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怎么会是小蝶?……”
在这教主阁前重见教主的短暂时间里,人人只觉得此时此地并非此时此地,看不见人头攒动,只看见整个武宅都陷在大火之中,唯有小蝶一人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站在火光里。
各主事都到了教主阁内,向外张望,教主还在和鱼宫主交谈。这二人站在一起时的冰冷,如即将降临的长安寒冬,荒蛮的雪要从这两双掌里落下。也许从莺奴坐上这张交椅的时候,大雪就已盖满了此地,现在她从南诏回到长安来,是来用这双寒冰的掌重新融铸某个死的幻象。
鱼玄机已经收起脸上的悲伤,和她的莺奴一样,只是以一种平静的漠然看着远处。这种漠然是用来伪装心痛、畏惧抑或是惭愧,没有人知道——他们眼里的宫主只是一直如此漠然。
等众人都离开她的视听时,莺奴开口了。
“你先前所说,是想让我杀了小蝶?”
鱼玄机道:“让庞胜君和房松黛共处一檐之下,你定会失去一个,你并非不能预见。”
她又耍性子了,她又要搬出那可以预见的未来来压她,她总是这样。莺奴知道她只不过拼着一口气,不肯在她面前认错,可还是一时没有忍住,颤抖着问:“你就一定要我这样难受?”说出口就后悔了,可惜无法收回。
鱼玄机的两腮微动,她知道那是她暗暗咬紧了牙。情势至此,她还是说:“……你不去问那真正有罪的人,为什么责备我?与我何干,……是你自己太爱她了!”
“为什么?所以这是我的报应?”
“正是!你怎能偏爱这样脆弱的人,你当然知道他们要去害她的!”
——这根本说不通,这根本不是正理。但奇怪的是,俗世确实是这样运转的。嫉妒、攀比、仇美,本是毫无逻辑的恶意。以前她都是可以忽视的,是玄机告诉她蚂蟥之毒足以害人。
她心中酸楚,长久不能说话。她当然不怪玄机,只是一时太悲痛、太疑惑。
“——玄机,假使我从未被送给上官武,从未成为蚀月教主,便是你想要的吗?”
既然玉石本来不该被雕琢成/人形,那原本又该是什么模样?
“——十二郎死了,小幽迷失,小袭为你所流放,这才是我应得的?”
鱼玄机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武宅门外依然交响着平静俗世的人声,填补在她们的沉默中间。她引了一句《道德经》,在嘈杂中幽幽地说:
“天道无善恶。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自然之中,原本无有仁义慧智,是这俗世才有仁义慧智。你是造世之人,还未认识自然,就被教导仁义。我不欲我的儿子和你一样,所以要他们做‘天人’。”
莺奴难以察觉地冷笑道:“你不是信道的人,为什么用道家的话来驳我?做天人便不会为情所伤,不会为情所蒙蔽,然而真是如此吗?……十年前,二十年前,我本不是今日的样子。假如你想令我变得彻底无情,看透这世上没有美与爱、唯有恶意,我可随你的心意。”
“那是最好。”
“那你就该知道,天人亦不会偏爱于你,你也只是与他者毫无差别的人。”
鱼玄机脸色忽然白了一瞬。
“重理者无情,玄机……你也不是一辈子从未遵循过情意的。”
她难得地噎住了一下,但仿佛不在意,只说:“是。”
“你也不是一生都没有因违背情意而受过伤。”
她的神气看起来便更虚弱了一些,但否认道:“我什么时候为情意受过伤?”
可是唯有我不可能恨你、害你、忘了你。换个人爱,你就要受伤;而你连这也不敢。因我给予你无穷的包容,你把我当作一件寄情之物,对现世一切的不满,你全数抛给了我……天人无爱,于你便无用。你是不信道的。
莺奴并未将这话说出口,她知道玄机不言语,但会换一百种方式确认两人的牵系,哪怕会变心的人不可能是她。
——她曾听说某地有一口千尺井,为了验证它真的没有底,数千年来,人们一经过它就向它投进石子,然而无论多少次验证了它深不见底,还是有新的石子不停落进井中。
——玄机,你最好奇。你这样刨根问底,糜费一生的时间,但假如我真是永恒的,你也不过是投石的过路人,稍后就要离开。所以为什么不现在离开?
还是说,你真的想问清我是否永恒?
于是她只说:“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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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议会上莺奴根本没有多盘问什么,只是注意观察众人面上的反应。会上多数时候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白露浓时不时的啜泣。
散会的时候莺奴先走了,庞胜君自己追出去,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莺奴已十数年没有再做过梦了,这晚又梦见上官武回来,而她已经比阁主还年长。以前做梦,分不清梦与真,这一次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和她永远隔着梦与真的距离。明白了,反而感到无穷的伤心。阁主就站在霜棠阁的海棠林前,和她成为蚀月教主的第一天时一样,带着一个渺远的笑容看着她。不知今日远在湖州的海棠林是否安宁,只知道梦中满耳充盈秋风的微噪。
他开口笑道:“莺奴,你已忘了那时的壮志了吗?”
那个梦很快就结束了,来不及向他询问任何事。醒来时长安还是午夜,她窝在席上哭了许久,今日不必担心连城躲在门外听见。
想起以前和不记得哪个属下闲聊,随口说到自己极少做梦的事,对方笑道,做梦的是俗人,白日有愿而不成,所以去梦里寻。
——心想事成者本来不必做梦。
天还未明,莺奴披衣起来,到廊下站了片刻。此地没有海棠,只有楼下黑海似的杏子树。月色澄明,几近苍白,夜中的长安似乎无色。楼影下,杏叶随着夜风沙沙地作响,涌动在耳畔也是波澜壮阔。十月风冷,她垂头站着,两个手指捻在一起摩挲。
她忍耐了一会儿,转身偷偷到梁连城的阁楼里去。独自在夜里疾步,她的脚步仿佛也是世上唯一的声音,在她寂静的宫殿回荡。
连城没了父亲,世上所剩的亲人只有莺奴——十五岁,其实也成/人了,但还未有功名,在任何一座人做的山头上都举步维艰。蚀月教何尝不是名利场?他若是女子,他也是黛黛。幸而他不是女子,否则这点爱意已杀了他数千回了。
梁乌梵过世已有一月,醴泉坊的事情一直是鱼玄机和白露浓代理。座下人皆虎视眈眈,眼盯着这块肥肉,都知道梁连城接连出了这么些岔子,一定无权继承父亲的辖地。
午后阁主议会,便有人话里话外怀疑庞家和房松黛的事都是他所为。诽谤之人也未尝不知自己口说无凭,这样推罪给连城,都是因为庞胜君一时崛起,各路人马都要重新站队。是谁犯错并不重要,谁会崛起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此地根本没有对错可言。早说过梁连城丧父之后除了莺奴无依无靠,凭午后这场议会上的形势,梁家崩解之况已可见一斑。
莺奴今日只对房瑜和白露浓说了关照梁连城,她的苦心想必只有这两个阁主能懂。在连城身上下注大概是必输的一招,但房瑜又有什么选择?他已没了黛黛。如今武宅弟子之间的平衡已经破坏,能与新秀抗衡的唯有再立一个新秀,如此才能保全旧臣;连城是最好的人选。
她推开梁连城蜗居的木门。
这里本不是住人的地方,原是个空的书阁。书阁的书还未搬走,只清空了一个小小的角落用来堆放衣物和剑,张着一挂草席,不远处摆着两盏油灯、一只水盆。连城执意搬来此处,只是因为一开窗就能看见对面莺奴房里的烛火。庞家火灾之前,他们已经在这屋里关了连城好些日子,虽然房瑜已派人来临时清扫过,地上还渗着好几天前的油汤,腐肉和血尿的臭气都染到地缝里去了。他数日不洗澡,男体的汗味更是臭不可闻,门打开来莺奴就呛了一下。
她替他开了窗,好让臭气散去。
梁乌梵在世的时候,总是自律体面,家中向来清洁。梁连城是他的儿子,别人都觉得他劣迹斑斑,忽视他自小也是个洁净的人。
她站在窗前用袖子扇了扇屋内的臭味,对着窗外的月出神。世上若还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存在,那便是这轮月亮。她何时能学它这样宁静?它静是因为远,还是因为静才远?
连城还不醒。莺奴到水盆边绞了一块帕子,踞坐到席上,擦拭连城的面颈。他左眼窝被庞胜君一拳打得开裂,不出所料应该是瞎了。火灾又烫坏了他好几处,其余的擦伤自不必说,大火里能保全这个人形已是幸事。
莺奴凝视着这陷在沉睡中的猛兽,想起他头一回闯进她卧房的时候,短短的手和脚,一张金盘似的童脸,钻进她帘里就盘踞在榻上不肯走。长大了,面颊的丰润尽数退却,鼻头曾是圆圆的,现在则高而翩纤,底下微凸着线条细薄的嘴唇。他已这样瘦熟,然而莺奴还能从中隐约看见那金盘似的童脸。
他已是男人了。
原来亲眼看着一个孩儿长大,也不能消弭两人之间的撕裂。原来那时,阁主坚决地想绝她而去,不是因为他们中间缺了那五年。
莺奴心想,一旦过了一个年纪,男女之间除了亲情和*欲以外便没有其余的可能,俗世看似变化万端、广阔无比,其实还是逼仄的——于她这样的人而言,俗世还是逼仄的。她有更远的地方要去。但对上官武和梁连城而言,这里就是全部了;她想给他们更多选择,但他们其实没有。
若是过于富裕,则所有行动都是施舍。这不是她想要的。而她又能给他什么?
她把右手盖到那受了伤的眼睛上,向其缓缓送去微力;随后是脸颊上的擦伤和烧伤、折断的手指和腿骨,一点点将他身上的损坏都复原。
莺奴体贴地检查手掌下这副躯体,直到确认每一处都修复如初。那被她握在手心的手指开始微微抽/动,莺奴缓缓抽回手来,将湿的手绢藏回袖中,在他席上莲坐。等待了片刻,这少年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喉结上下滑动,浓眉轻轻/颤抖片刻。
是他还在做梦?他在梦着什么?
莺奴再次探出手去,怕他哪里还没有痊愈。一碰着那太阳穴兀突的跳,她又迅速抽回了手,手臂停在半空。
在那抽回的瞬间,她忽然羞愧得无地自容,为什么要缩手?本该由她进一步,现在连她自己也退回到俗世的界线内来。环视四周,夜色还浓,高楼上连秋虫的鸣叫都稀微;这样寂静,仿佛连心声也会让人听去。
连城没醒,她准备就这样离开,临走前伸手将他身上的薄被小心整理一番,掖到肩头盖好,仿佛自己从未来过。那时她发觉连城是醒着的,手上的动作就停滞了一瞬。就在这一瞬,连城将双臂从被里抽/出来,抬起身体,极快地将莺奴锁在怀里,一头离群的雄狮扑向了她。他害怕她要走了,两只手用力地捏着她的肩,浑身热得发颤,喉中隆隆,那断续的词语拼凑起来,是他的哀求:wWW.ΧìǔΜЬ.CǒΜ
“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不要……”
她立刻想起阁主说的那个“好”字。
现在本该是她说出“好”字的时候,但她说不出。
为什么她说不出?为什么那厄运如影随形,为什么她不能摆脱?
脑际浮上无限旧事,方才没有流干的眼泪又溢出来了。她清楚怀抱此人时想起的是别人,即使有丝毫的动摇也是因为故人。她不想欺骗连城,所以说不出那个“好”字。
怕他看见眼泪,就允许连城抱了她一会儿。【此处删除150字】
她感觉怀中人还是血气方刚的,虽然此刻迷失了一切,但又和任何一个男人没有区别。他撑得住。
她想到这,像母亲那样轻轻地拍打起了他的脊背,仿佛摇晃篮中的婴儿似的,微微摇摆着,祥和,也没有一点邪念。母亲之爱也只是一种伪装,明知会让他失望,还是用这种方式说了“否”。
与此同时,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你本想去救她,是么?……可是来不及了……”
这是比母爱的伪装更残酷的一句话,他忽然明白了。那蠕动中的手瞬间冰冻住了,喉中忽然嚎啕。
你执意将我治愈,难道只是因为我曾想救回你更爱的那个孩子?既然你对我没有一点真心,为何要治好我?让我醒来,只是为了向我确认这样伤心的事?师父,你不想救我,你想杀了我。
她挣脱了,梁连城的另一只眼睛还蒙在绸布下,只用独眼安静地盯着她看。他目送她从门里四平八稳地走出去,消失了。
天色在静谧之中恢复宣明,就像她未曾来过的任何一个旧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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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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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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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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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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