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蚀月编史>第四十八章·弄巧聪明错弄讦(上)
  范栋是五月不到的时候死的。他遭御史弹劾罢官,被关在自己的大牢里,不堪其辱,还没等到流放的日子就撒手人寰了。其实李满弦在牢里无冬无春,早已忘了时节,狱卒们进来处理范栋的尸身,其中一个问了句:“今是几月几日了?”

  另一个回答:“廿八,四月廿八。贞元十七年。”

  在簿子上录下他的卒日,两人用草席裹了范栋的身子,抬出去了。他们经过李满弦的牢房前时,范栋的半张脸露在外面,李满弦目送着他走。

  虽不算什么亲友,瞥见其憔悴遗容时,李满弦还是颇为伤怀,独坐在牢间里哀叹了好一会儿。登高跌重,乍然失势当然受不了。哪像他做了这些年的乞丐,大牢的生活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平平淡淡。

  原来快五月了,在这牢里都小一年了,他竟没觉着什么。莺奴去年就知道他到了这儿,贿赂了个狱卒与他联络,他并不想让莺奴插手他和大理寺之间的恩怨,也就至今都没说过什么。

  还坐在牢房门前思想着,远远听得狱卒们招呼一声“康寺正”,李满弦抬了头。

  康南平正步向这边走,两侧牢房毫不意外的又是一浪浪的喊冤叫屈。他穿过这片聒噪,径直走到李满弦的牢房前蹲下来,从栅栏中间塞进来一纸供状,另送进一盒红泥让他画押。供状写的是偷盗案子,不大不小,捏造的,名字倒是同名同姓;徒刑一年,贞元十七年七月开始服刑,至次年七月。这不是供状,这是李满弦的租契。

  “李公,都这么些日子了,蚀月教的罪状你还写不完吗?”亏得有李满弦指点他,康南平如今也红袍加身了,不觉间倒和他有了点熟人的情分,送东西让他画押也不解释一字,仿佛很默契似的。

  有这么一个老师在,他也不必腆着脸向外人求教为官之道了。只可惜不能把李满弦放出去,否则他一定十倍百倍地报答他。

  李满弦挪过身子来,不假思索地摁了指印,拿衣裳擦着余红,吸着鼻子说:“我不急啊,你再等我两天罢,还剩一条就写完了。前两天我的笔掉在草里,此地千山万壑,死活找不到了哇。”

  康南平很有兴趣,收了供状在衣襟里,探出手,道:“只一条了,那也不打紧,李公把写好的给小生看看。”

  李满弦取来给康南平阅读,上面条条桩桩,从营金器、通暗钱,到制毒药、交外国、亲异党、杀重臣,不一而足。康南平看得眉头大皱,原来蚀月教竟做过这么多他闻所未闻的恶事。

  他上下扫视,口中不住发出啧啧的轻响。见过这张纸,康南平对李满弦就算先前再疑心,现在也尽信了。

  李满弦把纸从他手里抢回来,伸出根手指:

  “不许多看了。我辛苦替康寺正在这里编纂,康寺正允诺我什么呢?”

  康南平笑道:“若是一举铲除蚀月教,李公的冤屈可伸,到时候荣华富贵声名尽皆归汝,连南平也要仰赖于公,公何出此言?”

  李满弦笑道:“富贵不为我所欲哉,你是不懂我想做什么的。我已不想再去做官,也没有家人要养了,出去就是个百无一用的老书生,远不如一辈子住在你这个大牢里吃吃喝喝来的高兴。我只求康寺正给我带点鼎福记的果子,不难吧?”

  康南平呵呵一笑:“何足挂齿,给李公带些就是。”笑着笑着,忽然又垂下两条眉毛来,唉声叹气的。李满弦问,他便说起王叔文那里的两份假供还没交过去,而广陵王李淳似乎又还不尽信任他,现在已进退两难了。

  李满弦眯起眼睛。康南平这身子三易其主,早就是残花败柳,毫无信誉可言,平康坊公用的乐伎都比他来得尊贵。而且王叔文对广陵王态度可疑,康南平的官是王叔文帮忙弄来的,李淳怎么可能不对他嗤之以鼻?这些都是李满弦预料之中的事,然而他口上却说:

  “王叔文也有些得意忘形了……他仗着太子盛宠,以司功参军之贱职纵横朝野,目中无人,已然失却人臣之礼。你看看原本他麾下那些个文人,刘禹锡、柳宗元之辈,哪一个官过八九品?他出身微贱,很是自卑,原是极小心的,生怕党派中人的位置超过他自己!结果永阳没落之后,他倒没顾忌起来,竟来支使你。你身居五品寺正,职位远比他高,不必怕他。不过……不过光靠那么一张假供就想让广陵王把你视若心腹,那怎么可能呢?你莫不知太子的长男,想要多少奉承、就有多少奉承么?那可是未来的天子啊。”

  康南平拱手行礼:“请李公赐教。”

  李满弦说道:“不敢。老夫倒是可以帮你一把,就凭这个。”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罪状单子。

  康南平沉思了片刻。李满弦的意思是说,自己现在手握蚀月教营私乱纪的铁证,把这个卖给广陵王、让广陵王可以借此控制武宅,他就会信重自己。其实这法子,当初投靠王叔文,他就用过差不多的,示意王叔文截断极乐丹之货为自己所用。然而那时候王叔文似乎有所顾虑,仍在观望。既然王叔文犹豫,那他就先一步卖给李淳。王叔文不识货,也别怪他善价而沽了。

  “那就拜托李公将此状写好,我带去给广陵王过目。”

  李满弦连忙说:“哎,怎能一次就露底哇!先卖个不大不小的案子给他,等他答应替你摆平王叔文,再交付余下的,那也不迟。”

  康南平恍然大悟。李满弦对他如此这般了一番,他连连点头。午后康南平送来新衣两套、纸笔若干,并肉蔬佳肴三四碟,外加一盒鼎福记的果子,从他这里取走了一份营金器的状子,拜访李淳去了。Χiυmъ.cοΜ

  李淳与之在城外别居相见。他的别居不大,亦是一方小院,院中摆满了东市新选的牡丹。飞来红、袁家红、醉颜红、云红、天外红、一拂黄、颤风娇,尽是当季最鲜艳的贵种。迎风而舞,奇香绵延,李淳已经把长安最美的春色都收在此处了。

  他接过康南平送来的供状,看了几眼,笑道:“爱卿真是我的左膀右臂。待有朝一日,我必封康曲江为大理寺卿。”康南平眉飞色舞,言说手头还有更多可以克制蚀月教的证据,将来若想挪动他们的财产必是易如反掌。李淳与他聊了片刻,就送他出去了。

  俱文珍替他送客,回来后便看见李淳正披衣欲走。

  “大王准备回王院了?”

  “嗯……十弟在家?”

  “小奴一早见宣城郡王从东宫侍疾回来,此时应当在的。”

  “我有事找他……你找人在院子里养护这些牡丹花儿,不要让风打了。这么些花,莺夫人想必花了大价钱。”

  “喏。”

  “王叔文和牛氏在商议什么,你确信自己听明白了?”

  “王司功不怿大王与朝臣结交,言大王不满太子卧病已久,心怀谋逆,故欲除大王。牛氏是左拾遗窦群外甥女,大王厌恶窦群,故牛氏在太子面前对大王多有恶言。”

  他笑了:“奴才而已,真以为能动天子的命格么?王叔文也当真是短浅疯了,我去害我的阿爷做什么,若是阿爷还没来得及登基就薨了,我不也没用了?”说着向门口停着的马车走去。

  李淳一边走,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倒是永阳姑母这一跤摔得好啊,父亲在前朝没有敌手了。若不是父亲地位这么稳固,我倒还不敢动他身边的奴才呢。”

  回十六王院不多时,武宅的车送莺奴到了。车驾在李淳殿前停下,莺奴摘帘,李淳即刻伸出手去将她接过,面上笑容宛若金葵花。莺奴盯着那满是弓茧的十指,看了片刻。

  “冒昧请夫人过来一坐,淳惶恐,怕没是惊扰了夫人。已经给夫人备了点心斋茶,请夫人移步。”

  莺奴笑问:“澜儿还好?”

  李淳答:“淳为他院子里送了些魏紫,十弟爱花,手边有些事情可以容他消遣,近来好多了。莺夫人请上座。”魏紫是永阳公主爱养的花。

  正殿里插了些去秋从武宅移过来的金莲花,放在素瓷瓶子里。李淳备下的食物不丰盛,只是一些家常的小点心,多是从西市买来的。他还要去后殿取些香来,莺奴喊住了他:“郡王为莺奴忙碌,莺奴不敢受。时间有限,这样已经很好了。”

  李淳并没提起康南平,只是说了说和李澜相关的日常琐事,言语中将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看待。莺奴听了片刻,忽然地笑道:“宣城郡王年幼,很多事是要人照顾的。”

  “淳是他的长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郡王不要让他涉险境。他平安,莺奴才能放心。”

  李淳爽朗一笑:“夫人若不嫌弃,直呼我名字就是了。其实澜儿有话要我托付,不知夫人想不想听。”

  李澜有话,从来不需要别人转告,李淳这么讲,实是自己有话要说。莺奴知道他特意请自己登门,定是有所求告的,因此也不惊讶,只回答道:“淳儿请讲。”

  “澜言说永阳公主被禁,是因为王叔文的一个侍女。太子昏病之时,他携带一名有孕的婢子入宫,此事令圣人不快。他的婢子犯了公主名讳,矛头所指,其实构陷公主与太子私通,因此圣人当日才会勃然大怒。这违伦之事实在荒唐,不足取信,而王叔文之心肮脏秽臭却是人尽皆知。有这样的人在我父亲身边,父亲怎能耳聪目明?”

  莺奴双手拢在襟下,闭目沉吟了一会儿。

  “淳不忿,认为此等弄臣不应居于庙堂,理应重罚。”

  莺奴道:“庙堂之事不是莺奴可以开口。王司功出此下策,是为了除去公主在朝堂上对太子的威胁。这样讲来,也是为了你父亲的大业。淳儿怎么看待?”

  李淳冷哼:“心不正者,便是从歧途走上大道又如何,早已腐了。淳觉得此人不能留。”

  莺奴微微睁眼,斜视李淳:“我不欲遮遮掩掩,只说实话。莺奴与王司功一派的人有所来往,这件事郡王应该早已知道,是么?你如何可以这般肯定我就不喜欢王叔文这个人呢?”

  李淳笑了:“淳不必知道夫人对王叔文是真心还是假意。淳只需知道夫人喜欢什么样的人,知道王叔文不是那样的人,就够了。”他走到莺奴座前,为她切了一碟果子,送到她面前。“这是今早乐游原上新送来的早香桃,夫人尝尝。”

  莺奴没动,只说:“这些功夫不必郡王亲手做,莺奴只是来听听郡王的心意。心意到了,就是诚意到了。”

  “夫人叫我淳儿就行。”听她这样说,他便从碟子里自己取了一片桃来吃,盘坐着细嚼。他咀嚼桃肉时,两腮微微鼓动,那附着于凌厉下颌上的肌肉波澜起伏,就像鳄或虎。这是一头猛兽。

  莺奴从一边拿起刀来,拈起一只桃子开始削。她用刀轻快熟练,是精通兵刃的人。李淳敢把这样的东西放在她桌上,也算是表态了。

  “其实,父亲老了。”他嚼了几片,突如其来地一笑。这前篇絮絮,都不算真心话,只有这句是真心的。

  莺奴将桃子片下来放在盘中,微微笑着说:“心力才是最要紧的。”

  “父亲正是心有不逮。宦官当权、宫市一类,都是小事,着眼于此则浪费了治本治根的精力。阿翁也是,过于看重这些细微末节。当权者瞻前顾后、被左右掣肘,纵使得个德高望重的好名声又能如何?都是虚的。长安已经等不起了。”

  莺奴抬起眼看了看他。这是一个全新的人,尚未被权力倾轧所磨损,他还可以干一番事业。

  临别的时候,李淳才提了提康南平的事,但也没说名字。“大理寺有夫人不喜欢的人,夫人就尽管交给我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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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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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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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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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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