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蚀月编史>第五十五章·此夜风高听凤泣
  这一年,今上任命杜佑为检校司空、同平章事。秋七月戊午,以关辅罢吏部选、礼部贡举。己未,中书侍郎、平章事齐抗因病,免为太子宾客。八月,为振民生,贷京畿民麦种。不久,宰相崔损亦卒于任上。

  二十年春,因岁收不丰,今上免去了中和节宴。

  虽然皇帝执政二十年后突然又稍稍振作,不像以往那般醉生梦死,但两税法遗留下的问题已成了唐最棘手的麻烦,始终不能再兴贞观开元之盛景。贞元二十年九月之后,皇太子李诵的病又一直缠绵不能愈,为今上更添一层悲伤。

  坐在红炭熏香的太极宫中时,他忽然地回忆起了永阳和她的孩子。自从御史台见莺奴之后,他很少再召李澜了。在他们皇家,没有什么坏消息传到耳朵里就是一种好事,澜儿应该过得好。

  他让人找来了李澜。

  李澜将满十五岁了,走入太极宫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一个风姿卓然的皇子。他还没说话,李澜就好像知道祖父要说什么似的,依然是仪式甚周的一个礼,随后正步走上前,用那双潋滟而清明的眼望着他:“圣人可是想问公主的近况?”

  他已完全衰老,连声音都老去了:“永阳,我的儿……”他又在李澜脸上看到了永阳的影子。

  李澜垂首,柔声道:“公主安好,特为圣人奉上金丹,祝福圣人龙寿万载不衰。”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手掌大的漆盒,双手捧至今上面前。

  盒中绒缎衬着的丹药,通体鲜红,当是极乐丹。

  这东西自从贞元十九年之后就从市场上逐渐消失,起初皇室的子女还可以弄到一些,后来因据说西市的小夫人不再卖了,之前经销此物的几个蚀月教徒也或死或失,这药物竟然哪里都寻不到了。以前总有门路可以弄到这个药的时候,吃不到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老是痒痒。没了,也就不吃了,不吃了,难受了几个月也就罢了。

  他将澜儿牵着,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然而闲谈许久,终究是不敢提起他的母亲。如果永阳真的安好,那她怎么一直不来见他?虽无明令,但公主府的禁闭实际早已解除,他知道女儿的近身宦官和侍女出入。

  澜回话时却是淡淡的,不怎么露真心。之后也没有留宿,锁城前主动离去。

  他看着永阳送来的那个盒子,用两指捏起了那粒药丸。

  十月时,今上已不堪重病。众皇子郡王均往侍疾,唯独皇太子李诵因自身不豫,难以侍奉父亲左右。今上弥留之际,思见太子,涕咽久之。天家父子,帝王之爱,这是他最后的避难所,他永远也看不够。他想像以前一样让人唤小莺儿来,想让她替他们苟延一口气,可是神已遗弃了他们。

  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今上会郡臣于宣政殿,宣遗诏:皇太子宜于柩前即位。是日,上崩于会宁殿,人情震惧。

  其时李诵已病得难以站立,却依旧在王叔文和其他人的簇拥搀扶下来到会宁殿。大哀缟素之中,他登基即位,成为了唐朝新的帝王。

  国丧的消息从禁城遥遥传来,来到武宅的教主阁,莺奴正在阅读白阁主留下的那些史书,听罢只说“知道了”。她对皇帝的死讯无动于衷,然而很久之后得知他的庙号被定为“德”的时候,冷笑中竟然落下泪来。

  唐德宗……德,真是讽刺。

  ===

  韩惜宝骑马,匆匆沿着朱雀大道奔回武宅。长安的秋又要来了,柿树枝头渐渐转红。

  他在武宅门前片身下马,闪入教主阁。莺奴正在厅中,晚议即将开始。他趁着众阁主还未到齐,向着莺奴和座上的庞胜君微微屈身行礼:“宦官俱文珍联合外藩剑南、荆南、河东节度使,预备逼宫。”

  莺奴轻不可闻地笑:“从来这个李淳想要的东西,如何都会到手。”[1]

  先帝驾崩后,今上李诵依然宛转病榻,所有的诏令都是起居舍人王叔文与宠妾牛昭容代传。曾为太子侍读时稠密规划种种新政,现在王叔文终于有了施展手脚的时候。以王叔文为首,韩泰、韩晔、柳宗元、刘禹锡、陈谏、凌准、吕温、李景俭等士大夫构成推行新政之主力,削除宫市、打击宦官,史称“永贞革新”。革新派雷厉风行,往往随意贬谪异党,令朝中老臣大为不满。加之今上瘫痪,不能临朝,无法确认这些旨意是否权威。

  今上以杜佑兼盐铁使,而不久又颁召令王叔文为度支盐铁转运副使,截断杜佑权力,架空杜佑。这任命究竟是病中的李诵钦允,还是王叔文和牛昭容所出,没有人能知道。杜佑亲善的对象是李淳,他们很早就知道了。

  韩惜宝还站在那里。“皇太子邀夫人往春明门外别居一叙。”

  她没回应,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似的。这时候要见她,无非是逼宫后、下诏前的这一夜对李淳而言太过危险,他要找一个万全的保护伞。韩惜宝重复了一遍,她脸上只是露出一个极端厌恶的神情,皱着眉说:“你就让李澜转告,说等他做了皇帝再来请我吧。”

  李澜已经不叫李澜了,由宣城郡王改封为集王时,今上给他改的名字叫“缃”,缃桑之黄,柔嫩而娇艳。莺奴还是喜欢他原来的名字,澜者大波也,翻天覆地。

  韩惜宝回答:“今夜集王要进宫。”

  莺奴漠然回应道:“好。知道了。”

  集王李澜在禁城落锁前进入朱雀门。禁军上前阻拦:“大王此时入宫有何事?”

  李澜穿一身团科紫衣,金腰带上刀剑未除,銙上还别着一朵紫色的绢质牡丹花。他紧握缰绳,玉面如霜,唇边只有一个冰冷的笑:“圣人召本王。”

  他们不曾收到集王要觐见的通知。没等他们翻完手上的名牌,李澜策马扬鞭,悍然闯入,将他们丢在身后。两名禁军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上报,其中一人低声道:“集王是皇太子的人,我们还是……”

  因为太子早有安排,集王去太极宫的路畅通无阻。宫人们正为今上准备汤药和熏香,看见集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惊讶中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张脸太冷、太残酷,一点都不像十五岁的人该有的脸。

  她们看向龙榻边侍疾的牛昭容。那女子怒目而视,用身体挡在孱弱的皇帝面前。

  李澜压低嗓音:“天道不可违抗,你可以走了。”

  牛氏仍然咬着牙不愿离去,是病床上的人拉了拉她的袖子。李诵中风日久,连舌头都已经不能屈伸,话语说出来,只有松垮的一团噪音:“坤娘……你走吧……朕要和澜儿说话。”

  他从来就没有和澜儿说过什么。他有三十多个儿子,二十多个女儿,不可能和每一个都交谈过。

  李澜笑道:“圣人糊涂,臣姓李,圣人给臣的名字是缃。”

  他嗫嚅:“……永阳……”

  他和皇祖父说的话竟一模一样。早知如此,为什么当时要那样对待我的母亲?

  李澜远远地站着,看着父亲瘫软无力的病体平展在榻上。如此病弱,一个无骨的人,竟能杀死那般坚韧的女子。剥去这身龙袍,你也只是一匹蝼蚁。

  今上还在不断地痴吟。他走近了,听到父亲口中所念的是母亲的乳名。今上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李澜的影子,模糊,但看到他已经长得很高,白玉一般的面庞,似乎在发光。他真像我……

  今上情动难已,口唇又一次蠕动起来:

  “传,传永阳长公主来见朕,传……”

  李澜垂首站在他身边,俯视着这张与自己无比相似的脸,它本与母亲也无比相似。凝视得久时,只有一股强烈的作呕的欲望。以前一直逃避着这样的凝视,这一次终于敢凝视,凝视他自己的宿命。他的宿命,出生之前就已为人所先决,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还在自己的血液中。

  他冷声回应父亲:“永阳长公主就在圣人身旁。圣人,你看见么?她无处不在,永远活着,随时从天上看着你。”[2]

  今上在病榻上发出凄厉的痛呼。他听不清父亲在说什么,但看到那个人的表情显得如此哀恸,他由衷地觉得痛快。这是李诵最不愿意知道的真相,承认她死去,是比见不到她更痛苦的事。

  他将母亲府中带出来的第二盒丹药交到了父亲手里。母亲投入炉火前服下了王叔文送给她的毒参,如果你死了,你就当是王叔文害死了你。这对你最是公平。

  “长公主遗赠圣人神丹十两。这是母亲的一点心意,望圣人早瘳,永享仙寿。”

  从这盒药里,你可再次见到我母亲,用你的唇舌尝到我母亲的血和灰,带着她下你的陵寝。

  他转身离去,后脚进入太极宫的,是宦官俱文珍、刘光琦,还有武装入宫的三大藩镇节度使。王叔文已被他们五花大绑,丢在太极宫后殿,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

  次日,太极宫昭告天下:

  惟皇天佑命烈祖,诞受方国,而天佑不降,疾恙无瘳。一日万机,不可以久旷;天工人代,不可以久违。皇太子淳睿哲温文,宽和仁惠,孝友之德,爱敬之诚,通乎神明,格于上下。宜令皇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居兴庆宫。

  这是永贞元年的八月。永贞的年号,显然是为了颂扬先帝“贞元”垂永,但新帝很快就用新的年号取代了父亲的心意。“元和”,是新的年号。

  内禅轰动朝野,权力更替,如同潮追浪打,无力的人很快就被扑倒在沙床下。王叔文旋遭贬,次年新帝即下旨将其赐死。永贞革新前前后后仅延续四月余,其数位主力均在元和初年通数贬谪到天涯海角,正直勤勉如刘禹锡、柳宗元,亦未能幸免。此番遭新政权打压的这批文人,史称“二王八司马”。

  李诵在位不过短短七个月,迁入兴庆宫不足半年便驾鹤西去,他孝友爱敬近乎神明的长子为他拟定的庙号,是“顺”。顺从、安和,对他这多病而不顺利的一生而言,好似是在唱一种定魂的咒。

  ===

  “夫人。”

  ——韩惜宝又来了,又是这个韩惜宝。本不该是他,但每次逾矩闯议事厅的都是此人。如果是房瑜,如果是白露浓,莺奴就不会这么难受。

  她正在用早上的小食。纤手执筷,在拨一个肉馄饨。馄饨狡猾,无论如何都不肯到她的调羹里去,一旁的侍女见了,取筷扎起那馄饨,送到莺奴碗里。

  她没吃,抬起头看着前来报告急信的韩惜宝。她的眼睑还是红的,手也在颤抖。

  “夫人,圣人口谕。”他重复了一遍。

  莺奴眼神游移,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绵长的“嗯”,催促他有话快说。

  “圣人宣您明日午时入宫,……”

  她大醉中把手一挥:“不去!”手落下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杯,酒洒了一桌。一旁的侍女立刻扶住她:“教主又喝多了!”

  莺奴没理会,挣脱了她的手,带着一身的酒气,摇晃着从议事厅里走出去了。韩惜宝没有上去搀扶她,只是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门外秋阳妩媚,清晨时更加纯贞,如少女的眼神。ωωω.χΙυΜЬ.Cǒm

  他们的教主走远了,那奴婢突如其来地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故意吸引韩惜宝的注意。他侧过头去,看到她大大方方地在教主的座位上坐下来,拈起筷子,吃她没吃的那个馄饨。馄饨是教里最巧手的厨娘做的,肉香浓厚而不骚,面皮薄如绢,滑进咽喉的时候就像云雨欢爱般醉人。

  韩惜宝沉着嗓子斥责道:“你怎么敢坐在教主的座位上?”

  她翻起一对绿晶石色的眼睛,纤细的睫毛随之颤抖。这对眼睛长久地盯着韩惜宝的脸看,看得久时,反像是她占了理。韩惜宝的眼睛刚要稍稍躲避这毒酒般的媚,她就爆发出一串尖利的笑:“韩副阁,你真是个奴才!”

  他几乎恼羞成怒,但终于忍住了。

  花含烟边吃,边说道:“苏阁主今晚要给教主摆宴。”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宴?”

  “寿宴。”

  “教主的寿日不是今日。”

  “有什么要紧的,苏阁主说是今天,就是今天。教主不高兴,让她高兴高兴。你去办吧。”

  这是莺奴在位时的最后一次宴席。苏持精通人情世故,遍邀长安名人,特请平康坊名妓陪客,红炙绿酒琳琅,杯盘璨光。客人们是来看长安的佳人的,但教主直到子时都还没现身,令众人有些失望。

  韩惜宝袖手,漠然行走于名客美姬间,指点教中主事侍奉之道。丝竹喧闹,而他仿佛从这一片嘈杂中听到什么不和谐的声音,转过头去时,看到那吹错了音的乐师是自己的弟弟韩怀璧。发现长兄听出了自己的纰漏,他的眼神有些惶恐,悄悄地藏起了那支笛。

  他走过去,劈手从弟弟的袖中取出那支笛,指点道:“二宝,不是这样的。”说着,脸上忽然换了一个极其明艳而潇洒的笑,将笛凑近唇,吹了一小段《长相思》。

  笛音激越,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平康坊有妓立刻敲着碟合起音来,歌姬亦放声。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一曲毕,众人鼓掌高笑,韩惜宝将笛从唇边移开,仍以那火热而俏丽的笑向座中客致意。韩怀璧在一侧看得发呆,这样雌雄难辨的风情,不是他能学得来的,而哥哥却从房阁主那里学会了。

  他想,自己是不可能像哥哥这样有天分的。

  惜宝把笛子还到了他手里,说话的语气又冷下来了:“这是你分内之事,阿兄不能代劳。”

  他颤声问:“为什么?……”

  韩惜宝怒视:“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韩怀璧立刻惊恐地闭了嘴。

  他留弟弟在原地,去别处照顾了。走到角落里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穿八品绿官袍的男子,正以一种关切的眼神看着他。

  “韩公。”

  这人竟然知道他姓韩,他有些意外。

  那人说:“鄙人是太原白居易,尊教主今夜还来么?”

  原来这是白居易,他从莺奴那里听到过这个小官的名字。若不是因此,凭这身八品官服,他是不会告诉他教主在哪里的。

  “见过白学士。教主今日午后喝了点酒,所以还在楼上歇息。白公寻芳有意,就到三楼碰碰运气。”

  对方千恩万谢,拱着手去了。梁连城不在了,楼梯上已经没有人把守,漆黑的一条路。他左顾右盼地摸索上去,发现似乎有人跟着,回眸时认出那是刻意脱了官袍的宰相杜佑。

  杜佑有些尴尬:“呃,白拾遗。”

  他连连退下两阶,毕恭毕敬,向着杜佑行礼唱喏。

  “……老夫,老夫来替圣人传句话。”

  “小生倒不知杜相和莺夫人有私交!”

  “却也没见过几次。白拾遗若肯,替老夫传话,就说圣人请夫人明日去宫中一坐。只是简席,不费周折。”逃也似的走了。

  白居易知道这位宰相行事谨慎,难怪这般低调。见杜佑顺着楼梯下行,消失在暗处,他整了整衣冠,清扫了一下喉咙,慢慢往楼上去。还没走到门前,就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

  “白公。”

  他大喜过望,向前蹜蹜,看到她坐在那空旷的房中。这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屋子,只有一把椅。莺奴就坐在那椅上,眼神很清明,仿佛并非刚从醉眠中醒来。天冷了,她肩上披着一件旧的道袍,手里是一柄拂尘。

  他笑道:“莺夫人别来无恙?”

  莺奴柔声答道:“武宅无恙,则我无恙。”

  “夫人怎么不去楼下坐坐,他们说,这是夫人的寿宴。”

  她的回答他听不懂:“白公怎知我就不在那里呢?”

  他们说起了今日的官场。新帝登基,慈恩寺塔下年年依旧迎来无数的考生学子,像燕子飞向春光明媚的江南。他于元和元年四月再次应试,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一年后受翰林学士。新帝赏识,两年后他就获得左拾遗之职。如今虽还没有红袍鱼袋,可是言官位置贴近天子,终于可以对着圣人的耳朵大喊了。

  “如何,李淳他喜欢你吗?”莺奴涣然一笑。

  白居易听她竟敢直呼今上的名讳,颇为吃惊,但马上当作没有这回事,回应道:“全因圣人嘉赏有加,白某才有今日。实乃惊近白日光,惭非青云器也。圣人有时恼怒,白某惶恐,而不得不言真事、说真话,只求正圣人视听。”

  莺奴道:“李淳性格残酷,你对他说真话,他迟早有一天会厌弃你。”

  白居易震慄,半晌不能言。莺奴从原处站起来,慢慢地在房中踱着步:“正是因为他残酷,认定自己是真龙天子,所以能够做成大事。藩镇割据,他仇嫉久之,雷霆万钧,必可中兴唐室,圆德宗之旧梦。然而除了中兴唐室之外,李淳未必能有什么成就。”

  德宗,她又念起了这个名号。那个“德”字,好像金锭打在她天灵盖上,何以如此无情的人会被人称赞为有德者,除非道德本就没有任何真情可言……德是舍本逐末的爱,她已被俗世折磨成这样了。

  他问:“夫人喜欢这位圣人吗?”

  她答道:“……爱,恨,此非对执政者应有的情,亦非执政者本身该有的情。权柄在手,何种情愫都会使人盲目,错一着而失全局。如果你视其为‘圣’,需知圣者本无为,有为者终究是人。是人,故纰漏百出,原不应该做圣人。”

  “因此白某的这个左拾遗,就是为圣人检查疏漏的。”

  “权在他手中,你只是奴婢。”她笑了。

  他茫然。

  “但白公乐天,居何处,都可容易。”

  白居易咂了一下嘴。

  闲聊了片刻,他预备告辞,临别时想起杜佑交代他转告的话,他对莺奴提起了圣人的邀请:“方才席间遇到宰相,宰相令小子转告夫人,明日宫中有请。清宴而已。”

  她捻着腰边的琉璃璧,仿佛咀嚼着其中的字义:“宰相,……”

  她曾有最好的宰相,然今日他们都不在了。高椅上若只剩下她一人,明治也是独裁,怎会有人觉得她不需要他们?摸着手中的琉璃璧,她又想到了玄机为她做的那柄天平。

  天平之上只有放置这三枚琉璃璧时才能平衡,但是那上面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其实也是平衡的。她不在的时候,谁又知道她其实正在此处呢?

  白居易再次与之道别,莺奴温声叫住了他。

  “我送白公一件礼物吧。今日分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说着将腰上的琉璃璧解下来,递给了他。他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东西,亦不知道它们的价值,推让了一番,接受了,挂在自己銙上。再三惜别,终于走了。

  她留在这房中继续思索了一会儿,继而决定去看一看那架金天平。金天平还在她原来的卧室里,自从她搬到上官武的房间后,那个卧室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了。她不愿走进去,因为里面的床铺、妆奁、桌椅一应还和玄机出走前那夜一样地摆放着,一走进去,自然追忆往事,使她不堪承受。

  在房前深深地呼吸了一回,她将门推开。

  天平的三臂仍然平衡地高举,她等在门口侧耳倾听了许久,却没有听到那机关的走字声。那本是她的呼吸,斯人已逝,机关当然也不走了。稍一思及,她就不敢靠近,停留在原地,冷静了好一会儿,最终鼓起很大的勇气,向着梳妆台迈去。

  天平的样子有些变了,支架的轴心分成三瓣,露出里面藏着的一件小金饰。莺奴仔细着将之取出,左右看了看,一时没明白这细长带刺的东西是什么。鸾形托盘尚在摇晃,发出轻微的叽呀声,像鸟振翅欲飞。凝视这一幕,某一刻她豁然开悟,心中地动山摇。

  那只谁也打不开的笼子,最早就是天枢宫主做的,几十年前,几百年前,她们就做了这东西了……聚山的亡市也是她们做的,这个笼子也是她们做的,规则、机关,从一开始就是来囚禁正义的……

  她从来不是真的。她是被践踏被塑形的正义,因一切美好的事物本就脆弱,她会任人宰割、任人利用,从她失去自我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天道”。

  她夺门而出,奔向花园中那只囚禁着金鸾的笼子。笼子仍然在昔日的地方,笼中鸟正睡。把那钥匙插入锁孔的时候,她连呼吸都停止,只听见预料之中的解锁声在寂静中响起,笼门开了。

  她拉开那扇门,囹圄中的神鸟一一张开双目,如黄金的洪流一般从她身边涌过,凤鸣锵锵,缠绕依偎,转眼间已腾上夜空。今夕夜光盈满,金鸾穿月,壮绝之姿未远,而耳旁只剩下击翅的残响。

  她想,那是盛唐的回声。

  ===

  [1]作者案:历史上的唐宪宗李淳在父亲唐顺宗登基两个月后,就在宦官的帮助下成为皇太子(为正君本,封建帝王一般不会在登基之后立刻立太子,而是要等到执政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会立储)。其时李诵昏病不能议事,在被强迫的状态下接受了宦官们的要求。成为皇太子后,李淳被顺宗改名为“纯”,其他皇子亦更从丝字辈。此处为简化历史,仍用宪宗旧名。

  [2]作者案:《新唐书》诸帝公主记载:德宗共十一女,七女早逝。永阳公主,下嫁殿中少监崔諲。另有记载永贞年间进为长公主。未明生卒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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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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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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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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