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回头一看,原来是诉讼司司长陆一言也应邀约而来。谢蘅略扬起眉,神神秘秘地看向张雪砚,他眉宇间尽是无奈的笑意,径自饮了一口酒,起身迎陆一言入座。
陆一言见谢蘅已经到了,连忙赔笑道:“谢副司,怎么样,这馆子里头的曲儿可还好听么?”
谢蘅淡笑道:“极好。”
陆一言坐下,给谢蘅和张雪砚添上酒,低低说道:“原本想邀谢副司到敝府一品乐宴,谁料这官司竟打个没完似的,一直未能得机,索性拜托张大人攒了这酒局,酒菜简陋,还望谢副司不要嫌弃。”
谢蘅见他套起了官话辞令,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如果按照辈分算,陆司长也算承缨的长辈,我人都已在这儿了,司长有甚么话直说就好。”
冷不丁的一句当如冷水泼下,陆一言宴客的热情荡然无存,干笑几声,忙点着头称是,转而继续道:“当时翟商帅请来少君唐无意来打这场官司,我还为你捏一把汗,哪里能想到谢副司当真身怀扭尽六壬的好本事,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张雪砚轻笑不言,兀自饮酒喝,携着晚霞的风吹拂进来,在他素白长袍镀染了一层灿然金色。谢蘅可算知道,这张大公子是推她出来挡刀,自己落得个清净自在了。
奇也怪哉,这实在不像正人君子能办出的事儿。
这厢陆一言又继续说着,语气中掺了一丝丝刻意的为难,道:“我听闻这官司近来一筹莫展,两方都僵持了好些天,前几日少君来到司中拜访,想要经由诉讼司向府衙提案,说是要撤销这个官司……我一时不敢轻易拿捏,所以请了张大人和谢副司来,也是想确认一件事。”
诉讼司司长的确有这个权力——向府衙提起撤回官司,一般是不涉及人命的,可由司长提起撤销,而官府自然乐意少一桩麻烦,通常会答应撤销诉讼。
不过,应当是在双方和解的情况下。
谢蘅一听是唐无意在私下里找上陆一言,大抵猜得出这陆司长余下的话,她将都不喜听。
果不其然,陆一言问道:“逢闻少君说,陈筝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可确有此事?”
谢蘅转了一下指间酒盏,静声道:“陆司长,您这样可不合规矩。若想要撤销官司,即公事公办,写好公文呈送衙门去就好,做这一场酒局,倒让本副司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您到底想说甚么呢?”
陆一言听她言辞逼人,到末了一句,只觉心肺都快教她逼成窄窄一寸。他缓了一口气,沉声道:“谢副司,你是一个聪明人,相信本司的考量,你当也明白。”
“若是陆司长是来做说客的,也不必费这个功夫了。莫说是陆司长您,就是我也做不了陈筝的主,咱们都不是局中人,往后也不能替陈筝担着后果,且任她选罢。”
“这并非只关乎陈筝一人,她腹中的孩儿同样流着翟奉孝的骨血,他是孩子的父亲。”
谢蘅声音讥诮,“那陆司长今日理应宴请的人应当是翟奉孝与陈筝,跟我说作甚?我又不是那孩子的父亲。”
“你是陈筝的状师,她相信你。只要是你说得话,她一定能听进去。”
谢蘅言语斩金截玉,犹如利刃出鞘,“正是因为陈筝相信我,我才不会轻易帮她抉择。之前在翟家过甚么样的日子,离开翟府又过甚么样的日子,孰好孰坏,陈筝这个年纪的人能拎得明白,她不需要任何人说任何话,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谢副司,此言差矣。”陆一言道,“民不教而愚,言不精则误,故而祖师爷开创状师一行,登上堂前代黎民陈辩。说句不耐听的话,迄今为止你才接过几桩官司,又为多少人讨回了个公道?本司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在济州府打遍天下无敌手,一心秉持正道,救过很多人。”
“其实身为状师,不单单是要在公堂上打赢官司。当这重担落在你肩上的那一刻起,你手中就掌握着苦主的生死与喜哀,若是作壁上观,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他日背上冤债,又有何颜面再去拜见祖师爷呢?”
谢蘅脸色似一段霜雪,沉默片刻后,冷冷笑了一声,“我自不如陆司长这般有济世救人的心,正是因为不想背上冤债,所以才不敢做陈筝的主。我也自认阅历低浅,若是选错了路,害得陈筝不好活,那她岂非要怨我一辈子?”
陆一言眯了眯眼睛笑起来,他就是要谢蘅这句服输做低的话,才可教诲谢蘅去劝服陈筝,答应和解。只有拿到和解的文书,在日后递呈撤诉公文时才有可能得府衙的批准。
陆一言道:“所以本司才请来张大人,咱们同席阔谈,只在私下里论一论这官司该不该撤。”
谢蘅见陆一言拿捏起长辈的腔调,拐着弯儿拿她当孩子哄骗,真当她是刚刚接官司的新状爷了,一时说起话来甚不客气,口吻陡然尖锐,道:“自然是该撤的。陆司长是能普世渡难的大圣人,秉持人间正道,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陈筝还有那孩子好,难道本状师还有不遵的道理么?不遵,就是作壁上观;不遵,伯仁就要因我而死!”
陆一言皱起眉来,“你这话是甚么意思?我请张大人做局,便是想与谢副司好好讲一讲个中道理。”
“哎——”谢蘅执扇一展,兀自摇头道,“陆司长哪里是来讲道理的,你根本认为自己就是道理。”
“你!”
“既要撤诉,那就按照公文程序走一趟。陆司长妙笔生花,届时将个中道理写进文书里头,呈给张大人和知府大人看一看就好。”谢蘅起身,拈了一下胸前的小辫子,秀眸里水泽灵泛得不像话,同陆一言说道,“本状师手头上还有几纸状书要写,不像司长这般清闲,还能去奉承奉承唐无意,恕不奉陪了。”
但凡吵架,谢蘅总能说出令对方最难堪的话。陆一言眼见谢蘅形如一头小兽,想必若非有张雪砚在场镇着,只怕下一刻就会扑咬过来。
待谢蘅抚扇离去后,张雪砚也起身,淡淡笑望着陆一言,道:“陆司长,本官早说了,你是拿不住她的。”
谢蘅在京师嚣张惯了,天不畏地不惧,发起恼来连皇上都敢顶撞,在她面前语重心长地摆老资格,陆一言选错了法子,谢蘅从不吃一套。
陆一言脸色铁青,纵然已经见识过谢蘅的本事,也没料想一个小小女子竟当真如此目中无人……若不是谢蘅身后还有个小王爷撑腰,陆一言断不会如此轻轻易易地放过她。
张雪砚告辞,夺步去追谢蘅。谢蘅本料想这张雪砚也坐不长久,遂在酒馆外头等他,见他果真随来,轻扬起眉道:“大公子,你这事做得不太厚道。”
张雪砚温声笑道:“从前帮你看过那么多次功课,从未讨要甚么回报,这次是当真说不过陆一言那张嘴,只能靠承缨来救上一救了。”
谢蘅抿唇笑起来,眼眸中流转着淡金色的光,看张雪砚时也多了些不同于寻常的欣赏,“小气的,好多年前的旧账也要翻出来算算。不过陆一言真是刁钻得大义凛然,往后大公子对付这种人,只拿出骂街的架势,不同他讲理就是了。”
张雪砚失笑,无奈道:“我哪里会?”
谢蘅负手,转着折扇。她步伐最是轻俏,张雪砚却最是端正,形如现下的灿阳温烈交织,互相迁就大抵也能走上一段路。谢蘅俏声道:“大公子在济州府还得待上一些时候,有时间大可到诉讼司来,我教教你。日后到了朝堂上,秉持先前的本事,舌战群儒不在话下,准把那群老家伙说得一愣一愣的。”
若是换作从前的张雪砚,必将温声教给谢蘅“在朝堂上不能一味蛮横粗鲁,刁钻好胜,依理执言,利于国计民生才是要事”,可见过刘景行与她相处,现下自省,他与她讲这些做甚?xiumb.com
他有他的考量,谢蘅也自有她的法则。
刘景行仗恃过目不忘的好天赋,博阅万卷,论情论理,定然比任何人都看得通透。却是刘景行这般博学广识之人,最不好为人师;反倒是他这种浅知薄见之人,最为狭隘。
张雪砚将谢蘅送回家中,回青相迎,见张雪砚也在,先是敬了一声大人,又对着谢蘅挤眉弄眼。谢蘅疑惑地轻问:“怎么了?”
张雪砚见回青说话吞吞吐吐,许是介怀他在当场,便告辞道:“我这便走了。”
谢蘅正要点头,身后忽地亮了一嗓子,“别啊,张大人稀客,承缨怎也不留人吃顿便饭再走?”
这声音里头的桀骜不驯与恣意挑衅,除了刘景行,还能是旁人么?
谢蘅:“我就问问……你这地鼠是从哪儿打洞来的?”
刘景行走到她面前,挑起她胸前的小辫子一把攥住,“这是有人撑腰了,来跟我造反是不是?”
谢蘅生恼,将辫子夺来撩到背后去,瞪着他的眸子里全是活泛泛的关,“回青,找找是哪个洞。堵上。”
回青不由扑哧一笑,连张雪砚都弯起眼睛,手轻轻抚在谢蘅的肩上,道:“府衙还有公务,不多留了。今日的曲儿只听了半折子,等你哪日有空,咱们再听一回。”
谢蘅点头应下:“好。”
张雪砚瞧了刘景行一眼,眼眸里的墨色深浅不定,却漫出了雪亮的锋锐,不过就教文然笑意掩了下去,敬声道:“小王爷,告辞了。”
这崽种……挑衅么?
刘景行凉凉道了一句:“不送。”
张雪砚离开后,刘景行夺步上前,手掸了掸谢蘅的肩膀。谢蘅一头雾水,“你又作甚么怪?”
“脏的。”刘景行手指抚着她的肩,“你作甚么去了?”
“陆一言做局,来给唐无意当说客,希望陈筝考虑到腹中的孩儿,答应与翟奉孝和解。”提起来这茬儿,谢蘅就恼,“甚么东西!公堂上赢不了的,专会在背后作怪。好在这官司是张大公子主审,在拿到和解书之前,他必不会批准撤诉,要是换了个州官,指不定连告都没得告了。”
她往院子里走,将路上买来的吃食扔到九胜的食盆中,目光望了一眼厢房,只看见陈筝的婢女在洒扫屋子,又问了回青一句,“云娘呢?”
“夫人一早就出去了,她说从前在家中也做些北方菜,手艺还不错,为了答谢二姑娘,想这几日亲自下厨,给咱们做几道好菜尝尝。”
谢蘅:“去寻一寻,让云娘早些回来。那唐无意连诉讼司都找上了,不知还留有甚么怪招,往后你多跟着,把她看牢了。”
回青应下,叫了几个小厮出门找人去了。
谢蘅走了两步,见后头的人没跟上,回过身来望他,“怎么不走了?”
刘景行讪讪道:“既无邀约,我怎好擅自进妹妹的闺房?”
谢蘅听他拿腔作势,端起小王爷脾气来了,道:“你不请自来的次数还少么?”谢蘅将手中扇子别在腰际,上前牵住刘景行的手,认真地看向他,问道:“那你是走,还是不走?”
刘景行:“…………”
他望着两人交握的手,这丫头直接下绝招,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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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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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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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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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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