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程又打开了手旁的画轴,眼睛掠过了女子唇畔的笑,眸色逐渐深邃。
他闭了闭眼,拿着画卷,慢慢靠近烛火。
还是没下得了手。
“呼——”
太子沉默片刻,忽然倾身,吹熄了眼前明光。
支撑着窗户的棍子啪的一声落下来。
夜已三更,月色深浓,梆子的声音在风中被拉扯得老长。
“咚!——咚!咚!”
街上行人稀少,偶有几道摇晃的醉鬼身影。
来人披着黑色斗篷,站在将军府不远处的街巷角落里,静静看着屋檐上那轮圆满的月亮。他略微抬起头,清冷的辉光流淌在身上,衬得他的轮廓俊逸出尘。
也不知站了多久,双腿微微发麻。
锦娘。
他的心口烙着这个名字,却没有资格在人前,堂堂正正再唤她一声。
远处突然有人走来。
周雪程抬手,拉低了兜帽,转身离开,消失在黑暗深处。
他没有第一时间返回东宫。
因为他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有完成。
周雪程来到了一处寂静的山地。
京城的近郊,也是经过佛寺的一条捷径。不过听说这里以前有大虫出没,害了好几条人命,人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捷径也渐渐没人走了,导致如今的荒草蔓延、人迹罕至。
周雪程越靠近,心底便无法抑制涌起了一股熟悉与亲昵。
这里是他与锦娘的秘密之地。
每当他被太傅打手心,或是她由于练琴不佳被辛母冷落时,两人就会用纸条约好,塞进袖子、糕点里通知对方,然后收拾小包袱,一起去“逃难”。
他们总是心有灵犀的,前者刚走,后者就跟上,而且还把串通的口供背得熟熟透透的,让人找不出一丝的破绽。以致于多年来,都没有人发现太子与大小姐偶尔叛逆的出逃。
锦娘很孝顺她的爹娘,从不忤逆,哪怕是一次又一次练习她最没天分的瑶琴,大概这件事是她出生以来做的最大胆的决定。
等她长到十四岁之后,辛母对长女要求更加严格了,她忙于学习贵女赴宴、主持中馈的礼仪,时常喘不过气来。不能随意见外男的规矩限制了她出门的自由,那段时间他们几乎一个月才见一次面。
再见面时,她很少像小时候那样,冲着他肆意撒娇与诉苦了,也许女孩子的成长就在一夜之间,在他不经意的时间里蜕变。不过她那爱操心的性格倒是一如既往的,到了冬天,总是惦记着她的青梅树是不是受寒了。
这青梅树是个巧合。
两人无意间在山坡发现了几株幼苗,长得歪歪斜斜的,就移植到离水源不远的地方,第二年倒是长出了不少的新芽,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
周雪程拨开了草茬,来到了河边。
潺潺的水流声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来到了树下。
九年的时间,足以让一株幼苗生长成枝繁叶茂的姿态。
“咔嚓——”
一截断枝碎裂,清脆的声响在黑夜中格外刺耳。
周雪程瞬间眯起了眼。
“谁?”
应答他的只有风声。
他其实已经瞧见了那道藏身在树干边的人影,由于过于纤细,刚过来的他没有立刻察觉到异常。
周雪程漫不经心低语了句,“是耗子吗?”
一边放松对方的戒心,他看似不经意地靠近。
那人似乎也有了动作,借着婆娑的树影,悄然后退着。
“唰!”
周雪程抓住时机,迅速冲出去,拽住了对方的手腕。
触摸到的一片温凉。
那是翡翠镯子透出来的细腻感。
太子愣了愣。
对方似乎也没准备要束手就擒,使劲挣脱了他的镇压。
结果是慌不择路,一脚踩在了滑腻的鹅卵石上,仰头摔倒。
“小心!”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腰带,而惯性使然,他同样控制不住过度倾斜的身体,也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溅起层层水花。
他还将人压在了身下。
幸好是在浅滩,水不深,刚刚是没过了膝盖。他双臂撑起来,下意识去看对方。
头发被大半打湿了,乌浸浸的,好似研磨之后在纸上恣意游走的水墨。**的黑发映衬之下,那张脸宛如玉瓷般细净白皙,唯一的亮色就是那两瓣薄薄的桃花唇,水珠滚落下来,被月光折射成一粒粒晶莹的宝珠。
他不自觉唤出那声锦娘。
“咳咳咳——”
刚才落下的时候,琳琅被逼着喝了几口水,现在呛得厉害。
胸腔里凉丝丝的。
太子眼底的惊诧迅速转换成心疼,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怎么样?还难受么?”
也许是空无一人的环境,也许是她此时惹人怜爱的脆弱样子,周雪程又把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给忘记得一干二净,将人百般温柔搂进怀里。
就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她。
琳琅呛着喉咙,脸色苍白,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后,她推了推人,示意他放开。Χiυmъ.cοΜ
“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反而揽得更紧了,尽管表情平静,但细微颤抖的手臂依然泄露了他的某种情绪。
东宫太子眸光灼灼盯着他的心上人。
“我是……”
她张了张嘴,似乎要说出那个令他期待的答案。
周雪程忍不住屏了呼吸。
琳琅特别喜欢看别人期待之后又转为失望的脸,此时也不例外,吊住了男主的胃口之后,她又收敛起了所有外放的脆弱与忧伤情绪,冷冷淡淡地说,“太子殿下难道以为妾身是为了您而专程来这里等待?”
“真是可笑的笑话,太子殿下明日便要成亲了,按道理来说应该在东宫里试穿喜服,连外出的时间也没有。妾身还能预测到殿下今晚无心睡眠,亲自翻墙到小树林里溜达么?”
说的是句句带刀,毫不留情。
能把人捅得鲜血淋漓。
太子眼底漫上了落寞之色,他的衣裳同样湿了,仪容不复往日的齐整精致,漆黑的发梢滴着水,顺着脖颈没入锁骨下的衣襟,有一种凌乱的诱惑美感。
琳琅见他这副可怜的样子,心底轻笑,表面仍不动声色。
“所以……殿下为什么会来这里?”
“一个即将拜堂成亲的新郎官儿,不好好为你的新娘准备明日的典礼,跑来故人之地做什么?”
她咄咄逼人,言辞冷厉。
他避开了那过分冷漠的眼。
她明明知道那故事里的所有原因。
为何却总是逼他?
“太子殿下这是心虚了?”
琳琅继续火上浇油,“也是,太子殿下雄才伟略,心怀大志,所想的,所谋的,岂是我一个无知妇人所能凭空揣测——”
她眼睛细微放大。
对方歪着脸吻了过来。
与其说是情人间耳鬓厮磨的亲吻,倒不如说是一场充满了不舍与柔情的告别。他的动作很轻,轻得如同柳絮飘过,察觉不到一丝力度。
琳琅看见他闭上了眼,睫毛在不安地颤动。
她知道他在等着什么。
也许是一巴掌。
也许是一个充满憎恨与厌恶的眼神。
他需要琳琅以更强硬、更无情的姿态去拒绝他。
粉碎他少年时候所有的旖旎与欢喜。
因为,在太傅眼中克制冷静的太子殿下失控了。
他克制不住那荒草般疯狂滋长的思念与渴望。
只要见到她,他的脑子始终都是混沌的,被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占据,挥之不去。
他清楚意识到了自己的沦陷,但也清楚意识到这是不应该的。他一直都在为至高无上的皇权而谋划着,眼看着这大周的江山从此要臣服他,多年的夙愿终于成真,怎么能因为一个人儿功亏一篑?
毕竟,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不想做失败者。
失败者是可怜的,注定被人怜悯的,践踏的。
他要当人上人。
万人之上的人上人。
“唔……”
他震惊到失声。
因为,本以为不会回应的人,此时此刻,回应了他。
她咬了太子的唇角。
不轻不重,刚刚好的力度。
心头微痒。
“啪——”
他终于松开了琳琅,却是被自己给惊吓到的。
整个人重新栽进水里,溅起大片的水花。
琳琅则是反客为主,顺势压在他的腿上。
她头上的发髻散开了几缕,湿透粘在了脸颊上,原本秀丽美丽的容貌有了几分妩媚,像是月下深雾出没的妖。
“妾身,是个罪人。”
这妖儿狡猾地哭了。
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周雪程对女子也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其中最令他厌恶的,便是不守妇道的女人,背着丈夫在外面与情夫乱来,违背了结发之恩。
可是现在——
他哪里还有立场,甚至是狠下心来去怪罪她?
“你、你,别哭了啊……”
他躺在水里,袖子沉重滑落到肘子上,打得脸生疼。太子丝毫不觉,伸着手,笨拙的、温柔的,拭去她的眼泪。
“都是哥哥不好。应该怪我。”
他喃喃地说,不停地自责。
她低下头来,发丝在他胸前绕成了圆结。
一吻封缄。
太子殿下忽然意识到,就算是有一日君临天下——
他恐怕也只能当一个昏君吧。
于是第二天,新郎跑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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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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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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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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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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