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纪九郎年纪轻轻,还未及冠就已大势加身。
如今颇有些峥嵘初露,独占鳌头的意思了。
万一叫他成了气候,未尝不会是第二个宗平南。
况且,此子跟东宫走得近。
既是北镇抚司的千户,还与监正有师徒名分。
真个坐视不理,迟早会是心腹大患!「
水云庵的佛堂内,神情妩媚的冰清师太毕恭毕敬,右手持着拂尘道。
不知因为杨娉儿痴傻的原故,亦或者徐怀英莫名身死。
为了表示心中哀悼,她今日换下海清宽袍,着了一身素白的粗麻孝服。
那玲珑有致的曼妙曲线,反而勾勒更加明显,有种撩拨欲念的蛊惑气息。
佛堂内里,一道布幔帘子放下,遮住背身而立的修长人影。
他双手负后,那袭炽金团纹的四爪龙袍若隐若现。
「冰清,这就是你不懂气运转化之道了,把纪九郎放出京城才好。
那小子确有几分气数,你越是想要压住他,对付他,往往越会给他绝处逢生的机会,甚至于蛟蟒化龙的际遇。
杨休、孟长河、还有孤鸿子和余东来那两个蠢货,皆是如此,被迫做了这辽东泥腿子步步登高的垫脚石!」
那道修长人影微微抬头,望着供奉于香案上的天母牌位,以及其下那盏熄灭的长明灯,轻声道∶
「你可知,杨洪当年为何恨不得把宗平南剥皮扒骨,杀之后快?
哪怕太子出面,也要坚持将其发配招摇山?」
冰清师太立于阴影之中,垂首摇头,选择默倾听。
那位未露真容的藩王淡淡一笑,平静道∶
「因为气运、气数,自有盛衰转化。
那些卓尔不凡的天骄种子,多是一遇风云便化龙的大材。
其中有姜赢武这种,出生就已显露峥嵘,一路顺风顺水,横压同境同辈;
也有宗平南这样,初时平平无奇,长大默默无闻,安静地等待天时。
好厚积薄发,一鸣惊人!
那个纪九郎就是后者。
十九年前,杨洪想要提拔麾下家将做个武状元,提前钦定讲武堂的头名。
结果被半道杀出的宗平南搅局,这就算了。
可事后杨洪发现不对劲,宗平南从进入讲武堂之后。
数一日比一日强,气势一日比一日盛。
加上他修炼玄天升龙道的《三阴戮妖刀》,杨洪心里厌恶,于是出手打压。
结果弄巧成拙,宗平南反而越挫越勇。
等到殿前大比,杨洪这才察觉,对方是七杀作命,与他的破军之相天生犯冲。
可为时已晚,宗平南已经成了武状元,等于有了功名之身,而且还深受内阁贵人的看重。
杨洪王感觉到自己的气数由盛转衰,有可能被宗平南牢牢压住,想要亡羊补牢。
所以他不惜违背东宫旨意,一意孤行动用兵部门生对抗东宫。
逼得太子让步,将宗平南发配招摇山。
估计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太子殿下动了削平凉国公爵位的念头。」
对于这段响彻天京的久远公案,冰清师太也知道个七八分。
只是其中内情,并不算很了解。
经过那道修长背影的娓娓道来,她方才有些恍然。
「殿下提及此事,是想说纪九郎也如宗平南一样,命数不凡。
一昧打压,暗中对付,只会适得其反,让他
趁势而起?」
那位藩王声音温润,好似潺潺溪流淌过鹅卵石,有股子不徐不疾的从容闲适。
「七杀斗破军,贪狼食老羊。
杨洪这辈子差就差每逢大事,拎不清情势。
他明明不信恶谶,却要收养杨休。
想要压服宗平南,又担心东宫震怒,不敢过分下死手。
所以,他本该破而后立,突破大先天的那一线机会。
被招摇山斩妖除魔二十年的宗平南所夺。
本该当成贪狼养大,被掠尽气数的杨休,也给纪九郎做了嫁衣裳。」
冰清师太掩嘴轻笑,低声道∶
」都说奇士布局,步步为营,血神落子,却不讲道理。
那位国公爷乃一代名将,打崩百蛮皇族的军神人物。
不仅入了奇士的法眼,还被血神视为大魔降生之容器。
他的气数命运若没点坎坷,又如何会心甘情愿投入域外四尊帐下。」
那道修长身影长叹一下,颔首道:
「杨休惨死、杨榷被枭首、杨娉儿痴傻……虽然说,这一局的本来走向并非如此,可终归也没有太多偏差。
要的就是杨洪心灰意冷,彻底对东宫死心,否则他怎么敢动那个大逆不道的心思,又怎么敢忤逆武道独尊的父皇!」
冰清师太抬起眼帘,目光透过布幔,看到那盏代表杨娉儿的长明灯,不禁惋惜道∶
「贫尼还以为,天母娘娘选她做素女,是打算要细细地栽培,必要时刻拿出来逼迫杨洪。
没成想,是送给那头秃毛妖禽,真真浪费了。
娉儿她的心性与天资,其实颇为契合水云庵!」
那袭炽金团纹的四爪龙袍转过身来,摇头道∶
「不要小瞧杨洪,他与圣人很有几分相似,骨子里都是孤家寡人,丝毫不把亲族放在眼里。
也就一个出家为僧的杨安,可以牵动些心思。
其他的,像杨榷、杨娉儿,死便死了,没便没了。
国公府的家业,这座门户的传承,更为重要。
否则的话,你以为杨洪为何要力保赵无烈,舍弃亲生儿子杨榷?
为将者,纵观大局,慈不掌兵。
他心里有一杆秤,晓得哪个该留下,哪个该丢掉。」
冰清师太心头一凛,竟然连自己的骨肉血脉都不在意?
这位凉国公之心性,未免有些过于无情了。
「圣人便是如此,本王从很小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他、皇后、还要太子,仿佛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本王和其他兄弟,不过多余的存在罢了。」
如同潺潺溪流的平静声音,忽然变得湍急起来,像是掺杂着极为微妙的复杂心绪。
他伸手按在香案上,佛堂之内光华氤氲,宛如雾气浮动。
「殿下……愿意投效四神,必然能够得偿所愿,登基坐殿,继承大宝。」
冰清师太正说着,突然间脸色微变。
原本稳固如磐石的心神,却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
七情六欲难以遏制,仿佛滚滚潮水,霎时遍布全身。
这位年纪约莫四十许,风韵犹存的俏尼姑,忍不住发出一声羞人的轻吟。
双腿蓦地并拢,像是两根紧贴的筷子,欲念汹涌来袭,要将心神摧垮。
而后,又变得极为恐惧,那袭织金团纹的四爪龙袍。
落在冰清师太的眼中,像是青面獠牙的骇人妖魔,亦或者难以名状的可怖邪祟,几乎要把神智搅弄得支离破碎!
可短短半个呼吸,内心涌现一阵阵狂喜,通体舒泰的大欢愉、大自在,瞬间占据她的俏丽面庞。
冰清师太不停地笑,根本合不拢嘴。
笑得腰身都弯了下去,笑得连连咳嗽,快要呕血。
紧接着大悲之情凭空而来,泪水涟涟倏然落下。
如此反复,不断循环,将四重天的冰清师太折腾得***,难以反抗。
半柱香之后,直到宣个俏尼姑彻底瘫倒在地,蜷曲成为一滩烂泥。
「《六根不净法》!殿下饶命!「
冰清颌太骇得心神俱裂,她也是佛门中人,如何认不出这位藩王所施展的手段。
此乃一位大德高僧入魔之后,所创出的邪门武功。
以人心魔念邪心,凝练驱使人之六根。
也就是,眼见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欲见、身本忧。
专门克制佛门禅宗的武道路数。
越是修为精深,六识通透。
越容易受其影响,无法摆脱纠缠。
一念之间,以不净六根操弄他人神智,使得如同奴仆!
这位未曾显露真容的藩王殿下,简直已经将这门武功练到大圆满的地步。
甚至比起那位入魔的大德,还要胜出几分。
「记住了,冰清,本王不是投效,而是与他们合作联手、共谋大计!」xǐυmь.℃òm
那袭炽金团纹的四爪龙袍掀开布幔,踏出佛堂,眼神冷漠道∶
「本王没有做四神的爪牙,也不可能成为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鹰犬!
当年,清宝天尊亲自会见本王,声称四神打算共铸一座混沌冠冕,择一永世神选,作为统治玄洲的皇朝主宰。
以奇士之智,血神之力,怒尊之造化,龙君之妙谛,炼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尊重器。
他们从老二、老三中间来回权衡,最终敲定了本王。
说起来,这还要多谢你的师妹。
若不是水云庵,当初打着将素女扶为王妃的可笑主意。
本王也不会结识冰云,从而破了她的道心,窥到十之五六的龙君谋划。
方才有了与四神谈条件的底气!「
那袭织金团纹的四爪龙袍跨出佛堂,显露真容。
毫不意外,正是那位磊落潇洒,眉如刀裁的怀王殿下。
「本王要的不止是景朝,更要四神为我降下祝福,托举飞升进入虚空,推开上苍之门,攫取天庭之主的无上尊号!
太子想做明君,老二亦有雄主之心,老三胸无大志,只在意眼前得失,紧紧攥着钱袋子。
他们都想不明白一个道理,四神盘踞虚空,发源于原初之时,近乎永存不灭,根本无法战胜。
既然如此,所做一切最终都是徒劳。
不若由本王戴上那顶混沌之冕,结束数劫之来纠缠不休的因果孽帐!」
怀王低头,俯视着冰清师太,淡淡笑道∶
「杨娉儿没了,无碍大局,纪九郎出京,也正合本王心意。
你只需要盯住东宫的太子妃,盯住她腹中的孩子,足矣。
其余的布局,自有灭圣盟那帮人去做。」
冰清师太遭受七情攻心,脸色惊得惨白。
那身粗麻孝服像是被水泡过,已经浸得湿透。
她有气无力,战战兢兢地回道∶
「谨遵殿下之命。」
怀王轻轻摇头,仔细感受深邃虚空散发出来的晦暗气机。
好像潮水般肆意涌入体内,震荡着那袭炽金团纹的四爪龙袍。
他似乎很享受,如饮美酒、如用美食,露出舒适的神色,轻轻道∶
「这局棋已经下到中盘了,圣人他……迟早都要现身,最快半年,最迟一年。
只要父皇愿意出来,落进四神的目光。
这局棋的胜负,就注定了。」
冰清师太心下有些疑惑,卻不敢发问。
众所周知,景朝圣人已经闭关二十年之久,国事全由太子殿下打理。
谁也料不定,究竟能够于何时出关,重新临朝,定下大统之位。
怀王凭什么如此笃定,圣人最晚将在一年之后破关?
「枉你还跟太子妃来往密切,熟知皇宫的内里情况。
皇后娘娘最多只有一年的寿命了,圣人他是天底下绝无仅有,也是最大的那个独夫,刻薄且寡恩。
唯独,对于结发妻子,也就是皇后娘娘,存了几分患难与共的真情。
皇后和太子,是圣人唯一的软肋。
一年之后,太孙已经出世。
皇后薨,太子崩。
丧妻失子,足够动摇圣人之心了。」
怀王五指触碰虚空,把玩着一团又一团无形的古怪气机。
他眉宇之间,竟有几分性情中人似的哀伤意味。
「平心而论,皇后对本王很好,太子也与我关系不错。
若无四神,景朝本该是兄友弟恭的和睦气象,可惜了。
欲戴混沌冠冕,就要承受其重!
奇士之智,需要太上无情之心,
血神之力,需要强绝无敌之势,
怒尊之造化,需要勘破生死轮回之觉悟,
龙君之妙谛,需要存有万物寂然之解脱!
棋下到这一步,也没法回头了。」
冰清师太如坠冰窟,她执掌水云庵的门户,修持《素女六气》,对于他人气机把握最为敏锐。
从这位怀王殿下的身上,可以清晰感受到一股大灭绝、大破败、大无情、大沉沦的隐晦波动。
好似遮天蔽日的滚滚墨色,几乎吞没周遭的所有,将其卷入进来。
仅仅是触及一下,都会让人彻底疯狂。
「真是……脆弱的心智,难怪苦修多年,也难以窥见五境门槛。」
怀王轻轻瞥了一眼,落下目光,扬手一抹。
像抽掉筋骨似的冰清师太,双眸倏然失去神采,仿佛空洞的木偶。
弹指之间,适才发生的所见所闻,悉数都从她的三魂七魄中消失不见。
「天京城中,也没好下手的佛门高僧,不然本王就把这门武功推到前无古人的十三层。
将六贼炼成六欲天魔,纵然佛祖在世,也要被攻破心神。」
怀王大袖一甩,颇为遗憾地说道。
皇觉寺、悬空寺,这两座圣地。
暂时碰不得。
只能忍着一些了。
「说起来,皇觉寺的隐脉,绰号杀生僧的临济和尚……居然会把衣钵传给那个辽东军户,真真是识人不明。
一个只会拔刀杀人的蛮横小子,又懂多少佛法奥妙,可惜那《不动山王经》了。」
怀王推开木门,光天化日之下,他那袭织金团纹的四爪龙袍,恍如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凭空蒸发。
即便钦天监的悬空天眼,也未有丝毫的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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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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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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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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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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