服,在下只好陪大娘走一趟衙门。”
妇人语塞,真是倒霉,遇上个这么不怕麻烦的主,不就那么点银子么……
那孩子还比较机灵,见自己娘吃了鳖,连忙爬起来,走到妇人身边,抓着银子扯了扯她的衣角,喏喏道:“娘,我头晕。”
“哎哟哟,我的儿哟,赶紧回去躺着。”妇人巴不得有个机会脱身,也顾不得其他人的眼神,抱着儿子匆匆走了。
正常人碰到这种事,还是个处事未深的小少年,不是嫌弃得扔点银子完事就是急红了脸与那妇人争论一番,更有大打出手的。
对妇孺动手,到了衙门更多了许多麻烦,事情闹得越大,损失的银子就越多,众人打量眼前将事情处理得圆润的少年,议论纷纷。
薄夜低着头往前走,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这类骗局不说见过千次也有百次,人善被人欺,他不会再做一直退让的所谓善者。
五年未曾下山,洛阳没有多大变化,街仍旧是那条街,人仍旧是那些人,不会因为少了某个人而有所改变,却会因为多了某个人而掀起轩然大波。
唐国太医院新生入学,需经御医举保,听读一年后,考试及格者补为正式生。
学生每月私试一次,每年公试一次,学品兼优者方可入太医院,由医童做起,能否晋升为御医,则凭各人本事。
薄夜并非太医院的学生,也没有御医举保,能否参加几日后的公试还要看太医院的监吏是否买邀月的面子。
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明日去太医院报名参试,按例每年公试,除了太医院内部学生,各地均有少许名额。
当初薄夜拜在邀月门下,也看中她在医界的知名度,若无意外,不会排斥他这个徒弟才是,更何况只是参加考试,不是直接入太医院。
薄夜靠桌坐下,打开邀月交给她的那个包袱,一封举荐信,一叠银票。
第二日一早,薄夜早早起身,太医院报名在城北街尾,徒步到那里时正好开门。
“小生薄夜,来报名参加两日后的公试。”薄夜略一拱手,低声道。
看门的是个中年男子,蓄着八字胡,眼睛小豌豆似地,坐在小桌前随意瞥了眼薄夜。
见他年纪轻轻白白嫩嫩的,有些不耐烦道:“没有所属地的医官举荐信,一概不收。”
薄夜轻轻一笑,道:“小生是紫阳阁邀月的徒弟,手上有师父的举荐信,不知可否报名?”
中年男子怀疑问道:“紫阳阁邀月?”
“正是。”薄夜谦逊道。
中年男子低着头想了半晌,最后提起桌上的毛笔边写边摇手道:“进去吧进去吧,若是里面的人同意了,再回来报名。”
“多谢!”薄夜再一拱手,一个转身慢步进了不远处的宅子内。
太医院报名处每年限额招收学生,学生家中要么得有银子,要么得有权势,否则是进不去的。
薄夜一进屋就看到左侧里间摆了许多桌子,应该是供学生学习的地方,右侧则是床和担架,不出意外是供学生看病实习的地方。
薄夜拿紧了手里的信,继续往前走。
“哎哎哎,那谁,别往里走了!”
薄夜身形一顿,停下脚,回头看向声源处,高高瘦瘦的男子,四十来岁的模样,穿了一身深蓝色官服,一手正指着他,快步走过来。
“你这是要干嘛去呢?”那男子仰着头,高声问道。
薄夜略微一笑,稍稍垂首道:“小生来报名参加公试,前门的大伯让我进来,说是里面的人同意了再回去找他。”
“你哪儿来的?”男子从上到下扫了薄夜一遍,仍是高声问道。
“师从紫阳阁邀月,这里有举荐信。”薄夜递过手中的信,这人的官服一看便知是宫中御医,若是得他同意,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哦?”男子听他这么说,仰着眉毛拉长音调,瞥了一眼薄夜手中的信便接过来。
薄夜老实地垂眸,不稍片刻便听到那男子和声道:“去吧去吧,就说胡御医准了。”
薄夜心下一喜,只要能参加公试便好,道声谢转身离开。
“等等!”一个苍老略带沙哑的声音突地插进来,打断薄夜前行的步子:“你说,你是邀月的徒弟?”
“正是。”薄夜心头一颤,辨出了来者的声音,连忙转身,弯着腰低着头,掩住脸上的表情。
“低着头作甚?老夫又不会吃了你。”
薄夜暗自嗤笑自己,是呵,低着头作甚?如今他也认不出自己。
来者正是现任太医院院史陆长生,年近六旬仍旧操持整个太医院。
薄夜还是沈南璆时,宫中八年,每日都在他手下打杂,因此沈南璆与他关系颇为和睦。
陆长生为人严肃刻板,却独独宠爱沈南璆,即使他做了武则天男宠,两人也并未疏远,感情犹如父子。
薄夜此时也不知是喜是忧,一时语塞,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m.χIùmЬ.CǒM
陆长生不满睨了她一眼,拿过胡御医手中的那封信,展开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素来听闻邀月有名女弟子,倒不知他近几年又收了这么个男弟子,信我看过了,你回去吧。”
薄夜一听他的语气便知道不妙,言语间尽是对邀月的讽刺和不满,莫不是两人有什么过节?
薄夜清楚陆长生的性子,爱面子,记仇,固执,几乎所有带些本事的老者可能有的毛病他都有。
当初自己是他宠爱的沈南璆,那些当然不在乎,可如今……
“小生是想参加两日后的公试,还请陆……御史给小生一个机会。”薄夜尽量用诚恳谦逊地语气,若是不能参加公试,他还真没想到什么办法再进太医院。
“她邀月不是鼎鼎大名,看不起皇宫御医?她徒弟进了太医院也是委屈了,还参加什么公试,就在民间悬壶济世不是很好。”陆长生提到邀月,脸都涨红了,喘着粗气说出这么几句话。
“陆……”
“哈哈,陆爷爷一大早生什么气呀!”
里屋走出一年轻男子,浅紫缎袍,绣上疏密梨花,袖边是鹅黄锦带,一头黑发玉冠束起,洋溢着笑脸,走出来便让人眼前一亮。
薄夜却是眸光一黯,果然,入了洛阳城,便会不断遇到“故人”。
张意之比起三年前个子高出许多,相貌除了更有棱角也没太大变化,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笑呵呵地走到陆长生身边,抚了抚他的白胡:“陆爷爷快别生气了,胡子再白几分可没那么英俊了。”
陆长生面色柔和了些,“嗯哼”了声,“你出来作甚?”
“外面这么热闹怎么能少了我呢!”张易之理所当然地拍了拍胸脯,眼珠一转,朝薄夜使了个眼色。
“哎呀呀,薄夜兄!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缘分啊缘分,当年还未来得及报答薄夜兄的救命之恩……”张易之好似十分意外地看着薄夜,张开双臂就抱了过来。
薄夜虽是收到他的眼色,仍是不着痕迹地避开,心道他居然还记得自己,拱手道:“张公子,多年不见。”
张易之暗地瞪了他一眼,当我想抱你啊,这不是为了你演戏么?
“陆爷爷,薄夜兄可是邀月的徒弟,当年我还被他救过一命呢,医术当真是高明啊!”张易大拇指竖得老高。
继续道:“不过薄夜兄,你来太医局作甚?来参加公试?”
旁边的陆长生正想搭话,张易之一拍脑袋,继续道:“哎呀,瞧我这脑袋,薄夜兄那么厉害的医术,当然不用参加公试了……”
“谁说不用?”陆长生见他越说越离谱,马上打断。
“啊?要参加啊,那薄夜兄我带你去报名,走走走,顺道请你吃一顿,答谢救命之恩。”
陆长生颤了颤唇,白白的两道眉毛纠结在一起抖了又抖,最终什么都没说,“哼”的一声横瞪了薄夜一眼,随之手一甩,转身走了,胡御医瞅了他俩一眼,也跟着走了。
张易之得意洋洋地向着薄夜挑挑眉毛,急急推着她出门:“走吧走吧!”
薄夜匆忙回头,伸手想捞住刚刚被陆长生甩在空中的举荐信,恰好一阵穿堂风,捞了个空,只看到信角零散几句话,“当年晚生愚钝,望不计前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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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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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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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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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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