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三才不会对他说实话,只说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得有些重,不过这会儿已经没事了。
说罢,便隐忍着浑身不适,在不用占元帮忙的情况下站立起来,强作欢颜,只为不再水生面前现眼。
“我可听说,这竹林小筑不太干净,常有鬼祟出没,奉劝三弟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
水生语出关怀,袁三却并不领情,认定水生心口不一,嘴上说人话,腹中有鬼胎。
“唐大少爷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占元客气地问。
“我是来找三弟的。”水生同样客气着说,“三弟与我约好,今晚去酒家吃酒。我见时候不早了,于是到处找寻三弟的身影,不巧找到了这里,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弟竟会在此。”
“那赶紧着吧,别耽误了正事。”占元好心地说。
“是了。”水生问袁三,“三弟还能走吧?”
袁三豪爽一笑:“区区小事而已,我也不是老太爷,哪那么金贵。”
说罢,抖擞精神,大步开路。
结果刚迈出两步,胯骨便跟让人用锤子猛击一下似的,一直疼到心里。
尽管如此,袁三仍旧面不更色。他就算活活疼死,也绝不肯在对头面前露怯。
如今在他心中,水生就是他死对头,他跟水生有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有解不开的麻疙瘩。唯有水生死了,这个疙瘩才能解开。Χiυmъ.cοΜ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站在竹林小径上的占元,缓缓露出一口小白牙,邪邪地笑了起来。
等到两人的背影消失之后,占元面带诡异邪笑,踱步到了小筑门前,隔着房门,笑吟吟地朝里面说:“我——来——了。”
话音落下,房门自行打开。
占元脸上的笑意更浓,迈步进到刚刚闹过鬼的屋中。
房门自行关闭,除了占元的笑声之外,竟又多出一个笑声来。
……
水生已经提前招呼好了人力车。
袁三也不客气,潇洒上车,忍着疼痛,跷着二郎腿,仍要装出一副大爷的派头。
东瀛楼,位于日租界与法租界的交汇处,是座三层建筑,重金聘请意大利建筑师建造,合“和风”、“中式风”、“西洋风”为一体,造型奇特,富丽堂皇,且又在三岔路口,故而十分显眼。
在文人骚客眼中,此建筑极具艺术气息,当为世间少有之建筑,妙不可言。
而在袁三这种市井小人的眼中,这东西无异于穿拖鞋戴礼帽,纯属不伦不类,太他妈难看了,哪个孙子鼓捣出这么一个玩意儿,还有点审美吗。
下了胶皮车,袁三竟有些不敢迈步了。
以往,他还是叫花子的时候,在这座建筑面前,他连驻足观瞧几眼的资格都没有。
须知道,来这里吃饭的,要么是前清遗老、太平寓公;要么是巨贾绅董,富家阔少;要么是东洋、西洋二色人种。总而言之,来得都是非富即贵,有头有脸的人物,穷根子就连吃一口泔水的资格都没有。
嗐!袁三不止一次哀叹“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为嘛人家就能吃香喝辣,而他就只能啃硬饽饽、冷窝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实在话呀……
而今,袁三的两只脚,也能在以前不敢驻足的地方驻足了。这还不是托了德公公的福。他这会儿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不离开德府了。身在德府,他袁三还能算个人;离开德府,他袁三连个人都算不上。
“三弟,怎么不走了?”水生转回身,面带微笑,向袁三问着。
袁三尴尬一笑,连说:“好好好,走走走。”
经过会转动的玻璃门,袁三犹如踏入凌霄宝殿一般,张大着嘴巴,无法合拢。
这真是吃饭的地方吗?
袁三自己问自己。
有个身穿黑裤白衫,打着领结,头发油亮到连苍蝇都无法落脚的侍应生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向水生和袁三鞠躬后,问两人可否提前预定了座位?
水生说:“早就打过电话了,定得是二零二房间。”
“是唐先生吧?”侍应生微笑着问。
“是的。”水生微笑着答。
“先生请上楼。”侍应生头前带路,引二人上楼。
袁三想,这时候应该有一句“二位爷,步步高升”才对。
可是并没有人吆喝这一句。
再说,小二怎么能走在客人的前面的呢。还有点礼数没有了?
再瞧瞧,肩头上都没有手巾把儿,待会儿我看你拿什么擦桌子。
还有还有,见了客人,连打千儿都不会,仅是鞠个躬就算了。没规矩,欠抽耳光子。
哼!
洋人的饭馆子——格色。
等到上了二楼,袁三无异于又踏进了水晶宫。
天爷,这都画的什么呀?
既不是山水,也不是仕女。
就这破玩意儿,也能叫画?
袁三看着挂在两边的壁画,不禁蔑视起了洋人的品味。
唉呀妈哎,丢死人了,这咋还有没穿衣裳的呀。
呀!这娘们儿咋没胳膊呢?
胳膊哪儿去了?
忘捏了?
在一件白色雕塑面前,袁三看得直了眼儿,连步子都不会迈了。
“三弟对西洋艺术也有了解么?”
水生停步,望着那件雕塑,微笑着问袁三。
那雕塑直叫袁三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瞧瞧,这身段儿,多匀称呀,该有的地方都有,美中不足,少了两条胳膊。
瞧那脸蛋儿,没得挑了,尖尖的下巴颏,瓜子脸儿,高高的鼻梁,大大的一双眼睛。
呀!没有眼珠儿。
“嗐……”袁三不由得叹气,“可惜了,有眼无珠呀。”
“三弟可知这是谁么?”水生问道。
“洋人的娘们儿,我那认得。”袁三实话实说。
“这是维纳斯。”水生说,“是罗马神话当中,美的女神。”
“我说呢。”袁三笑了,“原来是个仙女儿呀。既然叫骡马国,那么骡子和马一定少不了了。哎呀……她没胳膊,怎么喂骡子喂马呢?你看,她还没眼珠儿,白瞎了这么好的人儿了。嗐……说起来,也真够可怜的,没了胳膊,连衣裳都自个儿没法穿,拿块纱挡着,可也得挡得住才行呀。”
袁三假充大学问,用袁氏分析法,对这位洋仙女儿品头论足。
侍应生强忍着不敢笑,水生也仅是呵呵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袁三极是惋惜地摇了摇头,总算舍得迈步了。
“这个长翅膀的小孩儿是谁?”
“是丘比特。”
“神仙家的小孩儿?”
“算是吧。”
“哦哦——我明白了,你看他拿着弓箭,八成是洋神仙里面的哪吒三太子呀。那这个大胡子又是谁?”
“马尔斯。他是罗马战神。”
“啧啧啧……丫真壮!”
……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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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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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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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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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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