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赞之声从餐前汤上桌后就不绝于耳,工作那么多年,卡维听过太多,除了语言各不相同,措辞上有些变化外,大致意思没什么两样。
无非就是工作辛苦、年轻有为、天赋异禀之类的,他早就腻了。
或许在刚开始行医的阶段,还能成为学习工作下去的动力,可时间一久,这种模板化的褒奖,在卡维心中的地位变得越来越低,最后被他完全抛出了可容忍的范畴之外。
到了他这个能力阶段,自己的评价才是权威,所以自己的认可才更重要,也就是俗称的自嗨。
在1866年的人眼里,乳腺癌根治术是一种还没被证实的全新治疗方法,一切都是尝试,手术本身能成功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可在卡维眼里,根治术早已被现代医疗淘汰(淘汰原因前面有写),成功与否不再是衡量真正成功的标准。
现在没有合理的放疗化疗,根治术可能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手术从确定到实施都显得很仓促,结果是好的,但卡维并不满足。手术细节仍然有值得调整的地方,许多操作也还有改良的余地。
“第二道,开胃头盘,皇家野鸡肉卷和新鲜深海牡蛎。”
仆人们一一收走汤盘,改换上前菜,站在桌边的阿尔方斯非常激动:“选用的是最厚实的鸡胸肉片做低温烹煮,里面佐以豌豆泥和蘑菇粒。而牡蛎更不用说了,是今天刚从火车上运来的,保证新鲜。”
“阿尔方斯先生的手艺还是那么让人惊叹。”爱德华切了一大块鸡肉送入嘴中,称赞道,“让我仿佛置身于17世纪的凡尔赛宫中。”
“谢谢夸奖......”
卡维低头切着鸡肉,趁他们在讨论美食的当口,脑子里想的却是手术中的一些细节。
不论怎么看,刚才完成的根治术都和21世纪的微创理念不合,切口太大了。尤其是上缘来到腋前,这里是上肢大量静脉回流的位置,切开这里恐怕会引起上肢水肿。
是不是可以把切口弄小一些,比如只做横向切口,避开腋前。
看上去会影响腋窝处理时的视野,但其实去掉乳腺后,空间变得开阔,应该不至于太麻烦。
说到切口选择,其实在手术最后做缝合的时候,卡维也看出切口对合上有一些小瑕疵。他毕竟不是乳腺外科的专家,第一次碰这种手术,对于切除乳腺后留存皮肤下空间的把握不够熟练。
切口设计需要大量临床经验的积累,没捷径可走......
“卡维医生,法国菜是否合您的口味?”
“恩,非常美味,很久没吃到阿尔方斯先生的手艺了。”卡维用餐刀剜下一大块牡蛎肉,混着橄榄油和红酒醋的蘸料一起快速送入嘴中,乱嚼一通后咽下肚子,“口感爽脆,实在鲜美。”
“原来卡维医生之前就去过罗什舒亚特餐厅啊。”
卡维看向阿尔方斯:“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手术台上的那种。”
术后异常疼痛的经历让阿尔方斯忍不住身下一紧:“卡维医生的技术确实精湛无比。”
卡维喝了口葡萄酒,笑着说道:“阿尔方斯先生,可千万注意身体,如果以后如果发现又复发了请一定要来看,不能拖啊。”
“复发?别别别,手术太痛苦了。”阿尔方斯连连摆手,“当时就感觉像被十几把小刀硬生生撑开一样。”
众人听后一阵哗然:“那么严重么?”
“难道你没喝ya片酊么?听说能止痛。”
“没用!感觉术后的疼痛已经超出了药效范围。”阿尔方斯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的遭遇,“当时只需要短短两个小时,身上的汗水就能浸透一件病号服。”
“太可怕了。”
“其实是因为手术位置比较特殊,不过现在我手里有了新药,能保证术后半個月内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卡维提到了亚甲蓝,“尤其对阿尔方斯身上的疾病非常适用。”
半个月正好是痔疮术后的恢复期。
术后24小时内病人的疼痛会格外剧烈,几乎无法忍受,现代有止痛泵能缓解不少。而在接下去漫长的恢复期中,因为复杂的肛内环境,每次换药都必须彻底消毒,再加上粗糙的纱布,那种酸爽感觉能让人记一辈子。
然而事实上,在没有任何局麻药的19世纪,只要能影响到括约肌的所有动作都会带来难以忍受的强烈疼痛。
排便、擦纸、日常行走,甚至咳嗽、喷嚏都能让人疼得直哆嗦。而这种疼痛感和时间并不是线性关系,在术后五六天的时候,肛管切口处的部分疤痕会脱落,遇上排便就能让人重回术后那悲壮的24小时。
阿尔方斯还是摇头:“还是别了吧,我可不想再在床上躺大半个月。”
“哦?没想到阿尔方斯先生也是卡维医生的病人,不知道手术切口在哪儿?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爱德华哪知道之前的手术位置,随口说了句惹来阿尔方斯一阵尴尬。但话都问出口了,桌上那么多双眼睛看向自己,躲肯定是躲不过去的:“位置有些......唉,诸位难得在一起吃个饭,我就不影响你们的胃口了。”
说罢他就快步离开了餐厅。
“这......”
“大使先生,他做的是痔疮手术。”
卡维用餐巾擦了擦嘴,淡淡地说出了实情。众人错愕地互看了两眼,迟疑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晚宴吃的是传统法式大餐,菜与菜的间隔在15分钟,总时间基本在三个小时左右。这不仅给了用餐者足够交流的时间,也同时给厨房充分准备的时间。
“第三道,我选择了鳗鱼和鲑鱼的组合,碳烤鳗鱼和金黄酱焗野生鲑鱼,再搭配上时令蔬菜。”
当阿尔方斯端出这两盆鱼料理的时候,还是有好几位正在憋笑:“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不该这样嘲笑一位病人......但,但我实在忍不住!”
“好了,大家趁热吃吧。”阿尔方斯简单介绍了鱼的做法,“主菜我要多花些时间,大概要间隔18分钟左右,诸位稍等。”
“没关系,按你的节奏来。”爱德华送走了他,然后对着一旁的仆人问道,“晚报在哪儿?”
“就在客厅。”
“去把它们全拿来,我要好好看看。”
“是。”
既然是庆祝卡维医生手术成功的庆功宴,又怎能少得了报纸助兴。只可惜手术结束得太晚,为了安保,采访时间也大为延后了,报纸上更多的还是对于手术的期待。
“竟然把大量篇幅花在了朱斯蒂娜身上。”爱德华看着日报,直摇头,“对真正需要关注的外科医生竟然没有丝毫的描述。”【1】
“也许是为了介绍病人的重要性吧。”
“伯爵夫人是麦克马洪元帅的女儿,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爱德华为卡维鸣不平,“如果真要介绍她,完全可以在其他版面另起一篇文稿,何必在这儿喧宾夺主。”
话虽然说得不错,但卡维却很明白瓦雷拉为什么要这么写。
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早已经和伊格纳茨一样,成为了日报头条的常客。经常看手术报道的民众对卡维很熟悉,报道卡维的近况远不如报道法国伯爵夫人来得吸引眼球。
这也是为了引爆手术结果的重要铺垫,无论手术结果是好是坏,只要做足了朱斯蒂娜的铺垫,明天的报纸销量就不会差。
卡维没有点穿这个理由,因为他相信面前这些能在zheng治漩涡中爬到如此位置的人物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只是报纸瞎胡闹罢了。”
然而爱德华和其他人似乎意犹未尽,放下日报后马上又看起了书记官送来的时报和自由新闻:“别急,还有更离谱的。时报把‘乳腺癌切除’写成了‘胸部切除’,从头至尾甚至都没提及两位主刀医生的名字!”【2】wWW.ΧìǔΜЬ.CǒΜ
“自由新闻更夸张,竟然在驳斥切除乳腺癌的正当性???”【3】
餐桌上聊得火热,可卡维却毫无兴趣。
圈子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和选择的说法自然也会不同,就算报道上显得外行了些也没什么,毕竟医生也没多专业。而且这在21世纪都是极为常见的小事,只要在临床混过几年就会释然了。
卡维真正想做的还是对手术的复盘。
他看着盘子里的鱼骨头,想到了刚才手术最后切除肌肉时所选取的切割位置。
手术在切除胸大肌和胸小肌的时候,切割点离肌腱的腱根太远。虽然对手术结果没多大影响,可还是会给病人带来不必要的出血。如果把切割点再往肌腱靠一靠,会不会好些呢?
还有胸小肌下方有不少静脉分支,分离是不是有些不太够?
如果重新做一次,那种分离程度会不会误伤到下方静脉造成出血?
还有,刚才想到的改变切口位置,虽说术野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可自己是不是忘了19世纪是没有无影灯的。烛台的灯光无法照射到切口深处,所以暴露出腋窝还是得做腋前切口......
卡维想的很多,基本思路里闪过什么就会仔细分析一番,然后接着下一个。
这时爱德华忽然抛出了一句话:“虽然这么说会引来不少非议,但作为常年在维也纳工作的法国人还是要表达我的不满。维也纳确实是一座足够伟大的城市,足以称得上是与巴黎所媲美的艺术之都。可在支持外科技艺方面,这儿做得太差了。”
“是啊,如果是在法国巴黎,如果是像阿尔弗雷德·维尔佩奥一样的外科手术大师。”书记官及时站了出来,为自己的上司做了细节补充,“巴黎的报纸绝不会对他的手术内容如此草率。”
爱德华把手里那份自由新闻轻轻摔在了桌案上:“太气人了!现在早已不是中世纪了,外科技艺也是艺术的一部分。”
“确实。”
“大使说得没错。”
“如果法国的医学院里出了卡维医生这样的外科天才,恐怕巴黎各大报纸早就开始竞相报道了。”
爱德华开启了吹牛皮模式,反正卡维没去过巴黎,怎么说都没关系:“他的每台手术都会有详细记录,每个动作都会被画师描绘在最干净的画纸上,报纸的手术版面每天都会预留空位来展示他的手术成果......”
话越说越玄乎,在他的嘴里,巴黎似乎是全世界的外科中心,住在巴黎的法国人似乎都人人都关心手术。
其余几人都停下了刀叉静听他的表演,唯独一直默不作声的艾丁森忽然开了口:“爱德华大使该不会是看上卡维医生了吧。”
“看上?”爱德华笑了笑,“虽然卡维医生确实长得不错,但可惜的是我喜欢女人。”【4】
“我的意思是,卡维的才华。”艾丁森有些明白对方的用意了,忍不住提醒道,“大使先生,卡维医生隶属于帝国陆军军医处,是一名光荣的外科军医。如果......”
外交可容不得这样直白的对话,坐在一旁善于和稀泥的卡尔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是啊,卡维医生有着极高的外科天分,能进入军医处绝对是对他技术的认可。”
“哦?是么?”爱德华有些失望,“我个人以为,这样有能力的医生还是该待在解剖室里多研究研究新术式才对。”
“我有爵位在身,又有弗朗茨陛下亲自征召。”卡维也是无奈,“事关帝国安危,也确实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聊天话题忽然严肃让不少人觉得措手不及,好在远处又传来了餐车滚轮和阿尔方斯的声音:“第四道主菜,我特意多备了两道,有焗烤野兔崽、香煎羊排、鲁昂血鸭和葡式烤填鸡,希望让诸位在大使馆里吃得尽兴。”【5】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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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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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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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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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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