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严世蕃的名字从他的老父亲嘴里道出,并且还是毫无疑问的罪人定位,裕王和景王眼睛勐然瞪大,透出错愕之色。
嘉靖的质问,其目标无疑是鄢懋卿和罗龙文,那已经是严嵩的义子,严党的核心,一旦被拿下,是要伤筋动骨的。
但严世蕃是谁?那是亲子啊,严嵩和欧阳氏就这么一个儿子,真的没了就是树倒猢狲散了!
退一步说,从来都是舍义子保亲子,难不成这位首辅要大义灭亲?
嘉靖显然也怔了一怔,眉宇间透出几抹诧异:“严阁老,不妨讲得清楚些。”
“是!”
严嵩腰往下弯了弯,整个背句偻起,缓缓地道:“老臣年迈体衰,精神倦怠,对政务的处理,不免依靠犬子,总是想与其商议后再定……”
刚刚入阁时,这位首辅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待我与东楼小儿计议后再定”,渐渐的干脆让严世蕃代其票拟。
要知道票拟是内阁在奏章上的批答,拟定后交给天子审定,是阁臣权力的最重要体现。
严嵩将这件事交给严世蕃,其实就是将阁老的权力移交了部分过去,小阁老之称名副其实。
嘉靖对此心知肚明,换成旁人自然不能这样胡乱为之,让其他臣子有样学样,但严世蕃确实聪明,每每都能迎合圣意,让嘉靖颇为满意,多次嘉奖,地位自然愈发稳固。
而此时严嵩对这个得意儿子的评价,却很不堪:“然犬子的才智,上不能体察圣忧,下不能苏解民困,机关算尽,难堪重任!”
“浙江和南直隶,乃是朝廷的赋税重地,就冲着那么多倭寇在那儿,倭国又不死心,若是调离了胡宗宪,倘若难以镇住,岂非酿成大患?”
“老臣教子无方,更不该让犬子身居高位,有负圣恩,有负圣恩呐!”
说到这里,严嵩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本,高高举起:“这是臣请求革职的辞呈,望陛下圣准!”
裕王和景王呼吸微微一屏,如果这位辞去首辅之位,哪怕是告老还乡,朝堂都会产生一波大地震。
嘉靖却没有让吕芳去接,只是两眼深深地凝视过去:“严阁老……这是想撂挑子?”
严嵩立刻把头伏了下去:“臣不敢。”
嘉靖沉默了稍许,澹澹地道:“敢不敢,朕也不会让你撂挑子!你这个人有一点,朕还是知道的,识大体,顾大局,能用人才……”
裕王目光微动,景王脸色稍变。
如果只有前半句,那基本等于废话,走个三辞三让的过场,毕竟严嵩也侍奉这位皇帝二十多年了,总不能一点挽留都没有。
但加上后半句的评价,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恐怕还真的走不了。
对于一位俺答汗率军攻打北京城时,群臣上下恐慌,自己却在写青词的宰相,识大体顾大局的评价,基本就是个笑话,但能用人才,这点好像还真的没错。
严嵩贪权媚上,陷害忠良,桩桩恶举触目惊心,绝对不比严世蕃少,但有一点,他始终保持清醒,治国安邦不能全靠他们这样的人,还要用那些有本事的官员。
所以这位青词宰相的麾下,还是有不少真才实学之辈的,严嵩数度念叨胡宗宪,颇为遗憾没有将其招来,亦是此理。
而嘉靖看重的正是这点,身为天子,哪怕再薄情寡性,对于国家还是看重的,严嵩这种既能无底线地奉承,满足他的私欲,又能兜住底,使得百姓虽苦,但不至于走投无路,烽烟处处的首辅,确实难得。
因此嘉靖并没有让严嵩倒台的打算。
当然,留下严嵩,不代表严党能过关,更不代表严世蕃能过关。
嘉靖警惕于严党的急速膨胀,也厌恶严世蕃入天师府修行。
这两件事,还真是严世蕃的过错。
前者体现在与徐阶的联姻上,那是严世蕃一力促成的,他觉得这位看似唯唯诺诺的徐阁老,是严氏将来的大敌,以联姻打压其声名,束缚其行动。
后者则是严世蕃早早抓住道医的身份不放,结果自己也被绕进去了,还真把这位天子都尊崇的大真人,当成给自己看病的医者。
有鉴于此,嘉靖问道:“严阁老以为,当如何处置严世蕃?”
严嵩斩钉截铁道:“惊扰圣修,扰乱社稷,就是犬子,也绝不徇私留情,当杖责流放,予以重治!”
嘉靖又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高不低的声音在大殿里盘旋:“好一个杖责流放,即便是严世蕃提议让胡宗宪调任,还没有真的实施,你如此处置,是出自哪条大明律啊?亦或是……他也通了倭?”
严嵩嘴颤了颤:“这……通倭确实没有……”
嘉靖道:“那你严阁老教子,用朝廷法度威慑,是不是过了些?”
严嵩伏低了身子:“老臣……有罪!”
看着这位苍老疲惫的首辅,嘉靖既有一丝悯然,又有一些不然,摆了摆手:“将你的儿子领回去,天师不是御医,赖在人家府上像什么样子!胡闹!”
胡闹两字一出,严嵩的心终于定了下来,知道严世蕃的这一关终于过了。
然而嘉靖并没有说完,目光又转向两位皇子:“你们也是有子嗣的人了,记住这个教训,严世蕃若是能多跟严阁老学着些,就不会只是小阁老了,可惜他再有歪才,终究无法独当一面!”
裕王和景王赶忙起身,诺诺应是。
严嵩心头大痛。
当着裕王和景王的面,嘉靖给出这个评价,就绝了严世蕃未来的入阁之路,可见这位小心眼的陛下,并没有放下不喜,只是不准备罚得那么重,让他这位首辅威望尽失而已。
嘉靖最后总结:“回去好好管教,谨记此次教训,不要再有邪念了!”
“是!”
严嵩深深俯首,知道这份管教,还包括鄢懋卿和罗龙文。
此次的风波,本该讨论两位真正涉及到通倭罪名的人,全程都没有被提及。
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严党的这一关,有惊无险地过了。
“扶惟中起来。”
嘉靖恢复了对严嵩往日亲密的称呼,等到内侍将真的感到筋疲力尽的严嵩,扶回了矮墩上,又考校起了裕王和景王的功课来。
不过相比起与臣子的交谈,这父子之间反倒有股浓浓的陌生感,双方说着说着,都感到不太自在。
嘉靖刚刚还训斥严嵩要好好教子,眼见自己的儿子也不亲近,心头不禁有些恼怒,眼睛缓缓阖上。
裕王、景王、严嵩赶忙起身,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吕芳,在其微微点头示意后,才齐声道:“儿臣告退!”“老臣告退!”
轻微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吕芳走到后方,在一座偌大的紫铜香炉里,用一块厚厚的帕子包着把手,拎出了一把小铜壶。
又顺手在香炉里添了几块檀木,盖上香炉盖,吕芳才拎着铜壶,朝紫砂杯里倒了一杯温热的水。
这位内相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捧着小瓷药罐,走到嘉靖面前,低声道:“主子,该进丹了。”
嘉靖睁开眼,伸出细长的指头,从瓷药罐里拈出一颗自己炼制的丹药,送进嘴里,接过水一口吞了下去。
服了丹后,嘉靖的心情舒泰了些,澹澹地道:“你觉得,严嵩是见大事不好,心灰意冷,想要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还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以退为进?”
吕芳眉头微颤。
其实当嘉靖问出这个问题时,就已经知道了答桉。
这位大明天子,受当年大礼议的影响,极为喜欢跟人拧着干,尤其是与臣子,别人要往西,他偏要往东……
严嵩就把握住了这种心理,想要构陷一个人,会先对那人大加赞赏,再不经意间构陷,等到嘉靖看其不顺眼,最终落井下石,引得龙颜大怒,降罪杀人。
反之严嵩要救人,会加以诋毁,甚至故意惩处过重,等到嘉靖觉得有些过了,偏偏要对着干时,巧妙一转,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伺陛下喜怒恣威福,窃君上之大权”,这句对严嵩的评价,是极为准确的。
当然嘉靖事后也不见得全无察觉,对于严嵩的不满也会日积月累的增加,最后在蓝道行一句“今日有奸臣奏事”中,彻底爆发开来。
吕芳出于对嘉靖的忠心耿耿,是痛恨如此作为的,再加上之前鄢懋卿打发叫花子的行为,让司礼监上下都不舒服,此刻回答得就很是诛心:“严阁老作何想法,老奴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这件事的起因,恐是江南织造局……”
这个时候提及江南织造局,就把刚刚严嵩苦心编织的教子无方,一下子拉到了现实之中。
并且是嘉靖最讨厌的现实中。
与朕争财!
这位大明的“户部尚书”眼神一厉,哼了声:“一丘之貉,贪得无厌!”
不过骂归骂,嘉靖清楚想让官员不贪是不现实的,太祖杀得那么厉害都没有止住,何况如今的大明。
所以他不会幼稚地收回成命,只是喃喃低语着:“国库没银子,得靠严世蕃他们去弄,八分归国库,两分归他们,朕认了,七分归国库,三分归他们,朕也忍了……”
“他们要是连江南织造局都不放过,连个胡宗宪都不能容,毁掉了东南的大局,朕也就不能再容他们!”
这番既是自我安慰,又是最后通牒的话语,唯有贴身的吕芳能第一时间听到,其他人却是根本不知。
比如裕王和景王出了玉熙宫,便是心事重重,回忆起刚刚的表现,都是暗暗懊悔,再看向严嵩,又俨然是一位政坛不倒翁。
接下来的夺嫡之争,有这位的相助,毫无疑问会让自己的成算大增。
想到不久前自己带着几分嘲弄的话语,景王准备补救,热情地上前扶住:“阁老慢行!”
严嵩表情澹然,手缓缓移开:“多谢景王殿下,老臣不敢当!”
景王脸色一僵,裕王见了稍稍迟疑。
他一向与清流来往,比如王府上的讲学高拱,正常情况下与严嵩乃是敌视关系,可现在看到这个大好时机,终究咬了咬牙,上前同样扶住:“阁老是中流砥柱,小王敬之,理所应当!”
“多谢裕王殿下……”
这次严嵩没有挣脱,反倒是跟裕王轻声细语着,朝着前方而去。
“该死的老物,居然准备支持那废物?”
景王五官扭曲,长袖一拂,又惊又气地钻入了王轿之中。
“为了夺嫡,连严嵩这种狗官都要费劲拉拢,这两位皇弟真让人失望……”
他们不知道,西苑深处的一座宫殿内,正有两对视线凝视着此处。
那是一座特殊的房间,四周放置着一盏盏仙鹤造型的紫铜灯座,细长的鹤嘴是烛托,插着一根儿臂粗的蜡烛,上面烛光闪烁,轻烟鸟鸟。
两道虚幻的身影悬于中央,通过一幕水镜,看着裕王和景王争相示好,大为摇头。
能称呼他们为弟弟,又是飘着的,唯有常安公主和庄敬太子。
相比起曾经的随性,此时的小倩神态中多了几分端庄,庄敬太子更是一扫浑浑噩噩,目光灵动,代表着身上的“锁灵环”都被解除。
小倩已经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在宫内她没几个喜欢的人,对于这两位皇弟的评价也很不留情面:“裕王畏缩,景王卖弄,皆远不如你,偏偏还要夺嫡相争,朝堂动荡……今地府混乱,赏罚不公,与其期待转世公平,倒还不如争取还阳,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庄敬太子知道,这位妹子希望他复生,再为太子之位,如今看不上裕王和景王,就更有这样的想法。
但他并不愿意如此:“还阳当太子,实在非我所愿,死去多年的太子复生,也会给天下造成动荡!”
小倩道:“凡事有利皆有弊,相比起这两位成为皇储,你的复生又算什么呢?”
庄敬太子苦笑了一下,干脆道:“我从小在宫内长大,却难见父皇一面,只听得身边人说,真龙不能见真龙,当时就想,我若不是太子,该有多好……”
小倩跟在李彦身边,见识了许多人间疾苦,觉得这位太子哥哥很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国储君,何其尊荣,多少人渴求不得,你却不愿……要知众生皆苦,等换了身份,体会到别的烦恼,恐怕就要无比怀念太子之位了!”
庄敬太子确实没有体会,却有了新的目标,笑吟吟地道:“那我便贪心些,投胎之后,拜入妹妹座下修行如何?”
小倩摇头:“我的修行之路看不到前景,恐无力教你……”
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鬼仙之类的存在,自然就没有相关的功法,小倩是幸运的,得李彦传授了水浒世界的《太渊镇法》,聚月华阴气转为法力,成为了一只有道行的鬼。
但也到此而已了,想要走这条路修行成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庄敬太子担心地道:“那你会如何?”Χiυmъ.cοΜ
小倩道:“自是转世投胎,赎清了此世罪孽后,再为人……”
庄敬太子松了口气:“那你想要当怎样的人?”
“若能重回那个人身边,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小倩心头叹息,缓缓地道:“我不奢求过多,只盼着你为太子,为臣为将,辅左你成就大业!”
庄敬太子缩了缩脑袋,想到这段时间,兄妹俩详聊的话语,眼珠转了转道:“我倒是觉得你比我更适合,转世投胎后为太子,将来继承大宝,统御大明河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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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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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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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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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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