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慢行!”
风泽子笑容和煦,对着盛宴之后离开的客人稽首作别,谦和有礼。
他近来在东南,可谓风光无限。
此前平定罗教,已是将朝天宫和神乐观压了下去,等到陶仲文进献寿桃的消息传来,更成为各方巴结的对象,甚至隐隐超出陆炳。
当然,不是真的比陆炳强,而是那位都督留在府邸的时间很少,当地权贵根本没机会拜访,退而求其次,都来巴结他。
风泽子自然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不过也很清楚,如今的风光都是来自于陶仲文的照拂,当然要严格执行命令,弥补失败的计划。
“解决龙女的办法,你找到了么?”
回到堂中,屏退下人,风泽子低声发问,身后的影子陡然立起。
一位高矮胖瘦,五官轮廓,都普通到了极致的男子,从影子里面走了出来,看了看风泽子,瞬息间变成他的模样。
风泽子冷冷地道:“速速变回!若给外人看到,你就暴露了!”
水蛭子眨眼间又变回原来的模样,嘴巴张开,一股忽男忽女,或老或少,好似有千百人在耳边同时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吾为本体,凡人瞒不过吾的神力,汝勿忧之!”
风泽子皱眉:“换个声音……你既是本体前来,想必能轻易解决龙女了?这段时间你潜入锦衣卫中,得到了龙女的多少情报?”
水蛭子声音变为普通男子的声线,透出敬畏:“强大!很强大!不愧是曾经侍奉观音菩萨的龙王之女,还有妙用无穷的如意宝珠,正面交锋,吾没有取胜的把握,若无合适的化身,更难以接近龙女……”
风泽子沉下脸:“李时珍所在的东壁居,虽无下人仆从,锦衣卫却是时常来往,你已经有了朱十三的记忆,仍旧找不到机会?”
水蛭子摇了摇头:“锦衣卫不够,变化陆炳,把握最大。”
风泽子冷哼一声:“你不要老惦记着陆炳,他的毛发精血,我是不会给你的……”
水蛭子脸上也露出不解的表情:“为何?”
风泽子带着训斥的语气:“这还用问,你以陆炳之身去袭击龙女,事后如何平息?”
“你变化成朱十三袭击锦衣卫,已经引发了朱仲的怀疑,幸好他们如今的心思都在罗教身上,但此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
“陆炳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虽然未能按计划施恩控制,但在这关键的时刻,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水蛭子依旧盯上那位大都督:“予吾吞食,身魂皆变,当无后患!”
风泽子清楚,这位只要毛发精血,就能变化身体,以假乱真,但只能得到少部分记忆,再通过观察加以模彷。
可如果彻底吞食,连肉身和魂魄都一并吞噬,目标的记忆也会全部继承,变化起来,可谓真假难分,天衣无缝。
不过恰恰是因为这样,风泽子才不能让这个倭国神祇得逞,陆炳是何等关键的人物,真要让水蛭子取而代之,就轮到对方跟天师谈条件了!
所以必须要以正规的理由拒绝:“陆炳身居世俗高位数十载,牵扯业力何其庞大,你贸然吞食,必然罪劫降临,岂不是彻底暴露?”
水蛭子伸出手:“天师法珠,可避灾劫!”
“还想要法珠?这些倭人当真愚蠢,神祇也是一样!”
风泽子心里嗤笑,嘴上拒绝得干脆至极:“天师法珠不可随意动用,此等业力回报,更不可以法珠消弭。”
水蛭子缩回了手:“那龙女之事,吾亦无能为力。”
风泽子却不这么认为,他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不,还有一个更加合适的选择,并且即将到达杭州。”
水蛭子问:“谁?”
风泽子道:“上任不足一月的东厂督公,陈洪。”
……
“这是哪位高官出行,如此嚣张?”
“当年张总督和李巡抚来浙江时,都没有这般阵势……”
“噤声!是东厂!是东厂啊!”
官道之上,骏马奔腾,烟尘四起,甚至提前有人开路,驱赶过路的行人。
这般阵仗确实太罕见了,起初还有人议论,可当东厂的名字一出,如同无声的咒言,飞速扩散了出去,不仅行人噤若寒蝉,作鸟兽状散去,就连前方的官员都吓得赶忙下轿,双腿飞奔着避让开来。
“呵!”
陈洪被东厂番子簇拥在正中,将远处的这一幕尽收眼底,身披一撩黑色披风,猎猎作响,在寒风的吹拂下,正好将那花团锦簇的大红蟒袍露出,威严霸道,高高在上。
蟒袍上的蟒形与天子的龙形极为相似,只是少了一个爪子,因此与飞鱼服、斗牛服一样,都属大明天子的特别恩赐,并且为了保持这一尊荣,明廷屡次申令,不许随便服蟒衣。
嘉靖年间就有“文武官不许擅用蟒衣、飞鱼、斗牛、违禁华异服色”,倘若触犯,“科道纠劾,治以重罪”,甚至直到万历年间,首辅穿蟒袍才算是惯例,以前都是特别恩赏。
不过以蟒服赏赐臣属,并不是首先从文官开始的,恰恰是从宦官开始的,“永乐以后,宦臣在帝左右,必蟒服”,那些大太监都是四爪蟒袍的,到了天启的魏忠贤,干脆私穿五爪蟒袍,横行一时。
陈洪自然远远没有那般嚣张的资本,但离京之前,得嘉靖特赐蟒袍外行,此时端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路享受着众人惊惧敬畏的目光,那下巴都要昂到天上去了。
于是乎,他甚至没有看到城门前候着的风泽子一行,就要直接入城。
“那是吴师弟,他来迎接督公了!”
直到同行的道人范雪崖拍马上前,高声提醒,陈洪这才一勒缰绳,朝下面望去:“幼~哪儿呢?”
城门口的行人纷纷跪倒,头一个压得比一个低,不敢跟臭名昭着的东厂对视,唯独一位风度翩翩的道人走了过来,稽首行礼:“贫道风泽子,见过督公!”
陈洪高据马上,回话道:“还真是吴道长啊,以前在大内见过的,咱家有礼了!”
由于骑马颠簸,这位的胯下掩饰不住的异味,风泽子的眼神深处就浮现出一丝嫌弃,没根的玩意儿,抖什么抖?
而想着这位道人的身份和在陶氏的地位后,陈洪的眼神深处也浮现出一丝轻蔑,入赘的女婿,装什么装?
互相鄙视了一番,终究还是风泽子露出巴结之色:“督公车马劳顿,贫道早已备好了酒宴,接风洗尘,还望赏脸移步!”
看到早早备好的八抬大轿,陈洪用鼻音嗯了一声,翻身下马,施施然地迈入轿子。
“吴道长用心了,这酒菜很合咱家心意……那龙女还居于李神医屋中么?”
陈洪执行起嘉靖的命令来,也绝不含湖,一路骑马赶来,屁股还没坐热,胯下依旧生疼,在堂上用了些饭菜,马上就开始问及龙女了。
风泽子道:“在的,就在城东的东壁居内,李神医一直居于其中,炼丹行医。”
陈洪似笑非笑:“道长没有去拜访?”
风泽子露出苦涩表情:“其实我师对李神医印象颇佳,缘悭一面,颇为可惜,贫道自然也想拜访一二,可惜神医从不理会……”
陈洪嘿了声:“早就听闻这位神医澹泊名利,果不其然呐,连万岁爷在宫中盼着,他都敢一直停留于东南,真是……啧!”
风泽子目光一动:“督公此次亲自出马,那又是不同了,想来李神医是不敢抗命的!”
陈洪笑了笑,拿起酒杯,品了一口。
李时珍和陶仲文的较量,牵动了不少人的心,相比起来,陈洪还是更看好陶仲文一方,没道理整个道门的魁首,比不过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医师。
但他从吕芳身上学到了一点,身为内臣,没必要在外臣身上下注,反正无论外面谁争赢了,最终都会巴结内廷的,大内的权势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所以正事不能耽误,陈洪掠过这个话题,再度问道:“咱家得万岁爷信任,不敢有丝毫辜负圣恩,这一路上快马加鞭,终至杭州,当速速通报李神医,面见龙女,不知道门灵食可曾备好?”
范雪崖道:“灵芝瑶草,石髓云液,金浆玉醴(lǐ),交梨火枣,皆有所备。”
陈洪奇道:“灵芝瑶草,石髓云液,万岁爷炼丹时,咱家是见过的,但后面这金浆玉醴,交梨火枣,却是孤陋寡闻了!”
范雪崖抚须道:“金玉本为不朽之物,玉醴金浆,便是提炼其中精华,仙人久服,是为金身玉体,却不合凡俗之用,我等道门也是福地之内,才有这等灵品,今次都取来了。”
陈洪恍然:“原来如此!”
范雪崖接着道:“交梨火枣,乃飞腾之药,吾等所备,亦是灵区内所种的上上品,提前采摘,只为让龙女满意。”
陈洪一听提前采摘的,又是梨啊枣啊的,顿时不感兴趣了,却不知这交梨火枣,才是灵种。
收服悟空的安天大会上,众仙给如来献礼,赤脚大仙献的就是“交梨二颗,火枣数枚”,而瀛洲九老之地,也有“碧藕水桃为按酒,交梨火枣寿千秋”,后来比丘国寿星收白鹿时,也是以火枣让国王康复,八戒还讨要,寿星调笑改日送他几斤。
所以陶仲文命道门备下灵食,最为珍贵的正是交梨火枣,看似挑不出毛病,又能挑出毛病。
因为天地异变后,污秽夹杂,那福地灵区内所钟的灵种,早就大不如前了,龙女不可能满意,还是湖弄居多。
陈洪并不知这点,一听都是神仙所用,放下心来,畅饮了几杯,看了看外面暗下来的天色,眉头一动:“锦衣卫没来人么?”
范雪崖沉默,这次风泽子道:“陆都督近来一直追查罗教党羽,恐无暇分身……”
“那却是不必麻烦了!”
陈洪暗哼一声,不敢说陆炳半句不是,起身吩咐道:“咱家去休息了,你们准备好,明日一早就去拜访龙女,万岁爷的时间可消磨不起!”
“是!是!请督公放心!”
范雪崖将陈洪送出,吁出一口气,冷不防后面传来一道声音:“师兄这一路上,怕是被这公公当成了仆从使唤?”
范雪崖看向风泽子,苦笑道:“师弟切莫说气话,这位陈公公如今得陛下赏识,让些又何妨?”
范雪崖是陶仲文的大弟子,目前已年过五十,性子温吞,多为道门内部联络,风泽子很清楚,师父有许多事情没有告诉这个人,所以也不多言,直接问道:“师父可有话交代?”
“有的!”
范雪崖取出一封信件递了过来,看到风泽子收下,并没有当场拆开,也是自觉地道:“郭师弟和王师弟葬在何处?贫道想去祭拜一番。”
风泽子随口道:“就在西湖边上,做了衣冠冢。”
范雪崖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那贫道去了!”
“我送师兄!”
风泽子将他送到前院,就匆匆走回正堂,拆开信件,扫了一眼,嘴角就扬起笑容:“果不其然!”
信上只有一句话——
“陈洪不得圣宠,阻李时珍入京!”
从某种意义上,如今朝堂上四位最有权势的臣子,严嵩、陆炳、吕芳、陶仲文,对于嘉靖都极为了解,否则单凭自身的能力,一时身居高位,后面也要完蛋,张骢和夏言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嘉靖让陈洪提督东厂,派他南下,陶仲文立刻明白其中深意,同时也看清楚,陈洪就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即便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在乎。
这显然是最佳人选。
风泽子澹然吩咐:“水蛭子!出来吧!”
一道水流从影子中流出,这次直接化作陈洪的模样,默默等待。
风泽子道:“你直接吞食神魂,接受他的记忆,此人刚刚接替东厂,业力寥寥,死了没人在乎的。”
水蛭子问:“何时?”
风泽子想了想道:“李时珍此人深不可测,连师父都那么忌惮他,万一中途换人,被看出破绽,那就麻烦了……若从一开始就是你登门,他如何防备呢?就在今晚,马上下手!”
水蛭子点了点头,身形坍塌下去,化作一道无色无味的水流,蜿蜒游走在地面的缝隙里,消失不见。
……
“这就是督公!这就是权势啊!”
陈洪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兴奋得无法入眠。
他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在内廷十万之众里面,也是排在前五的人物了,但终究不一样。
宫中做事,有那位主子万岁爷在头顶上压着,什么都得陪着小心,即便是吕芳,都不可敢有半分肆意。
可一旦出了宫,就完全不同。
陈洪算是切身体会到,前辈为什么那么喜欢东厂和西厂,这一刻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与王振、汪直、刘瑾融为一体!
根都没了,还不能享受享受?
“赶明儿等我取代了老物,成为内廷的新祖宗,锦衣卫那边也要斗一斗,可别被一直卡着脖子,难受得紧……”
正喃喃低语,畅想着美好的未来,陈洪突然感觉很难受了,好似有什么东西顺着脚踝一路向上爬过来。
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看一看,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唯有长大嘴巴,感受着一个柔若无骨的邪神爬到头顶,往下一包,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片刻后,“陈洪”伸出手,挑了挑牙缝里的肉,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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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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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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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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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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