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阶段是医学上的死亡,你的心脏停止跳动,医院下达了死亡通知书,宣告从医学角度上你已经失去了一切生命体征,亲人与友人会将你埋葬,在葬礼上为你流泪,悼念你在的日子,每逢一段时间还会来到你的坟前说两句话,洒两杯酒。
第二阶段是不会有人特意去你的坟前送上一束花,也再不会有人在茶余饭后偶尔想到你生前的模样,你存在过的那些记忆被时间慢慢打磨殆尽,当这座世界残留着的与你相关的“记忆”尽数消失,连碑墓前的照片都被风吹雨淋模湖成了一团光影,谁还能证明你存在过?
这便是真正意义的死亡。
可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呢?
决定一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关键,到底是记忆,还是身份证?
如果一个原本名叫路明非的家伙,却失去了与“路明非”相关的一切记忆,他还能被称之为路明非吗?
路明非先前问艾德乔的问题便源于此。
有时候他会思考自己和他到底是不是一体的,其实也恰恰印证了艾德乔先前的猜测,他在担忧自己是不是“自己”,“自己”又是不是自己。
他知道这是错的,他不该怀疑他们的一体性,可当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某些方面的关键记忆后,他也有些许的迷惘。
他不知道这是另一个自己刻意隐瞒,还是漫长的时间导致自己失去了这部分的记忆。
路明非有专门去找过老大哥,软磨硬泡三十六计全用上了,可这家伙装聋作哑玩深沉,别说是说上一句话,眼皮都不抬一下。
路明非只能望洋兴叹。
然而从今天收到那份快递开始,仿佛永冻在极寒之地下的记忆竟然破开了层层冰岩,涌现在他的耳边。
他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仿佛隔着万年的光阴流水响起,那人跪在明晃晃的天光下,娓娓道来远方的风景,他努力想看清那人的模样,却像隔了层雾天渐起的朦胧白雾,看不真切,只能听到“自己”唤他为史密斯,就是艾德乔方才提到的家伙……
而这一刻,在倾听了来自艾德乔的倾诉后,有种莫名的哀伤弥漫在空气中,他听出了艾德乔言语下的伤感与那极其复杂的情愫,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在艾德乔平和而温润的目光下,愈发汹涌的潮水从他记忆深处涌出,填满了心房的每个角落,那么轻柔,却又沉重,慢慢将他浸没。
他忽然感觉由心而生的疲惫,仿佛积攒了无数年的孤独与悲伤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耳边满是水声,他被汹涌而轻柔的水淹没了,不断坠入漆黑的水底,没有尽头。
直到悠扬的风铃声从上方传来,微弱的阳光随着洞开的青铜殿的大门而落入水底。
他再度睁开眼,却已身处大殿之中,空气中扬起的尘埃在阳光下纤毫毕现,金色的阳光从上方洒满了大殿,却未曾带来一丝温度,依旧是空旷的寂冷,只有头顶的风铃叮铃作响。
戴着面纱的女人从远方而来,推开了沉重的大门,对他轻声说道许久不见。
可他却未曾理会,只是将目光投向女人身后,那是门外的世界。
他的目光随着风铃声一路远去,途径山丘与平野,仿佛一眼抵达了世界的尽头,看遍山川与河流。
“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在这座冷清的宫殿,这就是你身为君王的觉悟吗?”
金色的阳光下,女人隔着一座大殿的距离,语气毫无温度地道出这番嘲讽的言语。
可路明非发现,那个“他”还是不曾理会蒙面女子。
他静静地坐在王座上,单手撑着侧脸,目光古井无波地遥望着门外的天光,仿佛在他眼里自远方而来的女人,远不及门开后显露在他眼中的刹那风光。
那一刻,路明非感受到了擎天般的沉重,自头顶而下,连带他的灵魂与肉体一同压制在王座上。
空气中弥漫的每一丝一缕的金色阳光都仿佛世间最沉重之物,压得他几近要低头。
他慢慢抬起头,要看清楚悬挂在他头顶的到底是何物,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悬于头顶的原来并不是日轮,而是一座虚幻的海。
水波荡漾在青铜殿的上方,折射着斑斓的阳光,却仿佛实体般压在他的头顶。
这座虚幻的海将他镇压在了这孤独的王座上。
又或者说……
他以一己之力,独自背负起了这座浩瀚而无根的虚幻之海!
“独自镇压一整座元素海,放眼古史,你是第二人。若考虑你继承的意志,说你是第一人也无不妥之处。可继承了最初的意志,你却选了这样一条丝毫看不到希望的道路,我该骂你愚蠢,还是敬你固执?”
女人缓步前行,悬挂在她头顶上的风铃在阳光下微微摇晃。
“你我见面的第一日我便告知于你,循环之劫无法消弭,即使你倾尽全力,也只能延缓元素海回流的日期。”
“你真正能做到的,就是让你的子民在盛宴的欢愉中迎接死亡。”
“可你不仅向你的子民隐瞒真相,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你的弟弟。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救不了所有人,可你还是在坚持。看上去你好像对你的子民极尽宠爱,可事实上你根本不曾与他们交心,你和他们的距离比天与海的距离还要辽阔。”
“你只是坐在这间冰冷的大殿里,任由他们瓜分世界的权柄。对他们而言你早已成为神座上冰冷的象征,你信不信即使你死去,对他们而言世界依然轮转不止?不过是换了一尊新神。”
“他们需要的是神,而不是你。”
路明非恍忽间觉得自己与另一个他完全重合了。
这一刻空洞却又磅礴的意志冲刷着他的大脑,他静静地看着远方,耳边有关女人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可不论她如何嘲讽,他丝毫提不起半分兴致。
他不在乎女人说的一切,对此漠不关心,他的决议与任何人无关,只关乎他自己的意志。
他想做什么,这世间早已无人能阻拦。
可莫名的……这一刻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在坚持什么。
或许是知道却又不愿承认,又或者是真的不清楚。
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无视了闯入此间的女人。
“你不可能永远将它背负在肩上,更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拯救整座世界。时值至今,你还要抵抗多久?”
“那是一切之罪,也是一切之恶的源头,于万恶中诞生的虚妄之花,你想独自背负,这是何等的荒谬?”
女人清冷的嗓音回荡在大殿内,似质问又似劝慰,
“放下吧,以你而今的位格,即使是循环之劫也消磨不了你的灵魂,又何必负隅抵抗,你挡不下元素海的回流,这是命定之劫。可至少你还能带着你的弟弟活到下一个纪元,”
也是这一刻。
他突然将目光转向了女子,有金色的烈光在他眼中涌荡。
似被女子的话语触动了某条不容触碰的森然的底线。
【命定之劫】?
他想着,何等荒诞之事,竟敢冠以命定之名?
在这世间至高的王座之上。
古老的君主缓缓起身,他的动作异常迟缓,仿佛每一刻度的细微移动都是以抵抗整座世界为代价。
宛如天空般高远而包容世间万物的威严辐射向天空、大地与海洋,洒满了世间的每个角落。
天穹如鼓般震动,哗哗的海潮声从头顶传来,原本平静的虚幻之海陡然掀起了狂澜怒涛,仿佛随时可能突破最后的界限,涌荡倾覆脆弱的世界。
这一瞬间有代表死寂的灰白色弥漫开来。
天空、大地、海洋,一切都陷入了凝固的状态,光阴也在此刻止步不前。
而在这一切都被灰白覆盖的世界中。
只剩下那屹立于王座上的身影依然缤纷,俯瞰天地万象。
庞大的苍白色龙翼在他身后慢慢张开,龙翼遮蔽天空,投落下的阴影笼罩了大地与海洋,好似他要以一己之力将世界庇护于龙翼下,抵挡即将倾泻而下的汹涌海潮。
他在独自对抗笼罩世界的命运,这条道路上没有人能站在他的身侧。
可他终究无法将世界全部托庇于龙翼之下。
他无声地望着远方龙翼无法企及的地方,静静思索了很久,久到海潮声滚滚如雷鸣,他才慢慢阖上双眼。
蒙着面纱的女人站在他的身后,目光幽然地注视他对抗世界的背影。
他终是慢慢收起了苍白色的龙翼,于沉默中重新落座,继续忍受无尽的孤独与整座世界的重量。
他又一次失败了。
在一切的最后,他侧耳聆听,似乎听到了风铃声回返时带来的远方群山间的回响。
他微微仰头。
天光泻落在他的面庞上,那是虚幻之海折射后的斑斓阳光,就如这间大殿一样没有丝毫温度,有的只是虚假之物的眩目。
他无声地抬起右手,世间最浓烈的火元素汇聚于此,从头顶的虚幻之海中抽离落下,绽放出无数明亮的线条,交织成一轮虚幻的日轮。
他微微弹指,火星四溅,火元素交织而成的日轮顷刻间破碎幻灭。
脆弱的就像是这座世界,虚幻的又如头顶的海水。
或许假物……永远都是假物。
他如此想着。
可他仍然没有放下。
究竟……什么才是命运?
……
……
路明非睁开眼。
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目光温润如水般平静祥和的艾德乔。
在刚才短暂的刹那间,他看到了某人终于愿意让他看到的真相,也洞悉了很多荒谬的事情。
“艾德乔,你说什么是命运?”
他忽然问道。
艾德乔微微怔然,在斟酌片刻后道:“那是世间万物诞生之初就已注定的,从生至死的轨迹过程。”
路明非坐在他的对面,低沉道:“你说我从不与你们交心,可你们又何曾与我交心?我今天,不,是从认识你到今天,我从你口中听到的最棒的话,就是你今天最后与我开的玩笑。从前的你们从不会这般与我说话。你们把我捧上至高的神座,奉我为至上的君主,拉远了我们间的距离,却又期待我主动向你们倾诉。”
艾德乔嘴唇蠕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聆听陛下的态度。
“也许我们确实不是一位合格的君主,但你们也不是合格的臣子,大家都是第一次,想来有做不好的地方也很正常。”
“你说你们有些哀伤,却也欢喜,这反而让我有些伤感。”
“我的人生的确不需要任何人为我鞍前马后了,但也不意味着你们就该悄无声息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我不会邀请你们任何一人参加我日后的婚礼,但我也不会赶走任何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路明非深深地看向他,
“你刚才说命运是万物从生至死的轨迹,可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弄清楚一件事,让你们所有人活在这世上的……”
“是我。”
“而不是那狗屁的命运。”
路明非童孔中有酷烈的金色在涌动,宛如震怒的春雷,却又很快消失,他微微垂下眼帘,在短暂的沉默中调整自身。m.χIùmЬ.CǒM
“总体而言,今天见到你,我还是挺高兴的。”
“今天我就当没看到你,你这样的老家伙好像已经所剩无几了,既然还活着,那就别急着去死,我会让你看到你所想要的……真相。”
路明非慢慢起身,拉起了身旁的绘梨衣,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提拉米苏的味道还不错,看来你的确有融入人类的生活。”
他拉着绘梨衣大跨步从艾德乔的身边走过,走出了这间宽敞的居室。
他走的很快,似乎就像在逃避着什么东西。
而在他们的身后,艾德乔怔怔地坐在原位,他没有起身相送陛下,甚至没有回头看向陛下离去的身影,而是失神地慢慢抬头,看向窗外迷离梦幻般的灯火。
这一刻,他感觉耳畔旁越来越近的,属于元素海的潮汐声正在逐渐远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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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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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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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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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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