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川贼贼地笑了笑,故意跟姐姐兜圈子,“吴管家不是说了吗?来找师父呀。”
“找他做什么呢?”
万川手肘拄在桌子上,双手托腮,头一偏,笑得更像开花似的:“你要是惦记你的檀郎,咱们就去瞧瞧。”
映月瞪他一眼,手在自己面前虚空地一捏又一拧,万川忙把自己耳朵捂住,闭了嘴。
姐弟俩从偏门溜进了正院,又绕了好大一圈,沿着下人们走的窄道来到了内厅。他们二人躲在隔扇后面,透过孔洞向外瞧,果然见到父亲、殷九还有五六个身穿白衣的道士正在厅上说着什么,只是距离太远,不容易听真切。
万川忽然看见,那些道士当中的一个,正是那日在聆花楼接下殷九抛出的太湖石,救了秦焰一命的人。他暗叫一声“不妙”,心想这些道士也忒多事,怎么告状都告到家里来了。
映月见弟弟神色有异,便小声询问因由。琇書蛧
“这些人都是不归山的……”万川甚感烦闷,便将那日在聆花楼里师父如何重伤秦焰,不归山的道士又如何搭救等诸事的来龙去脉跟姐姐细说了一遍。
映月掩口轻轻笑道:“我只道是哪家的公子少年英雄帮人家姑娘抱不平呢,闹了半天还是仗着师父的威风。”
原来万川当日从聆花楼鼻青脸肿地回来,只说了与人动手的缘由,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打不过,幸亏殷九出手相助的事。如今被姐姐拆穿,不免觉得脸上一阵阵地发烫。
映月凝神聚眉,侧耳细听一阵,嘀咕说:“他们好像说的并不是这事……那群道士像是让你师父把什么人交出来。”
万川登时头皮发麻,“……可不就是要把我交出去?!”
映月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姐弟二人于是同时将耳朵贴在了隔扇上。殷九那素来缺乏起伏的声音远远地上来了:“殷某只是侯府的一名小小护院,闲来教小少爷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在下与诸位道长素未谋面,更是对适才道长们所说的什么‘无相宫’啊,什么‘使’啊‘龙’啊的一无所知,所以请恕在下实在无法向各位交出什么人来。”
“阁下不必再遮掩。”映月见说话的是一名与川儿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语气和神态颇为倨傲。她听见刚刚另一个道士称呼他为“云凝师弟”,便在心中暗忖:此人小小年纪,怎的众人却均以为尊?又听那人接着说道:“阁下既只是小小的护院,何以独居侯府一所别院,饶是宫中禁军统领怕是也没有这般待遇。”
这洛云凝虽然咒术高绝,可毕竟年轻气盛,又是初次下山,所以对人情事故、言行礼数等一概疏缓。站在他身边的师兄听了他此番话也不免觉得失仪,是故频频向他递来眼色,可他却理也不理。
万川哼了一声,低语说道:“这人好生傲慢,全没一点修道之人的样子,爹爹需得拿出些威权压他一压才好。”
“他们既是不归山的人,那也难怪了。”
万川诧异,“怎说?”
映月说:“你难道没听爹爹讲过?我朝世代笃信道教,而历代天子尤以不归山一脉为尊,因而王室与其来往甚密。据说从前王的身体好时,每年都要去不归山朝圣,还将这一派的咒术尊为玄门正宗,凡王室子弟成年后都要先上山锻炼才行。久而久之,这一派几乎成了整个王朝的信仰,可见他们虽然处江湖之远,但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却也非同小可。”
“我只听人说过他们是江湖上名门正派之首,却没想到与朝堂还有此等渊源。”万川又疑惑,“道家不是最讲致虚守静,怎的此人火气恁大?”
“不归山既能同时见尊于江湖和庙堂,想来治下必是极严的。可须知树大有枯枝,门下出些仗势骄横的弟子也是有的。”
万川不服气地做了个鬼脸,眼睛一翻,吐了吐舌,语气中带着几分鄙夷地反驳说:“什么‘同时见尊于江湖和庙堂’我看是同时在江湖和庙堂上争名逐利才是。修道之人不思清静无为,倒为了名利二字钻营奔碌,我看根本就是一群假道士!”
姐弟二人正小声议论着,这时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他笑道:“道长有所不知,小犬幼年时曾突发怪症,幸得殷先生相救才捡回一条性命,是故老夫留其在府中加以优待。殷先生虽名为护院,然实则乃是侯府上宾。”
“侯爷怕是记差了。”云凝不紧不慢地冷笑一声说,“公子幼时不是突发怪症,而是身中奇毒吧?”
此言一处,四座俱惊。万川六岁那年身中剧毒,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上官仁万没想到今日又被重新提起。他和气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心中却甚是烦乱。他想,看来这些人的确是有备而来的,侯府上下的陈年旧事想必已经被他们查了个遍。
洛云凝接着说:“据在下所知,公子幼年中的是紫霄铃之毒。侯爷久居庙堂恐怕不甚清楚,那紫霄铃乃是西域白夜城的奇毒。据听说,当年殷先生仅在数日间往返万里并取得了解药——”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一笑,“‘天山脚下三百里,有命前来无命去。’那白夜城是什么地方?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可殷先生却能履险若夷,有如进出自家后院儿一般,天下间几人有此等本事?”
上官仁朝身边的殷九看了一眼,这疑团在他和夫人心中搁着了有十几年了。如今看殷九的反应,他心中也早已是疑窦丛生。
上官仁不知道什么“白夜城”,可是听洛云凝话里的意思,想必那是个极其凶险的地方。当年殷九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的来历、目的、与上官家的渊源一概成迷,然而竟为了川儿以身犯险。夫妻二人屡屡出言探问,对方却都顾左右而言他。可他救了川儿的性命是真的,十几年来的共同生活也是真的。这个浑身是谜的小子已经稀里糊涂地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参与进了侯府上下每个人的生活当中,再也难解难分了。
上官仁的语气不似先前那么客气了,他说:“殷先生的本事确实不小,否则也难救小犬性命。可适才道长所说,先生从各位手中劫走无相宫护法,这却是无凭无据。殷先生在府上十余年,早与老夫家人无异。众位今日这样登门要人,等于说我靖安侯府勾结包庇魔教,这样的罪名恕老夫实在担当不起!”说罢袖子一拂,当即背过身去。
殷九兀自沉默不语,上官仁刚刚的那句“与老夫家人无异”却实在令他大为感动。他想,当初为着心里的那个目的潜在侯府,一晃就是十几年,无端将这一家人卷入了自己的计划中。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侯府里谁也不清楚他的来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把他当成过外人。与这样的一家人常年累月地相处,一切复仇和杀戮的念头都在变钝,人会因此迷失掉本来坚定的目标,甚至变得贪生怕死。他喜欢这一家人,可是也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他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活着的福分,但至少可以不再连累别人。
云凝此时脸上也现出愠色,抢上一步正要再辩,却被身旁的师兄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云凝会意,只好暗自压下怒火。这师兄对着上官仁的背影一躬身,而后温声说道:“侯爷请息怒,师弟性情耿直,非是要与府上为难,而是急于查清江湖上的连番惨案。想必侯爷近来也听说了魔教死灰复燃的传闻,倘若果真如此,便不只是江湖之危,更是天下的一桩祸事。侯爷高居庙堂,与天子分忧,嫉恶如仇之心岂非更盛于我等?”
上官仁虽仍背对着众人看上去无动于衷,可心里却暗想,此人倒是生得一副好口舌。
那道士见上官仁并不答话,于是继续说:“晚辈对侯爷素来景仰,也断然不信侯府与魔教有任何瓜葛,今日擅造潭府,只为打消心中疑虑。侯爷清者自清,何不行个方便?”
上官仁一声冷笑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瞪着说话之人:“却不知道长们有何疑虑?”
洛云凝与师兄对了个眼色,心想如果直接去问那姓殷的五月初八晚上身在何处,他必不能说实话,而上官仁又已显见有包庇之意。况且靖安侯府非同小可,是断断不能在这里动手的。一番思前想后,当真是左右为难。
云凝这时突然想到一事,便说:“刚刚殷先生说与我等素未谋面,我看不然。先生忘了当日在聆花楼,就是我身边这位黎师兄接住了先生抛下来的太湖石?”说完他悄眼去看殷九的反应,果然见他神色大异。
那日殷九去聆花楼寻万川,见他被那秦焰肆意殴打,登时气急,一掌便将其全身经脉尽数震断,扔下了楼去。他早听闻那贼人素日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是故飞起一脚,又将楼上一块千斤重的太湖石也踹下砸去,助他速死,只当替天行道。可没曾想那姓黎的臭道士多事,出手救了那恶贼一命。
殷九那天忽然见到不归山的弟子,心下大惊,更不敢久留,于是携万川飞速离去。他自信身法绝妙,也不曾在众人面前现身,不料还是露了行藏。
殷九不明白对方为何会提起此事,可是想来他话中必有机巧,只不承认,便说:“道长许是看错了。”
“面容衣着或许可以看错,难道先生的断臂也是他人模仿得来的吗?”
殷九一惊,右手已经不自觉攥住了左臂空荡荡的袖管。这断臂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如今被人拿来当众议论,更是羞愤难当。
万川与殷九师徒情深,此时亦感愤恨,如同是自己的伤疤被揭开一样,因而在隔扇后面气得直咬牙,“混账东西!”他低声叫骂,“修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映月怕他冲动坏事,也只忍着心中愤懑好言相劝。
这时他们听殷九冷冷问道:“怎么?我去不得聆花楼吗?道长拐弯抹角到底想要说什么?”
“只想跟殷先生说一件难逢的巧宗儿。”洛云凝听他承认,心中暗喜,“五月初八那天晚上,我与众师兄弟在后山密林中追击无相宫的护法,眼见就要成功,却被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截走了。我瞧那黑衣人的身形倒是和殷先生很像。”
上官仁在鼻腔中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长当真是火眼金睛,我看那黑衣人的夜行衣和面具也是白白穿戴,反正就算化成灰,道长也是认得出来。不如道长再仔细瞧瞧,看那黑衣人与老夫倒像不像?”
洛云凝对上官仁的冷嘲热讽并不着恼,因为此时他已经胸有成竹,当日那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殷九。
云凝歪了歪嘴角,同样似笑非笑,他说:“侯爷这样一说,显见便不是那黑衣人了。”
上官仁气得脸色发青,对方却只当全没看见,接着说:“因为当日那黑衣人穿的不是夜行衣,而是一件又厚又长的斗篷。这么热的天却穿着斗篷,侯爷您说奇不奇怪?”上官仁不解其意,也不接话,只板着脸等待他的下文。可是殷九明白自己已经中了他话里的圈套了。
“更怪的还在后面。”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交过手之后我们发现那黑衣人的咒术奇高,饶是我们九人合围也奈何他不得。然而奇怪的是,他若全力施展咒术,明明可以很快摆脱我们将人劫走。可是他偏偏就是站在原地不动,而且只念咒诀不用手决。要知道,那不是在比武切磋,而是殊死较量,毫厘之差都可能丧命。可是为什么他宁可冒险也不愿意掀起斗篷呢?很明显他在隐藏着什么。当天他是戴着面具的,显然他想要隐藏的是自己的身份。所以不难推测,他斗篷下面不想被人看见的,必然是一个可以暴露他身份的明显特征。”
上官仁的心里也乱了,他去看殷九的脸,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来,可事实上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洛云凝的目光顺着殷九的双眼深深钉了进去:“本来我也想不到是什么,可若是将聆花楼的事情也放在一起看,倒是提醒了我——那黑衣人竭力隐藏的,正是自己的断臂。因为他也知道,虽然自己咒术高超,却也决计杀不了我们九个人。可断臂却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要是被我们发现,只需稍加调查,他的身份就会暴露。”他顿了半晌,然后不紧不慢地问:“你说是不是,殷先生?”
映月一直在隔扇后面观察殷九的反应,他脸上的慌乱早已经消失了,代之以杀气腾腾的凶狠。这是一副他从没有在侯府中展露过的表情,也是一副不会在侯府任何人面前展露的表情。可是映月的一颗心跳得如同打雷,因为这表情分明是在承认某些事情,她不知道承认这些事的后果是什么,可她已经预感到了不祥。
“五月初八晚上,你随你师父入梦练功了吗?”映月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等了半天仍没见万川回复,转过头去看时,万川的脸色让她放弃了最后一点幻想。
“那天,师父说……说……休息。”
映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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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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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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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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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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