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楼策马向浐水对岸渡去,但只是走到一半,她就发觉有些不对,姚节度使的这五千人竟然不是向着襄城而去,竟然是向着长安折返。不但方向是反的,那军中的锣鼓也十分愤怒,不像是按着纪律在行进。
数年的沙场生活,她已经能够嗅到军队里逆反的气息,知道这支队伍十有八九也生了变。她对这三天两头的归顺和叛逆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减缓了渡河的速度,不敢继续靠近这支军队。黄楼知道泾原节度使此前是在河北造反的朱滔之兄朱泚,本是很有威望的节度使。这姚令言新官上任,管不住手下是很有可能的。
她在水里脱了铠甲,扮回普通民女的模样,将抢来的战马也丢在水边,用外衣打包弓箭背在身上,悄悄跟着泾原军行进。他们居然真是朝着长安回去的!
十月水寒如冰,她浑身湿透,还将外衣拿来包裹弓箭,冷得寸步难行。前面走着的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此前也是一路淋着雨来,现在正怨声载道。黄楼颤颤巍巍跟在其后,想从那怒气震天的军鼓里听出些眉目,一直到日暮时才终于听明白——
德宗下令要泾原军替襄城解围,这些泾原军士带着子弟远道而来,经过长安,本希望能在此受到优待,不成想皇帝派来的使者只送给这支救命大军几桶咸菜糙米。恰逢天降大雨,军士们又冷又饿,看到使者送来的这等犒劳,心中愤慨无比。等离开长安,军队仍然什么赏赐都没得到,所以走到浐水就反叛了。
她听到这里,心已经沉下去好几分。这五千人如果闹到长安去,将会造成京城激变;她须得想办法通知城里的人。
黄楼向着长安城内跋涉去的时候,已经发起烧来。因为不想与愤怒的泾原军扯上关系,她硬是没去向军队讨要食物,支撑着六天什么干粮都没有吃,扑进明德门的时候人都要昏死过去。
及入城,黄楼才发觉长安的街头已经如此凋敝,举目望去几乎没有在街头做生意的商人,开张的店铺也一派死气沉沉;市坊楼阁静悄悄的,宽阔大街上只是零零星星走着些路人。这竟是自己长大的地方,她快要不认识了。
她十多岁的时候去过蚀月教的北方阁,那时候还只是好奇地跑去瞻仰,而现在自己竟然是蚀月教的教主。她一面想到自己就是蚀月步摇的主人,一面又想到自己当下如此狼狈的模样,这矛盾令她哭笑不得。
黄楼撞进北方阁的大门,里面寂静无声。她喊了几句,无人回应,她似是疲惫至极,向厅堂里坐了。厅里连大交椅都被搬走,只剩下一两张沾满灰尘的坐蒲。她坐在这冷清清的阁里,无限的绝望突然又涌上来,北方阁已经成了空壳,这是弟弟辛苦耕耘了七年的地方!
饥饿令她不能动弹,坐了片刻就困得几乎要倒下去,这时候一双手将她猛地扶住——
“教主!”
她睁开眼,是曾经霜棠阁的三阁主,如今北方阁的二阁主,他是认得黄楼这一头金发的。
黄楼这才遇见第一个故人,悲切之情汹涌而出,她张开惨白的双唇,从喉中发出十分嘶哑的声音:“兵变了,大军已经在城外了!蚀月教的弟子呢,他们的教主来了。”
二阁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夺眶而出,他将黄楼搀扶起来:“教主病了!”说着就将她带到厅后,急颠颠地去吩咐仆妇煮粥。她还没来得及喝上那碗粥,就在空荡荡的厅里入了梦乡。二阁主端着碗过来的时候见她已经皱着眉头睡去,又不忍将她唤醒,拿来棉被将她身子盖上。
待苏醒,她猛地跳起来,见身旁围着十余名北方阁的主事和头领。她惊叫,我睡了多久?
四周的人连忙把她摁住,说只是两个半时辰。二阁主连忙将一直放在炉上热着的粥端给黄楼,她端起来三口就草草喝完。正喝着,还听见三阁问二阁:“你可有通报……秦……?”
“怎么瞒得住,来的可是教主啊。”
“……她……不来?”
二阁的目光有些难以捉摸,轻声道:“她说不关她的事。”
众人的面色这时稍稍缓和下来,上官武在其中这样辛苦婉转,到底还是有点用处,免去一场血雨腥风。他们的目光重新回到黄楼身上,黄楼已经喝完了那碗粥,神色凝重地整理着头发。
她将步摇从怀里掏出,插在这金黄的发髻上,随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众位主事,城门外有五千泾原军已然哗变,黄楼这就要去通知皇城内的神策军。我知北方阁有九千壮士,劳烦众位替我纠集兵力,黄楼未回来之前抵挡叛军片刻!”
众人看她这面无人色的模样,就算是叛军即刻打进来又如何,说什么也要将她留在馆中。更何况长安城内神策军是什么腐败的模样,他们在长安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清楚?长安城内万物凋敝,教徒们连自己的一口饱饭都解决不了,也恨不能造反,要怎么去抵挡同样激愤的叛军?
无人忍心对她说这凄惨的情况,只是一个个都低下头去,良久听得一位主事低声说道:“教主……我们久不上沙场,刀刃都锈了,如何用人肉去挡利箭呢?”
黄楼已经收拾完衣衫准备离开了,听得这主事的话,气愤道:“便是用人肉也要去挡,你要看着国都陷落吗!”她因为高烧而喉咙喑哑,好几个字都虚了声音。只是这句声嘶力竭的质问就已经让身后的主事无话可说,目送她微瘸着走出大门。
黄楼出了门,将弓箭重新背到身上。她前脚离开北方阁,叛变的泾原军后脚已经到了长安城外,姚令言被逼仓皇入朝,向德宗皇帝报告哗变的急情。五千人聚在长安城门前,等着德宗最后一次挽救颓势。
阁内的主事们也不敢将教主的话当成耳旁风,虽然聚集当年的义军已经很难,许多人在这四年里已经磨去了为朝廷效力的志向;但教主有令,就是比上官武的话还要掷地有声,谁也不可以违背。他们分头到长安城内召集弟子,趁着叛军还没有抢进城内,零零散散地叫来一千人,首先将北方阁保护了起来。
这群弟子好好的在家坐着,突然听见城内要兵变了,想留在家里保护妻女都来不及,怎么肯出来!众阁主就算说了黄楼教主已到,怎奈自己不是一言九鼎的主,竟然拖不动普普通通的蚀月弟子。有人实在无法,想要秦棠姬出面,敲开秦棠姬的大门,被她一剑逼了出去,要闲杂人谁都别来惊扰她,她最讨厌热闹。
那主事哭嚎道,可是长安要变天了呀!
秦棠姬摔了门在里面大喊一声,那是皇帝活该。
德宗皇帝听闻原本派去解救襄城的泾原军居然折回来杀进了长安城,惊恐万状,连忙派使者带着二十车布帛到城外去慰劳兵士。两名使者才来到城门前,叛军已经忍受不了,将城门斩断,血刃天使,五千人就这样洪水一样冲进市坊。ωωω.χΙυΜЬ.Cǒm
杀了皇帝的使者,就已经免不了被冠以造反之名,泾原军干脆直捣丹凤楼而去。长安城内的市民大骇奔走,嚎声动地,这画面如同二十余年前安史之乱再现,他们谁也不想再经历那样的践踏。
乱军入城,并不是想称王称帝,只是因被欺压太久,穷困得气炸了肺,借着杀掉了天使、逼走了节度使,决议要大掠皇宫。他们见满街逃窜的市民,又见那试探着要抗敌的蚀月教弟子,停下来大喊:“都不要怕!我们不会收你们的间架税,也不会拦着你们做生意!皇帝如此克扣我们,自己却拥着两座国库,今不劫富济贫,枉这一身戎装!”
他们也果然不惊扰平民,径直就向着唐皇宫举矛而去。
围在北方阁前的一千弟子呆呆地望着这群叛兵杀向皇城,也都各自放下兵器,跟了上去。几个阁主初时还想阻拦,哪能拦住?皇帝太失人心,家国大义已经束缚不住子民。
黄楼找到神策军的营房,同是神策军,这里的人却不认识她,直到她报出李晟的名字时,几人的眼中才稍稍波动。她这里才找到军营,前朝已经大乱,不刻就来了急诏,要城内的神策军出兵抵挡泾原叛众。
他们已经快要打到皇城前了!
营房内的将士听了诏令,只是面面相觑了片刻。这批神策军虽然吃着军饷,其实连武功都不会,当年只是小小贿赂了神策军的将领,就拿到这个军衔。除了他们这些纨绔子弟,还有不少富商也买了军籍,此时还在城内店铺里坐着呢。
黄楼气得眼前一黑。此时她孤立无援,不像几年前在蜀中兵营里一样能勉强催动官军抗敌,而这满营的肥头猪猡就算逼到场上又能不能杀敌,也不必问了。
她从墙上割草般取走神策军的箭囊,背得背上堆起一座小山,愤而落泪,从军营内夺门而出。她出门,五支箭已经搭在弓上。
泾原军势不可挡,已经冲到皇城门下。德宗得知禁城宫门将破,吓得当即逃亡,像当年的唐玄宗一样从皇宫狼狈而去。黄楼还没有出禁城,就听到皇帝奔走的消息,只觉得头晕目眩。
母亲当年也是这样看着皇帝逃走?也是这样看着叛军入城吗?
她病得愈加不能视物,身上沉重的箭囊拖得她难以挪动。拼着一副病体,挣扎来到宫门上,向着汹涌的乱军拉满弓弦,疾速发出五箭,底下的人纷纷朝头上看去,只看到一名金发女郎举着大弓,如同落单的狼。
那混在军队里的蚀月教弟子见了她,大惊,朝着天空大叫,教主!
她摇摇晃晃站在门上,口中嚅嚅地自言自语,叛徒,叛徒,拉弓向那名弟子射去。
对方应声倒地,她紧接着取箭疯狂发去,多时一次要射出六箭,将底下打出一片空地来,叛军都不敢呆在她的射程内。她射不到人,哑着嗓子大喊,怎么不敢?怎么不敢?!都过来!
底下的泾原军被她激怒了,要发箭射落她,被蚀月教徒们拦住:“不能射她,她是我们的教主!”
黄楼在恍惚中已经分不清这队人的善恶忠奸,想扑到人群里去看看清楚。她的身子伏在墙上,只是稍微头晕,猛地一栽就坠落下去,惊起底下一片痛呼。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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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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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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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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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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