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行回神,扯开笑容,“自是看你了。”
谢蘅哼了一声,不搭理他调戏之言,坐在榻前用帕子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梦见甚么了,吓成那副模样?”
“忘了。”刘景行道。
他不愿说,谢蘅也不再追问,从怀里摸出来个长条纸包,小心翼翼打开。
刘景行:“……这是做甚么?”
谢蘅道:“我听奴才说起,明天就是你的生辰。我之前从没问过,幸好知道得不迟。”
刘景行望着她掌心中的小泥人彩塑,乃是个手捧仙桃的白发老翁,正是南极仙翁老寿星,登时愣住了。谢蘅也静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等待甚么,一直等到寻鹤楼外打梆子声,遥遥地吆喝了一句“三更夜半”,谢蘅展颜一笑,将泥人儿搁到刘景行手里。
“我是第一个。”谢蘅狡黠地眨了下眼睛,“云歇,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那仙翁教她揣在怀里揣了一路,此刻落在他满是冷汗的掌心中一片温暖。他在王府这么久,从不知洱阳还有这样的东西。
谢蘅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儿,道:“前些日子在市井里溜达,看见洱阳街头有泥人儿的,手艺极好,便定下一支,算作礼物了。知道小王爷生辰么,少不了能收着奇珍异宝,可礼轻情意重……你知道,我在诉讼司那点儿俸禄,光填饱几口人的肚子都不容易……”
“没人送过。”刘景行将小泥人细细抚了一遍,抬起含笑的眼来,说,“除了你婆婆,还没人送过。你是第一个。”
谢蘅奇道:“怎么可能?”
刘景行道:“靖王廉洁,不许办诞辰宴,更不许有人趁机往王府里送礼。久而久之,也就不过了,之前觉得不过也没甚么不好,现在却不一样了。”
谢蘅问:“哪里不一样?”
刘景行捉住她的手,将她扯近了几分,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那双眼眸深邃如渊,触及片刻就能跌进里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似的。
他声音低沉又坚定,道:“讲好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蘅脸有些发烫,单单是他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要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诺言……哪里有人能有他这样的本事,连一句吉祥话都能扯到浓情蜜意上来。
谢蘅尽管有些羞赧,却也笑,正要点头应诺,楼梯口蹬蹬爬上来一名侍卫,抱拳行礼:“世子爷,蘅姑娘。”
刘景行不悦道:“何事?”
“宣云山雪崩,埋了一条村子,当地知县发了八百里加急的公文,王爷得知后已经率兵连夜赶去,临走前吩咐属下给您报个信儿。王爷说,府上以及军营一切事务暂由您来掌管,公文军报会即刻送到府中来,请您过目。”
谢蘅一惊。宣云山乃是颍川第一高山,山顶常年积雪,万古不化。眼下颍川逢百年罕见的连绵大雪,出了这等意外,想必那地方官和靖王爷都已心急如焚。
刘景行面容却无任何波澜,冷漠几乎是从他骨子里淌出来,好久才问了一句:“除此之外,他还说过甚么?”
因为事发突然,一切都很匆忙,士兵怕遗漏了甚么,仔细地回想一番,后才道:“还有一件,听闻是刘家的叔伯长辈这几天会来府上,因事关宗族,让您万不可怠慢。”
刘景行闻言冷笑一声,挥挥手遣他下去。
待人都退下后,刘景行将谢蘅扯到怀里来,动作来得突然,赫得谢蘅不轻,“又发甚么疯?”
刘景行咬了一口她的耳朵尖,带着些引诱和低哄,道:“留下来陪我。”
换作往常,这句话听来合该是不着五六的调戏之言,今日只道他轻微的呼吸往她耳里钻,炙热得很,也偏执得很,听来更像是一道命令。
谢蘅由衷觉出一种异样的陌生,下意识挣了一挣。
刘景行不肯松开,反而箍得更紧,可说出的话再不是方才的强硬,因他知谢蘅的软肋在哪儿,也知说出甚么话能教她心软,低声道:“承缨,连你也不肯疼我了……?”
谢蘅一愣,琢磨半天这个“也”字从何而来。蓦地想到,按理今日是刘景行的生辰,可靖王除却留下了公务,竟是连一句祝福的话都未曾带到,定是去得匆匆,一时忘了。
想必刘景行未免失落。
小时候许世隽过生,有一次许伯父因忙于公务而忘得一干二净,允诺过给他买得木鸟没能兑现,那小子还趴在地上哭来着,伤心得不行。
谢蘅这心脏是水做的,刘景行轻轻一戳,就能源源不断地淌出心头血来疼人。她当即投降道:“得,哥哥你可真行,算我输了还不成?”
谢蘅推着他到榻里,自己仰头往榻云头一靠,说:“靖王忧心百姓,一时忘了也是情理之中。他不在,总还有我在,我听闻颍川时兴吃长寿面,我旁的不通,下个面条还行,要不要试试?”
刘景行一听她还挺有主意,眼睛弯了一弯,“有你就足够了。能陪在我身边的人,一直都是你。”
谢蘅没听懂他后半句是甚么意思,便问了一声。
刘景行欲言又止,脸上的笑容有些持不住了,只捉了她执笔的右手来放在心口,望着燃烧得正盛的灯火,低声中混着浓郁的困倦,“好承缨……”
……
靖王离府,王府上并未如往常一般冷清。素来不过生辰的世子爷,今儿格外好性地吃了碗长寿面,府上奴才有了由头给世子爷拜礼,顺便还能领份儿红钱,讨个喜气。
起先刘景行嫌麻烦,没心思张罗此事,只吩咐了管家涨些工钱、月例,也算作分福了。谢蘅却认为这事是求好兆头的,万不能省了,便吩咐回青和绣春一起包了红钱,分予各院奴才。
奴才们收了钱,连吉祥话都说得熨帖,连世子妃都敢叫上了,听得刘景行格外舒心。
这些年,万万没有哪一日能像今日这般开心。
午间时候,谢蘅牵着刘景行下寻鹤楼。
临出门前,谢蘅将雪雕云的貂裘披在刘景行身上,又揽了揽自个儿的斗篷,转头看向那守在门口的四名侍卫,“我与世子爷去梅园走一走。”
侍卫皆露出为难的表情,颔首道:“蘅姑娘,您这不是为难小的么?王爷有令,世子爷是不能……”
“你们不说,我不说,王爷怎么知道?若是真追究起来,你只管讲是我掳了他去,行不行?”
谢蘅对回青使了一下眼色,回青忙端着木托出来,上头站着四枚精致的琉璃小酒壶,她奉上前,“四位大哥,今儿是世子爷的好日子,如今天寒地冻的,也喝些酒暖暖身。”
侍卫们显然有些动容,“那……那既然蘅姑娘都开了口……”
这般说着,就教回青领下喝酒去了。
刘景行将她斗篷的红带子从领口中揪出来理好,低声道:“何必费心。他们奈何不了我,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说是禁足,可刘景行如果非要出去,这些侍卫还不敢真伤了他。
谢蘅却道:“王爷有令必行,这是规矩,不可不依。”
刘景行笑道:“不可不依,还这般掳了我去?”
谢蘅眨了下眼睛,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语重心长道:“掳了你去,这是人情,不容不行。”
谢蘅做状师,乃是天赐的好口才,最善辩驳,便是无理也能扭出些堂而皇之的道理来,让人拿不出毛病。
两人正往梅园行去,中途教前院的奴才截住,传道:“世子爷,有客来访。”
刘景行连问都未问,回道:“不见。”
那奴才脸上面露难色,跪下继续说道:“是刘家的人。按照辈分,您该称一声四叔,随行的还有,项、项夫人。”
不知为何,提及这刘四叔和项夫人,这奴才的神情不单单是为难,更有恐惧和紧张,似乎在刘景行面前提起这些人,是该遭罚的坏事。
谢蘅一听是该叫四叔,记起昨夜靖王的人还嘱咐刘景行万不要怠慢,便道:“既是长辈,没有拒见的道理。许是来给你贺生的,多一个人也热闹些。”
她唯恐刘景行与靖王再因此等小事平白生下嫌隙,能规劝的也就尽力规劝。
刘景行虽不愿见外客,可就是个瞎子也能看得出谢蘅正为着他父子二人的事而头疼,不忍拂却她一片好意,更不愿她往后多日都要为此忧心,遂依了她的话,一同去到正厅见客。
刘景行着意她留在侧堂等候。
谢蘅又不是个安分的,从前知道这颍川刘氏乃是最大的宗族,自靖王爷的名字添入刘氏族谱之后,日益兴旺,颍川刘氏也成为大燕一支望族,谢蘅挺好奇刘家旁支来了甚么人,所以就藏在屏风后面,往厅中打量。
门外林立着随行的奴才,奉上红礼,那一男一女先是给刘景行跪安,说过吉祥话,未得刘景行的首肯,就起身落入客位。
谢蘅见那男人应当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两鬓花白,拄着一只鹰头拐,颇具气势,便是奴才口中的刘四叔了;那女人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只是眼睛尤亮,下巴尤尖,显得略有些刻薄,声音细得像绣花针,一说话都刺人耳朵,应当就是项夫人了。
“原来王爷不在府上。不过既然世子在,事情也更容易商量。”刘四叔声音浑重,道,“我听闻,世子受皇命,正在承办颍川境内的漕运总局?”
刘景行淡声回道:“是。”
刘四叔说:“这总局该招揽的商户和船只,可有着落了没有?”
刘景行道:“设立漕运总局,就是为了协调南北商会的东海通商权,总理水上事务,所以会由弄海、洱阳和丹丘的三大海帮先祭天。”琇書蛧
船只在河道、海道通行前会举行祭天仪式,祈求上苍保佑一帆风顺,故而漕运通行也谑称为“祭天”。
此话一出,刘四叔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世子接手宗族事务不久,可能还不知,在海帮之前,咱们刘家也有旁支在走水路生意,比那海帮做得更好,时间也更久,单单是吃深水的货船就有一十三支。”
刘景行未抬眼,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
刘四叔杵了几下拐,道:“世子,您应当先看看咱们的那些船。”
刘景行道:“四叔是想争漕运的生意?”
“不是争,我们自家人说话,哪里是争?”刘四叔道,“世子,四叔也是为了王爷,为了刘家着想。如今既放开海上通商权,又由世子您主管漕运总局,这来回大宗公粮、盐铁的运输,又万万不能出一点儿差错,无论怎么说,还是用咱们自家人更妥当些。”
“妥当?”
刘景行冲他笑了一声,这笑容却是说不出的古怪,透着凉气儿似的,直往他骨子里钻。他心头一凛,好不容易才强撑起来腰,回道:“那弄海等地的海帮,里面招揽的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
“四叔在关心海帮之前,还是先查查自家的烂账罢。”
刘四叔一横眉,“世子,你这是甚么意思?”
“前年靖王将宁洮茶园的生意交给你来打理,两年下来,账头亏空了三万四千六百两,因不好向靖王交代,你索性变卖了刘家名下一处废置多年的山头,补足了那些银子。可惜那地方教商帅程渡南揽在名下,当年就开出了‘黑金’……”
手中的茶盖扣下,发出清脆的一声碰响,刘四叔浑身绷紧,战战兢兢地看向刘景行。
他依然笑着,一字一句地问道:“知不知道现在那里值多少银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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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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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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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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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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