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一群穿着褐袄、带着小圆帽的中年男子,寡言少笑,转眼回眸间却又透出些慈和的味道,不论谁问,只单手立掌在胸前道一声佛号。
年掌柜跟在后头,双手揣着个手炉拢在袖里头,在自个儿圆鼓的肚子前撑了一条横槛,笑道。
“这是打龙树寺请来的素斋师父,做素口美食是一绝。知道各位不能大鱼大肉的吃,今儿十五咱就吃素菜吧,保准比肉还香!”
龙树寺没供着舍利子,也没驻着天下闻名的大佛师,唯独一手素斋最是有名,是先帝和太后吃过还亲笔提了匾的。寺里几任住持都是精明人,几十年下来,把自家的素膳发扬成了来天津必打卡的一绝。
素膳师父从主城过来,几十里地,起码是昨儿下午就出发了。
这可比赵大人提十盒点心实诚多了。唐荼荼听着医士和病人的欢呼声,心里轻快了,也跟着笑了笑。
见这三五面了,她才从衙差口中知道年掌柜是天津有名的仁商,开着几个酒庄,自创一款壮士酒,一改酿造酒的绵软清甜,已经有了后世蒸馏酒的雏形。
行市里边戏称这酒三碗不过岗,一口气喝完一小坛,能不打摆子走出门的就是壮士了。
生意做得很大,酒庄开遍了直隶省,手下雇工也多,最是方便隐藏身份。
隔着人堆,年掌柜对上唐荼荼企盼的视线,摇了摇头,示意借一步说话。
未免人多耳杂,他一言带过太子身份,低声说:“大主子的密令是昨儿上午到的,在三岔口左近歇脚的矿商已经全拦截了。”
“如何?”
“姑娘要的东西,有两样不太好找。其一是粤南石灰,青石遍地都是,燔烧取灰是为石灰,为何非要找粤南的?”年掌柜奇道:“石灰便宜,南地的矿商又怎会大老远的运上京?姑娘确定是要粤南的石灰?”
唐荼荼抿唇:“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先人那本书是什么年代写成的。王太医称那位老祖宗被前朝皇帝判过个满门下狱,可隔了几百年,时间未必准确。
她见书上每样原料都详细地写出了产地,老先生大约是走遍千山,验证过各地原矿的纯净度不一样。m.χIùmЬ.CǒM
而原矿中多少都有杂质,她前几天试那稀释盐水,因为没除杂差点弄坏眼睛,可怕死这杂质了。
提纯粗盐、制备生理盐水的化合物有将近十样,她不可能每一样都走一遍复杂的提纯过程,在制备工艺简单的原材上必须节省时间。纯净度高的石灰石杂质少,才更可能成功。
唐荼荼想了想:“没有,咱们就自己烧,去找灰白的颜色干净的石灰岩,一定要无杂色,不然都是没法用的,再雇有经验的石灰匠去烧,控好火候。除了石灰还短哪一样?”
年掌柜又问:“还有一样碱矿,这碱矿又是何物?我手底下的小仆问遍了过路的所有矿商,都没听说过天下还有这种矿。”
唐荼荼一怔,从头到脚凉了半截。
河南桐柏县与吴城碱矿,是老先生写在书里的。她只当碱矿就是碱性矿石,是时人已经开始采掘的矿种,谁知世上竟还没有“碱矿”这个词!
唐荼荼记得家里平时做的馒头包子、发面饼,时常有淡淡的酸味,她自个儿不挑拣口舌,酸甜苦辣都一样的吃。此时方想起来,没酸味的时候,和面时都是放了草木灰水的。
草木烧成的灰,这就是古代的碱水了,其中杂质含量多得完全不具备提纯价值。
这个时代没有纯碱需求,自然也没有后世那一套一套演变的制碱法。
唐荼荼后背有点出冷汗了,拼命想碱性矿石的成分、可替代物、反应式。
年掌柜瞧她脸色不好看,忙说:“我已吩咐人手去河南找了,姑娘且等上几日。”
“不必找,你们找不着这个东西。”
找着也没法马上采掘,采掘出矿石也没法提纯。后世的制碱法她都背不下来,只听过一耳朵,知道是划时代的伟大发明,制备得用到合成氨气,高温高压才能压出来,更是这时代绝对没法儿造出来的东西。
将近十样原材,每一样都不纯,每一条路都被堵死。
没有工业,没有流水线,没有能稳定加热的高温炉,后世化工必备的三酸两碱全得找,原矿采掘还没起头,眼看着就是绝路……
唐荼荼闭上眼,循着老先生书上写着的制备步骤,默背那几页文字。
中学书本上背过的、新闻里听过的,乃至当年建材招标书里一眼瞥过的……
无数碎片知识从她记忆区的边角末梢里被翻拣出来,渐渐串起了另一种可能。
“你去找天然碱。”唐荼荼说:“在蒙古,或者西藏的盐碱湖边上,当地有盐湖,冬天捞碱夏天晒盐——纯碱在冰点……就是结冻的时候,几乎不溶解,湖畔或者湖面上会有白色的、像霜一样的东西析出来。”
“您派人去挖霜,有多少要多少,几千几万斤、几十万斤也使得。挖的时候要戴上手套,护好口鼻,吸得多了对气道不好。”
如果她记得没错,那种盐碱霜是水合的碳酸氢钠,加热后便是碳酸钠了。
身后的影卫提笔就记。年掌柜听她说得如此周密详细,立时肃然起敬:“姑娘还去过蒙古?”
唐荼荼摇摇头:“我没去过。但我知道有。”
她还没出地球,还站在华夏的地土上,那就一定有。
年掌柜记住事,匆匆离开了。
趁着记性还在,唐荼荼把反应式又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生理盐水迟早得做出来,只是不知这回能不能赶上。
赤眼病对症的方子多数性凉,不适合孕妇用。几个老大夫嫌他们杞人忧天,都说用了也没大碍,毕竟千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杜仲捧着先人书,视写下此书的老先生为开派立教的圣贤,不论谁质疑,他都不听不管不理会。顶着老大夫的呵斥,他硬是没给孕妇开汤药,只开了药液每天早晚洗眼。
他懂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唐荼荼比他更懂。这一群几个月没吃过饱饭的孕妇,其中一多半这几天还要做引产,免疫力肯定差,怕是代谢不了药材里的有害成分。
哪怕有再多的愁,今儿谁也不能露出苦相来。
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了,听着外头挂灯笼,点鞭炮,汤药里头的苦味好像也淡了。
印坊门前加派了衙差,从天亮起就严防死守,就怕今日来探病的家属太多,人挤人的出什么乱子。
衙差举着杀威棒站成一排门神,院里也拉了两条麻绳,挡不住人,权当画条界线,病人站在里头,家属站在外头,可以隔着几步远远地跟家人说说话。
起初还好,家属都在门前排着队,等着叫名字,没有起哄的。印坊里吃住不愁,也不必干活,病人脸色都挺好,家属看了无不满意。
可前头探完病的不走,后来者却越来越多,临近晌午,大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衙差扯着嗓门也整不齐队。
来探病的家属手里提着四吉点心,要么装着瓜果,求来的祛邪祟遛百病物件更是五花八门,什么如意、黄符都是最寻常的了,竟还有送老公鸡的、送匕首的。
匕首要放在枕头底下,开了刃了,竟还没有鞘,就一条破麻袋布缠裹着。仆役上前接物时,胳膊都不敢打直了。
送公鸡的更绝,现场一刀抹了鸡脖子,热腾腾的血掏出碗来接了,招手呼唤着:“弟弟快来!”
衙差都傻了,还没迷瞪过来,后头一小个儿少年矮身从麻绳底下钻出来,几步跑上前,抱起碗咕咚下咽。
医士:“哎!哎!这是哪个村的旧俗啊!”
喊也白喊,那小鬼咧嘴一笑,又从麻绳底下钻回去了。
一群医士真是哭笑不得,畜牲血热,这几口鸡血下去,几天的药都白喝了。
唐荼荼站在边上,但凡听见人堆里有女孩的声音,总忍不住循着方向瞄一眼。她有点想珠珠了,又知道有母亲和胡嬷嬷看着,珠珠不可能出来。
可越听声音,越觉耳熟。
“姐!姐!我在这儿呢!”
少女声音清越,一声把唐荼荼的视线勾过去,只瞧了一眼就黑了脸。
家里人是坐马车来的,珠珠站得比车高,一脚踩在车辕,一脚蹬在马屁股上借力,但凡马走一步,就要拉她个大劈叉。
唐夫人探着身,怎么拽也拽不回她去。
唐荼荼瞪着眼,又不敢喊话训她,怕珠珠一分神从马车上栽下去,瞪着眼比划了个回去的手势。
珠珠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好不容易被唐夫人拽回了马车,这才消停了。
人太多,唐荼荼跟她说不上话,也不想珠珠往人堆里挤,掏出了纸笔,想托衙役递张条子过去。
【姐姐食言了,今儿没法带你看灯了,小丫头也别去灯会上凑热闹了,坐家里看焰火吧。】
字太多,纸条盛不下了,翻过背面写了句【元宵快乐。勤洗手,不许揉眼睛】。
衙差大哥帮她把条子递过去,珠珠与她娘头抵着头看完,又趴在车窗上挥挥手,冲着她笑。
小丫头十二了,出落得愈发娇俏漂亮。这孩子特会遗传,得了唐夫人的琼鼻杏眼,还得了唐老爷的圆脸盘。
假若脸型随了唐夫人的瓜子脸,眼睛大又瓜子脸,容易有楚楚可怜之相。就这圆圆脸挺好,笑起来两颊都是小太阳。
唐荼荼挥挥手,转身要回去了。
衙差拿着杀威棒只是摆设,今儿是新县老爷上任头一天,在这儿闹出乱子来当真要命。百姓也看出来杀威棒是摆设了,开始三五成群地钻绳子、闯人墙,玩儿似的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一群衙差仿佛老鹰抓小鸡,逮了这个漏了那个,人墙很快断开了。捕头气不打一处来,提气怒喝:“都站好!排好队,不准越绳!”
医士们也着急喊:“病人不能乱传东西!要防着赤眼病带出去。”
没人听。骂得越凶,百姓越是起哄。
唐荼荼又恼火了,她真是太不喜欢跟刁民打交道了,道理不能好好说,话不能好好讲,非得扯着嗓门嚷才行。
唐荼荼立刻从门房扯了两把鞭,香炉里拣了根残香,三两步上前,点了千响鞭就往地上扔。炮条子噼里啪啦满地乱蹦,炸开红花一片。
“哎哟,谁往人堆里头放鞭炮啊!”
“哎哟,溅我衣裳上了,过年的新衣烧了个窟窿眼儿!”
唐荼荼哈哈一笑:“关门!”
两扇大铁门把刁民全挡外边去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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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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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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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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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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