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阿萍心中的雪,好大。
洞口呼啸的冷风将他往洞里推,行步间踩在石砾上,靴底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
转过一个短促的拐角,篝火正燃,将一方小天地照映得四处都是温暖的火光。
将怀里带雪的木柴放到地上,苏悯扫了一眼洞里的一处角落,看到那一团白袍下并无动静,便席地而坐。
被雪湿润的干柴在火山炙烤出湿润的水汽,闻起来也有几分沁人心脾。
苏悯端坐在一边,看起来思绪飘远。
他在整理那些来自梦之魔神的因果磨损,无数的丝线洞穿他的身体,裹杂着体内的齿轮缓缓转动。
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它们整理归拢,与自己慢慢损耗。
好歹也有经验了,倒也不必变得那么狼狈。
只要现在所有人重新回到正轨,便能将磨损降低到最小。
苏悯抬头看看洞外,风雪盖山头,威压千百里。
在他来之前,阿萍心里的噩梦,已经糟糕到了一定的程度。
也正是因为他的到来,在阿萍的心里撑起了一点点的位置。
这个位置化作一片山洞,给予了阿萍最后一丝温暖的光亮。
苏悯又往篝火里添了添柴,看着那团起伏的白袍,轻声说道:“要是醒了就起来吧。”
角落里起伏的那小小一团瞬间不动弹。
过了一会,感觉实在是憋不住了,探出了一个脑袋。
阿萍直愣愣地盯住山洞顶,脸色微红,看都不看苏悯一眼。
“谢谢你啊...”
声音微若蚊吟。
苏悯竖了竖耳朵,问道:“你说啥?”
阿萍顿了顿,将自己的手臂从白袍中伸出,紧盯着上面小小的伤口,重新说了一遍。
“谢谢你啊。”
苏悯抿了抿嘴角,倒是没想到阿萍竟然这么客气。
将自己的伤口展示在苏悯的眼前后,阿萍明显多多放开了些。
她把白袍放到一边,专注地查看自己的伤口。
那些小小的,暗沉的,血红色的伤口们,每一道她都能说出名字。
阿萍的眼底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落寞,然后又红了脸。
现在的自己,看起来一定很脏。
苏悯斟酌着开嗓道:“等到雪小一点,就可以出去了,你的身体状况你自己也知晓。”
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揣出两个果子,上面还夹带着冰渣。
只不过苏悯的手只是停在半空,却没能等来阿萍的接过。
阿萍伸出自己的手掌,抬头向上看。
目光透过指缝,看到了洞顶,看到了跃动的篝火,看到了身穿白衣的苏悯。
她与苏悯对视,脸上突然绽放出来一丝明媚的笑容。
“我在做梦,对不对?”
苏悯的眼中露出愕然。
他看着那个头发凌乱,衣裳破烂的少女站起身来,在洞里走了一圈,在山洞门口大声呼唤。
“哇!好大的雪!”
然后苏悯的肩头便挨上了一棍。
回头看去,阿萍眼睛笑得眯起来,娇喝道:“快说,你叫什么名字!”
苏悯踌躇着刚要开口,阿萍又蹦跳着走开。
“不说也没关系啦...”
然后又问了一遍。
“我在做梦对不对?”
这次她盯着苏悯不放,直到看见苏悯点头,她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阿萍安静地在苏悯身边坐下,看着眼前的篝火,同样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
她凑近前看了看苏悯的手,埋怨道:“哎呀...怎么你的手比女孩子的还好看多了。”
阿萍挥动自己满是疮口的手,手指肿如萝卜。
然后她将双手覆面,发出一阵哀号:“怎么最后做个梦,还是这副丑模样。”
阿萍盯了盯苏悯的脸,发问道:“你是山上的某位仙人对不对,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苏悯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见阿萍继续说道:“到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爹娘,就说我在山的那边游历,短时间不回去了。”
“骗得过阿爹,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骗过娘。唉,真让人头痛。”
阿萍摆动着小腿,看着布满青紫的伤口,眼里流露出一丝难以克制的心痛。
“死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一件事情。”
苏悯张口轻声说道:“你没死啊。”
阿萍又笑得眯起了月牙,伸手捏了捏苏悯的脸颊,笑道:“还是做梦好!”
苏悯吐出一口冷气,少女眼底的死气,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在大雪埋下的一瞬间,阿萍就以为她死了。
在梦里做梦,是一种沉浸入梦的体现,说明入梦者精神状态又深入了一个程度。
若是一直醒不来,那就真以为自己死了,躯壳随之逝去生机。
外面的这场愈发呼啸的大雪,就是阿萍心中最为深刻的写照。
苏悯撑起的这个山洞,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咔擦——咔擦——”
阿萍咬动着手上的日落果,甜丝丝的感觉,让她喜笑颜开。
苏悯搓了搓手,问道:“山的那边,是哪里?”
脸颊鼓鼓的少女吐字不清,“诶?你竟然不知道吗,哦也是,毕竟我不知道,所以你也不知道。”
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
阿萍左思右想,直到将一个日落果给吃完,也没能想到答案。琇書蛧
“我忘了,山的那边是什么。”
苏悯默默点头,没有打扰少女的思绪。
他问道:“若是没能去的话,总有些遗憾的吧。”
阿萍便箍起了他的脖子,“狠狠”说道:“你很懂我啊,不愧是我做的梦。
但是可能去不了了...我好努力,好努力,都没能赶上那个时候。其实要是我再坚强一点的话,应该可以达成目标的。”
少女轻描淡写地说着,归根结底就化为了一句话。
是我自己不够努力啊,没办法。
苏悯看着眼前的这位少女,看着她后脑勺磕出的一大块光秃秃的伤口,看着她裸露皮肤上的无数微小创口,看着她眼底说话时的不甘心、还有茫然的死气...
“其实你也很努力了啊...”
洞外的风雪猛地骤歇。
阿萍紧紧揽住苏悯的身子,将脸颊紧贴在苏悯的背上。
点点温润在苏悯的背后晕染开,少女强忍着自己的啜泣声,忍了好久。
最后化为放声大哭。
“我也不想...可是真的好难受啊...”
“我只是...只是忍不住...好想家...”
“路太长了,我走不下去了,我太累了...”
漫长道路上的一切委屈,终于在此时得到了宣泄。
苏悯静静聆听着,突然想到,原来那样英气潇洒的阿萍,也有哭成这样的时候。
想必一定是憋了很久吧。
阿萍紧紧将他箍住,哭完了也就那样紧靠着,碎碎念一般说着许多事。
“其实我力气很大的,枪也使得好,但我总是觉得不够好,少了点意思。”
“日落果当然最好吃了,感觉每尝一口,都像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想我家的那只头羊了,也不知道我不在,有没有人给他换系带。”
“碧水河的那只大水怪可怕我了,村子里的羊一只都不给它吃,它也得乖乖听我的话。”
“村长阿伯真的能和山上仙人说话,那张符箓可厉害了,随便咻的两下,我就没事了。”
“我还想再吃一次阿娘做的饭,要是能和阿爹再打一架就好了,他说女孩子长大了要矜持,不能打打杀杀...”
“山的那边...下辈子再去就好啦!”
...
阿萍的声音逐渐弱小,山洞外的呼啸声又要响起。
在冷气席卷的时候,少女轻声说道:“我要睡了。”
篝火声噼啪里,阿萍眼角衔着泪水,依偎在苏悯的肩上,安详睡去。
外面的风雪声夹带着噼啪的声音传来,这片梦境开始崩碎了。
黑洞般的碎片开始剥落,所有的一切都将在它的口中被吞噬...
然后在一个山洞之前,无法寸进。
苏悯站在门口,眼神漠然。
“滚。”
伸出手一点,万物横推,重新填补出一片雪白世界。
空间禁锢,时间逆流。
“梦还没做完。”
......
阿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篝火声噼啪,旁边还摆放着许多个圆滚滚的果子,颜色鲜亮。
她长叹口气,埋怨道:“我最讨厌做梦了。”
少女脚踩在地上,才发现自己穿上了一双崭新的靴子,将原本那些恐怖的冻疮和伤口给遮掩下去。
小马皮,褐色底,流苏系边,干燥又温暖。
她的脸上弯起了月牙:“做梦真好。”
在火堆旁边取来一个果子,阿萍看篝火上咕嘟咕嘟冒泡的热水,陶罐几乎被烤得全黑。
洗个热水...应该,没问题吧?
阿萍的眼珠子转动,扫视一圈都没有发现苏悯的身影,嘀咕道:“那个家伙跑哪里去了。”
不管了!
反正外面下着大雪,到时候再给他烧回去。
少女雀跃着,动起手来。
直到山洞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时,还有些紧张。
苏悯走到山洞门口时,口中还喃喃道:“外面天气好了些...”
然后语气一顿,和阿萍大眼瞪小眼。
少女脸色涨红,气急道:“还看,还不快来帮我。”
苏悯忍住心中的笑意,走上前去,接过了她手中的一束青丝。
看着她笨拙的手法,还不忘吐槽道:“为什么不掺点雪水进去,不觉得烫啊。”
阿萍蹲在地上冲洗着自己的头发,不忘瞪了苏悯一眼。
女孩子的事,你少管。
苏悯笑呵呵地点头,表示自己立刻闭嘴。
水流里冲出了无数的虫子躯壳和尸体,枯枝和灰尘数不胜数。
苏悯抿了抿嘴,不知道她脑袋里在想什么,又或者真的是她现实里的具象化。
当长长的青丝倾泻如瀑时,少女的脸颊便在那一瞬间熠熠生辉。
初升的阳光照拂在她的脸上,能看到那微醺般的红润。
就好像朝霞在她的脸上升起。
苏悯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出太阳了!”
阿萍的眼中略带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苏悯这么激动。
可是苏悯心里却清楚,大雪停了,又出太阳,这说明阿萍的心中,隐隐过了一道坎。
再往远处看去,就不再是雪白一片的茫茫大地,而是层峦叠嶂,覆着白色的盖头。
“要不要去远处看看?”
苏悯问她。
阿萍看了看自己脚下的靴子,俏声回道:“好啊。”
苏悯学着阿萍的模样,折了一根短棍,撑在雪中。
雪道上走出了四条轨迹。
在苏悯的怂恿下,阿萍挥动着自己手里的长棍,从小声到大声,唱起了故乡的放羊歌谣。
只是唱着唱着,树上的沉重雪冠便摔落在地。
少女心有惴惴地吐了吐舌头,往苏悯的身边靠了靠。
苏悯却抬头看着树上长出的嫩绿新芽,眼中若有所思。
“阿萍,还要去山的那边吗?”
他指着眼前的灌丛,看向咬着日落果的少女。
阿萍嘴里支吾了两声,刚要摆手,便被苏悯拉了去,强行带着她上路。
苏悯说:“说起来,我曾经听说过,山的那边,有很多很有趣的地方。”
“那里的人,讲义气,论技艺,生死全凭手中一把武器。”
“坐茶楼,谈风月,举杯对饮时,桌下染鲜血。”
阿萍的眸子猛地睁大,里面闪着盈盈的光辉。
苏悯故意皱着眉头,缓缓道:“是...是一个,叫江湖的地方。”
“啪!”
阿萍两只手掌拍到了一起,大声道:“我要去!”
说罢以后,已经快速迈动着步子,走到了苏悯的前面。
苏悯嘴角含笑,看着那踉跄又急促的步伐。
一步一步踩在雪中,便好像点缀出一片一片的花朵。
要退雪了。
随着阿萍的步伐前进,在她的身后,万物点绿,花草丛生。
这场大雪退后,便是熟悉的天衡山脉的模样。
当山间溪涧重新涌动之时,阿萍站在前面的凹口,朝着苏悯挥手道:“磨磨蹭蹭的,你快点呀!”
苏悯问她:“那你知道怎么去山的那边了吗?”
阿萍就摇头:“不知道。”
她一路都是瞎走,见山爬山,见水涉水,没个路数。
苏悯便教她:“不如去寻找那山上仙人,不仅可以问路,运气好还能求个仙法。”
阿萍的眼中便猛地发亮,拍了怕苏悯的肩膀:“不愧是我,我真聪明!”
看着样子,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那仙人在哪?真的肯教我吗?”
“往那山巅走便是,肯的肯的,很是喜欢你。”
“若是我真的能习得仙法,成为座下弟子,我就先回去找一趟爹娘。”
“嗯?”
“给他们盖个宅子,要...要那种...”
“三进式,要有院落,廊桥,阁楼,池塘...”
阿萍就又拍一下苏悯。
“不愧是我!”
“然后我到了山的那边,我就要做女侠,若有不平事,一剑弑之!”
“啊,感觉一下子...都变好起来了呢...”
阿萍踩着自己脚下的小皮靴,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苏悯不知道何时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就那样远远的看着那道碧色衣裳的身影逐步往前。
冬雪初融,阳光明媚,万物生长。
少女的步伐坚定又倔强。
她的脚下,一路生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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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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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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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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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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