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绕着桃树徘徊了几圈,慢慢地倚树坐下来,久久凝视灿烂花蕊。
很可笑,他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
曾经无数次想一了百了,剑抵颈间时又被这座城拷住双手。
如今完成使命,给六十四年的故事一个美好结局,终于能解脱却发现无处下手。
怎么灭魂?
这是蛮狗的愤怒。
也是顾长安自己的疑惑。
但他很清楚,守家执念渐渐瓦解,只要不凝聚肉身,魂灭便能进入倒计时。
一路走来实在很累,自己这一生做到无愧民族,也没辜负守城老卒,足够了。
寂静的荒漠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积雪上留下两行车轮碾过的痕迹,一辆马车逐渐映入眼帘。
女帝迎着风雪,精致无瑕的脸颊展露笑颜,故作随意的寒暄:
“又见面了。”
顾长安没说话,只是盯着她。
“朕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修炼,孤城最合适不过。”李挽稍显拘谨,说完驾马靠近桃花树。
“你没必要愧疚。”魂影没再看她,沉声道:
“一国之主于社稷而不顾,你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昏聩荒诞吗?”
“噢。”李挽点了点下巴,没做什么解释,只是继续驶向城门,反问了一句:
“大唐的疆土,朕应该有权利久居吧?”
不等回答,就自作主张进城安顿。
她虽不敢妄言自己是女中尧舜,但离昏庸愚昧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做出决定,自然暗中布置了各种维稳措施,况且三州之政务,裴静姝完全有能力处理得游刃有余。
望着她的背影,顾长安眼神迷惘,自己没有什么理由驱逐,或许内心深处也不想拒绝来自中原的关心。
他突然笑了笑,一個人孤独死去真可怜,有人目送也挺好。
……
李挽忙碌几个时辰,临近深夜走上城头,今晚无月色,虚影与黑暗融为一体,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才分辨出望楼一动不动的黑雾。
“蛮夷肯定不敢再来了,还要枯守吗?”她坐在旁边,口吻像跟老朋友闲聊,如瀑青丝随风漫舞。
“习惯了。”顾长安说。
“可以尝试改变。”李挽注视着他。
安静无声。
似乎没意识到聊两句就冷场,李挽表情略微不自然,扯开话题问:
“说说你小时候呗,慢慢听你说。”
顾长安依旧缄默,自己的少年时光乏善可陈,他突然注意到望楼角落,孤零零躺着一座佛龛。
抖动手腕,佛龛落在掌心。
“你把它还给一个名叫思辨的僧人,替我感谢他的馈赠,但它不属于我。”
顾长安递给女帝。
李挽微怔,轻轻嗯了一声,随即谈起自己的少女时光,仗剑闯天涯的旅程总会积下许许多多的回忆,经历江湖趣事,目睹人生百态。
顾长安认真听她琐琐碎碎讲述,脑海里也勾勒出江湖画面。
手提三尺青锋荡尽不平事,一船漂泊游阅两峡风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才是梦中的侠客人生。
看着他安静的倾听姿势,李挽眸光恍惚了一瞬,鬼使神差地问道:
“如果你十岁那年离开孤城,接下来的人生会怎样?”
顾长安不接话。
“拥有无与伦比的武道天赋,一生过得肆意酣畅,甚至上九天揽月,追求长生大道。”
李挽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扭过头去,烛火映照一双通红的眼眸。
截然相反的人生。
一面是苦难绝望,一面是自由恣意,民族大义彻底毁灭了他。
顾长安离开城头飘向桃树下,他不愿纠结于过往记忆,重来一次还是同样的选择,他只想在剩下的时间里过得快乐。
这是他此生唯一为自己而活的日子。
李挽翕动嘴唇,仰头看了眼永远下不完的大雪,在迟疑片刻后,铿锵有力道:
“你夺舍我吧!”
如金石之音绽响,在雪夜回荡不休。
“借尸还魂,你别介意我是女子身。”她眸光饱含期待,直直盯着桃树。
“道家典籍翻多了,以为任何离奇猜想都能成真?”顾长安反问。
“我愿尝试。”李挽态度果决,眼底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失败无妨,她以一死偿还亏欠。
倘若成功了,顾长安将会带领大唐崛起,重铸万国来朝的辉煌荣耀,他期盼的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也能亲手去缔造。
对华夏民族而言,顾长安一定比她李挽更重要。
“我没有资格剥夺你的人生,再言离奇怪诞就请你离开。”顾长安无动于衷。
似乎天底下只有秦爷爷知道,他不是想死,而是不想活了。
李挽眼神黯淡,最终轻轻喟叹一声。
鬼魂前所未有,夺舍怕也是无稽之谈,可她甘愿以命尝试,换得那个男人过上崭新的生活。
但顾长安一丝考虑都没有,强硬态度直接断了她的念想。
李挽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不时抽动手指,仿佛在寻找新的话题,引导谈话这活儿对她来说还是太痛苦,她打小清冷孤僻,也不知怎么展示热情。
“别说话了,做你自己的事。”顾长安察觉到她的尴尬,无波无澜地说一声。
李挽如释重负,盘膝打坐修炼,暂无国事牵绊,专心凝实体内气机。
……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挽渐渐喜欢这种枯燥乏味的生活,两人甚至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互相坐在城头如同雕塑,但安静何尝不是一种自在。
她修为进涨飞快,裴静姝隔三差五传信,朝堂社稷也无事发生,中原有很多主动参军的良家子,保家卫国不止是口号,俨然呈信仰之势。
随着时间流逝,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可他怎么越来越黯淡,曾经浓郁的黑雾如今变得浅散。
天地响起一清越一沙哑的两道嗓音。
“书院夫子快要叩开天门了,他说是你给了他孤注一掷的勇气,要么陆地神仙,要么殒命;
金陵书院涌出紫气长河,最多月余,神州大地将迎来第一个半开天门。”
“嗯。”
“蛮夷七天前同时侵略赵国和蜀国,凭借河西走廊的优势,北凉能迅速支援赵地。”
“嗯。”
李挽将中原近来的大事小事一并讲述,对面偶尔会传来一声应和,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在听。
“有时候会很害怕,也许有一天华夏民族会一败涂地,也许我们誓死奋战也延续不了古老文明,也许苍天真要毁灭咱们勤劳的百姓。”
她的声音蓦然低落,眼睁睁看着日渐黯淡的魂影,总会滋生无力感乃至绝望。
“你想想你站的地方,一群老卒能誓死坚守几十年,泱泱华夏七千万众,燹骨成丘、溢血成河,也必须驱逐蛮夷!”
桃树下传来嘶哑又决然的声音。
李挽沉默,似乎唯独提起民族大义,他才会有强烈的情绪波动。
顾长安自嘲一笑,总以为完成使命就卸下了民族锁链,可锁链早已缠住灵魂。
正是这样,他不敢重铸肉身,活着并不能恣意自由,而是又一个遍体鳞伤的轮回,杀敌再杀敌,永无止境。
生在孤城没得选,扛下重任没得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总归有了选择。
……
转眼已至寒冬,昨夜孤城突现一道奇异景幕,十九剑气悬空结阵,李挽突破成道者境界。
可破境无法带来任何喜悦,魂影每况愈下,已经快看不清那张脸庞,他也越来越留念桃花树。
“谁来拯救他……”李挽凭栏而立,她清楚顾长安消亡是不可挽回,但仍旧期待一个奇迹。
他没出过城,却懂很多道理,上至天文哲理,下至民俗农作,偶尔说一些话,李挽都觉得自己受益匪浅。
顾长安比任何人都要看得远,可越是这样,她就越难过,如果早一点知晓万里孤城,她宁愿遗臭千年也会下令别守了。
天际彩鸽冒雪飞来,停落在栏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李挽像往常一样取下它腿上绑着的帛书,帛书夹着一张信笺。
她粗略看了一眼,顿觉晴天霹雳脸色苍白,手里死死攥着信笺,力道之足差点撕裂纸页。
李挽竭力克制悲恸的情绪,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慢慢来到树下,轻声道:
“秦木匠走了。”
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像被无形力量束缚,久久不曾动过。
“怎么死的?”顾长安扭过身,似乎问得很平淡。
李挽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朝廷料理了后事,葬在忠烈陵园。”
此后的好一阵,两人再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盘旋桃枝的乌鸦。
顾长安似乎对乌鸦啃食桃瓣的场景漠不关心,却又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
他停了一会不曾开口,继又突然问道:
“自杀吗?”
李挽一脸悲凄:“是。”
说完递上折叠的信笺。
顾长安面无表情,很镇定地展开浏览,字迹像螃蟹走路七横八竖。
“长安,你见到信的那一刻,老头子已经含笑九泉啦。”
“记得咱们说过一个笑话,贞观年间有位姓崔的倒霉囚犯,每逢朝廷大赦都轮不到他,一直蹲了四十年牢房。”
“终于出来了,崔囚犯理应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嘞?没几天,他又故意偷窃店铺想去坐牢,可年迈古稀,朝廷也可怜他,只是口头教训就放过了。”
“第二天,崔囚犯在家里上吊自杀。”
“他留下一封遗书,说自己离不开监狱,外面的生活让他无时无刻不在痛苦。”
“以前老头子不理解,多傻才会自寻死路啊?”
“哈哈哈哈,我写完信也要上吊了。”
“六十四年的生活,就像闭眼就能做好一个木盒,痕迹细节早就雕刻进心里了,刚回故土的几天,我还能笑呵呵去走街串巷,慢慢就难熬啦。”ωωω.χΙυΜЬ.Cǒm
“脑海里只有龟兹城,吃一尾鲈鱼都感觉肉里带着黄沙味道,看啥都像一块块城墙砖石,棋友见我时常痴呆,安慰我先学着适应好日子。”
“唉,六十四年太漫长了,漫长到老头子的魂也囚禁在城头。”
“对啦,官府前天通知老头子,你徐奶奶上吊啦,她说活得没意思,没有孤城,没有长安,没有漫天黄沙,她竟然不知道咋活了。”
“她织了很多厚厚的衣裳,跑到官府央求寄去西域,回家后就咽气了。”
“别伤心,能死在故里,那是咱们安西人梦寐以求的。”
顾长安的目光渐渐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蒙的白雾,可无论怎样都没有泪水滚落。
“老头子这一生肯定做到有始有终,我能死在故土祖宅,还能有秦家村的乡亲抬棺送葬,不知多少老卒会羡慕。”
“只是……只是啊,老头子每天都在想你,你睡得好么?还有蛮夷攻城么?你还在么?”
“如果能看到信,请一定完成老头子的遗愿。”
“去一趟中原,如果实在不想活了,也要好好去长安城告别呐。”
“这是你小时候的愿望,你也要有始有终。”
“反正老头子就是逼你了,你不去长安城,老头子死不瞑目。”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能是残废累赘,肯定陪你一起守城,咱们杀得畅快。”
“走了。”
虚影似乎在渐渐裂开,手脚在剧烈地抽搐,顾长安赶紧倚住树干,一下又一下地撕碎信件。
隐约间老头又出现在漫天风沙里,颠颠簸簸地走来,露出一口老黄牙,可他分明在滴出滚烫的鲜血。
看着疯狂扭动的黑雾,李挽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像是被压上重物,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鼓足勇气,她一步步走到身边,抬起手臂抱住了顾长安,只想传递哪怕一丝丝温度。
顾长安沉默无声,肩胛颤抖抽动,哽咽声音几乎耳语:
“亲人都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秦爷爷陪伴我最久,我却没能埋他。”
“苦命过不了安逸日子,为何偏偏都要死在我的前头啊!!”
这么一句话,却似针一下子穿透这寒夜钉入李挽心里,她强忍着泪水轻轻拍打顾长安的后背,每拍一下就拍散许多雾气。
雾越来越稀少,李挽很害怕一阵风就吹散了。
还能支撑到明年开春吗?
顾长安痛苦呢喃:“秦爷爷,我答应你,我去一趟长安城。”
李挽猛然一震,慢慢松开他,通红的双眸怔怔凝视:
“我带你回家。”
……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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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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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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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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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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