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师傅,你不用伸手,只要吱个嘴就行。父亲对他说。
盛师傅听了摇头:这样俺不是白吃饭白拿薪水了嘛。
怎这么说呢!父亲搂着他有点弯曲的腰身开玩笑地说:您老一个“盛(剩)”字就给山猫店带来了繁荣和兴盛。
呵呵!呵呵!……盛师傅笑得两眼都挤出眼泪来了。
事发后,父亲感到很内疚:盛师傅,这都怪我,当初要是放你老走,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磨难了。
少东家,你咋这么说话呢!盛师傅很不高兴地摇头说:俺这么大年岁了,就是死也值个了,别说还没有。在这节骨眼上能跟你们绑在一起共渡难关,俺不觉得悔。
为了鼓励父亲,在那难熬的四、五个月里,他一句泄气的话都没说过。解除封锁开放口岸以后,父亲本想第一个将他送过去,可他就是不允,坚持要跟父亲一块走。
俺就一个人,轻手利脚的,不会拖累你的,少东家。
这我知道,盛师傅,可你老留一天这里我心就一天放不下,你老还是早走吧。
听父亲这样说,盛师傅才答应走。这天,包括盛师傅在内的三个员工——也是最后的一批——在父亲的安排下蹬上了马车,就在父亲转身招呼车老板起车时,车上的两个年轻的员工,突然又从车厢里挤下来,原本都是些汉子了,这会儿竟然像孩子似的搂住父亲的胳膊痛哭起来:
少掌柜的,咱一块走吧,求你了!
是啊,俺们怎能把你自己扔下走呢?要走咱就一起走,不然俺兄弟俩也不走了……
父亲瞅着他们笑了:你们担心我走不出去,是吧?不会的,不会的,我能把你们大家一个个地送过江去,就不会让自己窝在这里的。我之所以先不动身,是因为还有点事情要办,等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我立马就走。这里这么乱,随时都有被抓、被杀的危险,我干嘛还要留恋这里呢?你们说,是不是?再说了,我安排你俩跟盛师傅一起走,是想让你们路上照顾点他,他岁数大了,腿脚不灵了,你们要处处小心啊。
听父亲这样说,他们便不再继续争执下去了。车里的盛师傅正在一把把的抹泪:走吧,快走吧!咱都脱离了险境,少东家的心才能放下。
盛师傅说的对,你们就听他老人家的吧。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就要封关了。父亲边说边连推带拉地把他们又送上了车。
少掌柜的,你可要多保重啊!
放心吧,我会的。
父亲向车老板摆了摆手,让他赶紧起车。车老板顺从地挥起了手中的鞭子。
父亲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街巷里,然后就去做他最后想去做的事情:去拜访一下叶莲娜大婶,并向她老人家道别。是的,无论事态多么地紧张和危险,这件事是不能不做的。这位俄罗斯老妇,不仅是自己的初恋娜嘉的妈妈,也是自己母亲。他不能忘记,在自己创业最困难的时候,她是怎样帮他的。他跟师傅住到大婶家的房子里,没有钱交房租,为了防止让她那酒鬼男人把他们师徒撵到大街上去,竟把卖鸡蛋刚刚到手的几个活命钱,交到男人的手里,谎称是他师徒交来的房租,使他们在危难之中躲过了一劫。当他饿得饥肠辘辘无处寻找吃的时候,她打发娜嘉把刚刚烤好的面包送到他的手中,让他果腹……类似这样的事,在老妈妈的身上不止发生过一次,也正是在她(也包括她女儿娜嘉)的悉心帮助下,父亲才有了后来的事业,对于她的恩赐父亲此生此世将没齿不忘。他这次去拜访老人家或许是最后一次,因为这以后他再回到这个小镇的几率很小很小,在这几乎是诀别的时刻,他无论如何也得跟老人家再见一次面,跟她说一声再见。然而,正当父亲转身要回屋穿大衣的时候,不料竟在自己的身后看见了这位慈祥的老妈妈。
叶莲娜大婶!他忍不住快乐地呼喊起来,并扑上前去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叶莲娜大婶双手抱住父亲的头,在他额上亲了亲,且喃喃地说:可怜的孩子,我的瓦西里,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以为你走了呢。
怎会呢?叶莲娜大婶!没见到你,没跟你老人家道别,我是不会走的。
是的,是的,我们母子俩要不见上一面,将会留下终身遗憾的。
不错,父亲说:更何况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向你老交代。
哦?
是的,是的,没错。外边冷,咱们进屋里去说吧。父亲搂着叶莲娜大婶的后背将她请进了屋里,然后指着房间里的东西说:我走后这里的一切——包括这栋房子——都归你!
叶莲娜大婶听了晃了晃头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快要见上帝了,要这么多的东西干嘛呀?不要,不要!
好妈妈,你不要拒绝,送给你这是我跟我妻子一厢情愿的事情。
难道你们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吗?
很可能是这样,所以我必须有个交代。喏,叶莲娜大婶,这是我事先给你写好的字据,将来一旦有什么纠纷,你可以出示给他们看。
叶莲娜大婶望着父亲的眼睛忧郁地说:等事情过后,你难道就不想再回到这里来吗?
是的,叶莲娜大婶,这一次打击对我来说是刻骨铭心的,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叶莲娜大婶点点头:是啊,是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光是你,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是这样的。可是,我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婆子了,要这么多的东西干什么呀!
你能用就用,不能用送给别人也行,反正这里的一切——包括这栋房子,你说了算。
叶莲娜大婶还是频频晃头。他们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后,又相携着来到了工棚,当叶莲娜大婶一眼看到那一排排地缝纫机,忍不住惊叹了起来:怎么,这么昂贵的一些机器,你也要把它们……丢弃?
是的,叶莲娜大婶,根据苏维埃政府颁布的法令,我们除了身上穿的用来御寒的衣服外,什么东西也不许带。琇書蛧
作孽啊,作孽!叶莲娜大婶喃喃地说道:这一切可都是你一点一滴用血汗换来的呀,这一切我都看到了,不易啊!难道就不能想想办法将它们带出去吗?
不可能。你没听说,在过口岸时一个华侨就因把三个金卢布缝到衣服的衬里里,就被士兵用枪把他击毙了。
是的,是的,这事我听说过了。可这么珍贵的东西将它遗弃了也忒可惜了啊!叶莲娜大婶又连连晃头不止。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眼睛一亮说:我们带不走难道就不能先将它们都藏起来,等事态变好了,我们再把它们起出来不好吗?
恐怕不行,父亲说:再说了,这么多、这么大的东西都往哪藏啊?
父亲的话音刚落,叶莲娜大婶就接上说:藏到我那里呀!后院里有个地下储藏室,很大很大,这你是知道的,你跟娜嘉小时候还在里边藏猫猫,不记得了吗?
记得,记得!这事怎能够遗忘?这引起了父亲的一些联想:嗯,那确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可是……可是……这么多,这么大的一些东西,怎么从这里往那边运啊?
晚上啊!宵禁解除了,再没有那么多的大兵巡夜了,你可以借辆马车来一点点地往我那边运,我来帮你。
行吗?
行,一定行!
可这事被当局发现了会连累你的,叶莲娜大婶。
我怕什么,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们能把我咋样!
父亲考虑了一下最后终于答应了下来。
然而,尽管事情做的十分小心缜密,到底还是暴露了,发现者向当局告了密。就在父亲离开这里一周以后,已升任为地区卫戍区司令部司令的潘捷列夫少校,带领一个班的士兵,押着三辆“嘎斯”货车,突然出现在位于小镇郊外靠近结雅河的叶莲娜大婶家门前。他们把老人叫到院子里,让她把藏匿的三十多台缝纫机全部交出来。叶莲娜大婶不理会他们,说从来就不知道有什么缝纫机这回事。潘捷列夫少校下令搜,他们翻遍了屋里屋外,最后终于在房后的地下储藏室里找到了这批缝纫机。潘捷列夫少校命令将所有的缝纫机一台不落的全部搬上车去拉走。叶莲娜大婶挡在储藏室门口不让他们搬,士兵上前来拉扯她,她也不动。
躲开,老婆子!潘捷列夫少校来到她跟前说道:不要影响我们的士兵执行公务,听见没有?
叶莲娜大婶乜了他一眼,把脸转向一边,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潘捷列夫少校大为光火:你这臭老婆子,听见没有?躲开这里,不要影响我们的士兵执行公务。
我没听见,即使听见了也不躲开,因为这是我的家,谁允许你们随便来我家拿东西。
你的东西?潘捷列夫少校冷笑道:这是物主——换句话说,是该死的资本家,无产阶级的死对头非法藏匿在你这里的财产,他是敲骨榨髓不劳而获得来的,我们苏维埃政权代表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利益,理应将它收归国有。
他的这套说教还没讲完,叶莲娜大婶就大声斥责道:你是在胡说八道!谁不知道他是个穷孩子。说实在的,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来我这时几乎一无所有,整天连顿饭都吃不上,要不是我施舍他几块面包,他肯定会被饿死的。他后来有了自己的财产,那是他起早贪黑吃苦耐劳一点一滴地积攒起来的,不夸张地说,那都是他的血跟汗啊!你说他敲骨榨髓地剥削人,他敲谁的骨榨谁的髓了?没有他,那么多的劳金去哪淘换吃的去?上帝给你一张嘴是要你说人话的哟,可不能闭着眼睛信口雌黄随意乱说呀!像你这样胡说八道胡作非为,这世界还会有公理吗,啊?
潘捷列夫少校恼羞成怒,冲叶莲娜大婶狠狠地啐了一口说:你这臭老婆子!你是得到了这支那资本家的好处才替他说话的。告诉你说吧,世界上所有资产者的财富,都是通过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才得到的,我们必须将他们彻底推翻打倒,让所有的财产都归无产者所有!老婆子,我奉劝你还是清醒清醒,不要再做资产阶级的信奉者了,把属于无产者的所有财产都一件不落地全都拱手交出来,听见没有?
叶莲娜大婶筋了一下鼻子,然后说:我不懂你这些大道理,反正我知道东西是谁的就是谁的。
看来你是死心塌地要当资产阶级的守护人了。我警告你,赶快离开这里,把门让出来,否则我将对你执行法律。
你执行吧,反正要想拿走里边的东西没门儿,要不你们就踩着我的血跟尸体过好了。
潘捷列夫少校眯起眼睛将叶莲娜大婶凝视了一会儿,冷笑道:好吧,你这疯婆子,你既然这么想做资产阶级的殉道者,那我就成全了你!
他晃着头示意站在老人身边的士兵都躲开,然后从枪套里拔出左轮手枪来,端平瞄准叶莲娜大婶的脑门勾动了扳机,只听“轰”地一声响,一颗罪恶的铅弹正好打进老人的眉心里。老人的双眼突然大睁,像看到了骇人的魔鬼一样惊恐地注视着他,随后晃动了几下身子轰然倒地,鲜血撒满了她周边的土地。就这样,这位善良的、一生都饱受欺凌的老妇凄惨地离开了这世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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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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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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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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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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